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的家书,是完全主观的表白,
不只充满他对于画的想法,
更是他整个人与生命的热烈相处与奋战。
每当我自觉快要丧失勇气时,我就会一次又一次地读《亲爱的提奥》,更细致地看到凡·高如何把他的忠诚化为行动,永不灰心地努力下去。
我有一件夏天的无袖单衣已经买了二十一年了,每年拿出来穿几次时,总在增加它的历史,但从来没想过要淘汰。在越加珍惜的添爱中发现《晏子春秋》说的“衣莫若新,人莫若故”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这件丝质上衣以黄绿色为底,上面有一把比底色鲜亮一点的向日葵。换季整烫衣服时,我总会因为那把衣服上的向日葵而想起凡·高。想起他落脚在阿尔勒的时候和经常造访的“火车站咖啡馆”;想起担任模特儿的妇人吉努太太和她那幅名为《阿尔勒城妇人》的大胆用色。在画中,吉努太太读完了书,眼睛已经离开书页与文字,神游在书中文字带她去到的某个角落,一个他人无法知道的地方。凡·高在给提奥的信中说,他只用了三刻钟就把这幅画完成了。凡·高成年后的一生都不断在写信,在信中为亲爱的弟弟详述他的内心世界;无论是创作精神,希望或诠释,拟思、转折或完成的欣喜,都完整地记录在《亲爱的提奥》(Dear Theo)这本家书集中。
我没有读过一本比《亲爱的提奥》展现更多热情的书,因为从第三者的角度所描写的创作热情总是客观的。而凡·高的家书,却是完全主观的表白,不只充满他对于画的想法,更是他整个人与生命的热烈相处与奋战。他对这种热的描述是:
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原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
“无限、深刻、真实”要同时存在于创作中,便是凡·高在他短暂、辛苦但充满力量的一生中所做的努力。作为一个日后的观画者来说,凡·高的心情比任何艺术家都容易懂,因为他把自己的愿望与过程都写在家书中,祈求亲爱的弟弟的了解与并肩的努力。我们在书信中可以找到他画中的草稿,与作为一个艺术家最严格的自我检视。
其中一封中说:
不要让光阴虚度过去,尽可能多地帮助我工作。让我们尽我们的可能多画,要多产,要有我自己的特点,包括缺点与优点。
他的热情也许会让人忘了他的谦虚,但你将会不停地读到一个想尽办法要把自己的作品推向“无限、深刻、真实”的努力者在师法每一个感动过他的创作,无论这感动来自画作、书本、大自然或人们的生活,凡·高都设法要把所有的力量糅合在自己的作品中。
大画家们既知道在一幅画结束的时候怎样精益求精,也知道怎样在同时又使画出来的东西始终充满着生命。我所要努力学会的,简单地说,就是画生活。
凡·高的虚心使他总是能从他人的评语中找到更加努力的力量与方向,他自信于自己对艺术的忠诚,却绝不自傲于所拥有的能力,他用行动在试,并在众人已磨炼出的经验中练习取得的技巧,即使在他的精神与身体都脆弱的时刻,他还是想通过拼命工作画出一些好的作品。我在另一些信中读到,只要有一个他敬佩的画家给了评语,他就苦思这些话语中的善意,如波的叶说他某幅画有“个性”,就使他心里很高兴,越来越想表现出自己的特点,他用豪情许下“要努力画出使敬佩