在读杜威《民主与教育》这本书之前,
建议读者先建立一种属于杜威的观点:
“生长”是一切事物中最好的,
生活的最终目的并非要求至善,
生活是改良、成熟、求精的过程。
很难想象杜威的《民主与教育》这么庞杂丰富的内容竟被我们多数人以一句“生活即教育”就讲完了。我担心这本书没有被关心教育的人好好读过,也担心手中已经有书的人被它的厚度、紧密的文字与无法删减的内容吓退,因为,关心教育而不仔细读这本书是一大损失。
我能好好读整本《民主与教育》要感谢郝明义先生。在此之前,我只在大学时从威尔·杜兰的《西洋哲学史话》中读到部分的内容。等到定下心来一字不漏地读整本书时,已五十几岁,不只自己经历了很长的受教育阶段,也教育了两个女儿,更因为创立工作室而有机会接触到新生代的父母与孩子。如今身处在几乎每年都有新方法提出的时代中重读一本老旧的教育典籍,竟因深有同感而通书画满重点。而这份感受,郝先生说他也一样。
2014年的6月底,郝先生有一天南下时顺道绕到三峡来看我,问起我的教学与心情,他一时兴起说:“不如我来跟你的学生们谈谈杜威的《民主与教育》这本书吧!”话既说定,我就开始着手安排了,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只在工作室让几十个人听这本书,未免太可惜,我决定发起一场租借费用由听众分担的演讲,在三峡的台北大学租了一个四百人座的讲厅,让关心教育的朋友们齐聚一堂聆听郝先生讲《民主与教育》,会后再讨论。聆听是真的,但当天所讨论的问题其实完全与书本的阅读无关。除了这本书真是得好好读完才能详加讨论之外,这几年来大家所谓的教育讨论,越来越倾向于教养的忧虑,或比较体制内外教育的得失,批判升学制度的不公,亲师之间观念的冲突,但杜威的《民主与教育》是教育的根本。如果局限于以上的角度要在书中找答案,并非没有可供参考的意见,而是找的人可能认不出答案的面貌。
事实上,会后有许多学员跟我反映说杜威这本书有“一定的难度”,不容易读。我可以理解他们所说的难,不难在文字与句理,而是难在书中实验过程的逻辑与推演而出的思想。我认为它难就难在太全面、太周详、太合情合理,而今天的教育已把我们的思考挤压在偏狭、见树不见林的习惯中,所以一时会觉得难。
杜威完成这本书的时间离今天恰整一百年,当时,他的主张已经经过一定程度的实验。在美国,没有一个学校不受他的影响;他为重建新的“学校”观念而到处奔波,也曾花了两年的时间在中国为教师们讲述教育的改造,这当然与胡适有关。胡适一生追随杜威的实用主义。几年前我读《中国幼儿教育史》的时候,也注意到抗战时期,中国几位对幼教付出毕生心力并全面做出改革的教育家,如:陶行知、张宗麟、陈鹤琴等,没有一个不深受杜威的影响。他们诚心诚意地普及幼儿教育,要大众先明白,幼儿园是全社会幼儿受教育的场所,而不是富贵人家的专利品,努力于让家长与园方了解,家庭与幼儿园如果不能合作,教育的效果将是很小的。当时对于教育利益的想法已经非常清楚正确。
我特别喜欢张宗麟的想法,他提出幼儿教育为谁服务的方向非常重要,因为这是决定幼儿教育的命运和价值的关键。他很担心幼儿园变成富贵孩子的乐园,这样便对于社会的意义太少了。他认为富贵人家的母亲更应该自己教孩子,因为他们过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只要省下一点打牌的时间,就可以教自己的孩子,不必浪费社会的资源;但穷人家的母亲们不是进工厂就是下田,根本无暇去教育孩子。问题是,所有的幼儿都是小国民,不能因为经济力的不同而让他们自生自灭,所以要把资源的分配仔细再思考。如今,过了几十年,生活的条件虽然改变了,但幼儿教育的方向问题显然更严重,也更值得整个社会慎重思考,我们不能像日本一样,把教育的竞争以门阀的方式往根部发展。
我觉得读杜威这本书,不要从太大的方向去,才能读出心得,也不要只从“教育孩子”的单一角度去读,才能理解更深。郝明义先生在为这本书所做的导读中说了一段很好的话:“不要被书名吓到。不要被杜威的名号吓到。这只是一个睿智的人,以他尽可能浅显的文笔,在陈述他认为置身在所谓‘民主’社会里的人,应该如何面对‘教育’这件事—教育下一代,也教育自己。”而我则要建议读者先建立一种属于杜威的观点,再细读喜欢的篇章,杜威认为:
“生长”是一切事物中最好的,生活的最终目的并非要求至善,生活是改良、成熟、求精的过程。
如此一来,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章节中从对应自己所教育与施教育的经验中获得感想。比如说郝明义先生的工作因为与我不同,所以我们从书中获取的益处、得到的同感也有不同,但这就是“教育”的真实。所以,一句“生活即教育”远远不足以说明这本书的好处。
有不少只听过“生活即教育”的人拿杜威来反对现行的教育。但“反对”一件错误的事并不能代表我们知道正确的方向或方法;看得出有问题并不需要特别的能力,但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就需要智慧。读这本书最大的收获也许就是先修正自己模棱两可的想法,把抽象的概念放回生活中做更具体的了解。
所以,我就试举书中几处心得来说明自己的收获:
关于自信,杜威在223页很清楚地分析:自信不可以和自恃混淆,因为自恃也是一种不自在的态度。自信指的不是个人对自己态度的感觉,自信不是惯性反应。自信指的是个人对于该做的事肯定坦然去做的态度。自信不是有意识地信任自己能力的功效,而是对于情境的发展可能性有不自觉的信心。
然后,他再为前几句阐述做了一个有自信心的人在态度上的特征描述:自信是见到情境中有困难便迎上前去。我读到这一句时,差一点站起来拍手向杜威致敬。我认为如果今天台湾的父母或师长能读懂这段,并实践这种教育于各自的生活场域,我们的孩子们一定会比现在快乐,父母也能宽心。以我的观察,大部分的孩子目前刚好就处在以自恃为自信,或完全不了解目标、不想迎接困难的两种类型。
关于思考,在203页杜威提出:采用“开放式”教学方法的老师常常要学生自己去想答案,好像学生凭空就能想出答案似的。思考的题材内容不是思想,而是行为、事实、事件,以及事情之间的关联。换言之,一个人必曾经有过或正在承受能找到解决之道的经验,他的思考才会有效。疑难是思考不可或缺的刺激,但并不是任何疑难都能激发思考,有些疑难能把人压垮淹没,使人气馁。
这段话最合适于对“教学法”有迷思的师长来读,杜威在此段中说的:“自己直接观察当然是有必要的,但是观察毕竟有其局限,况且,受教育本来就包括学会利用他人的经验补自己的不足。”所以,不能过度倚赖他人的经验,也不能受限于凡事都要透过观察,在教学中,应该“阅读、讲授与观察并行”。
想想一个老师要多么敏感用心才能把这些方法综合应用于课堂上,但家长也要如此,不能只寄望于老师,因为“教育”并不是指在校园或课堂的传授经验,所有生活的进步都在教育的范围当中。
关于创造性,以下这段很可以提供目前疯狂想培养孩子创造力的父母有踏实的反省。推论必然是向未知渗入,是从已知向前跃进。
205页中他说:每次不凡的科学发现、每项伟大的发明、每件了不起的艺术创作,他们的素材都不是原创的想法,都是确立的事实。但是创作者把这些素材放在新的背景里看,与新的应用连在一起。就像牛顿的原创性在于应用这些熟知事物的方法,把它们放进不熟悉的架构中。只有没有常识的傻瓜会认为奇怪的、幻想的东西才是有原创性的。一般的人都知道,能把平常的事物做别人想不到的应用就是创造。新颖的是操作方式,不是操作使用的素材。
关于习惯,杜威的说法更是改变我们的陈思,他说我们通常只想到要把习惯分为好与坏,而没有想过“习惯是成长的表现”;或说,我们对于这么常说的“习惯”,事实上是连定义都不甚了然的。习惯是一种执行技巧,是行为中的效率;习惯即是利用自然环境条件达成目标的能力,是借着控制动作器官而主动控制环境。教育即是培养有益个人适应环境的种种能力。
在71页他说:习惯的意义并不只限于执行与动作的层面。习惯也指智能和情感倾向的形成,以及行为在轻易、省力、效率上的增进。我认为接下来的这段话最有利于我们突破过去对习惯的想法。
习惯越是与智能不相干,就越降格到行为常规的地步,越堕落成箍制人的行为模式。常规式的习惯是未经思索的习惯;“坏”习惯乃是与理智断绝的习惯,与刻意考虑的结论及刻意的决定对立。
所以,我们在为自己或帮助孩子建立习惯之前如果能对此有清楚的思考,就不会只依靠机械动作来养习惯。
这几年来经常有人拿着杜威的话来跟我说:“我很赞同你对教育的想法,我们也很重视孩子做饭煮菜的经验,因为生活即教育。”有些观念一时讲不清,但任何一个同意“生活即教育”的父母如果只是让孩子偶尔体验一下家事的好玩,那就绝对不是杜威的教育。
从250页开始,他把生活技能、知识与社会的链接做了最好的说明,这些都是“可运用的作业”,透过作业使学生了解,在生活中,无论哪一种技能都可以因为它自由开放的特性从“简单”而进入“蓄意研究”的层次。读到这一章,我们不只看到今天大家对“生活即教育”的浅释,还对技职教育的不踏实有了深度的反省,我认为父母与其花很多时间彷徨于孩子下一步的教育选择,不如好好读读这本书来厘清对学习或成长的困惑。
再借用杜威自己的话为阅读这本书的感想做结论:
社会从指导小孩子的行为而决定他们的未来,而决定孩子的未来也就是决定社会自己的未来。
仔细看完这本书后,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有个疑问升上心头:这么多年来打着教育名号的喧嚣吵嚷到底是一种真心的关怀,或只是针对教育利益而进行的立场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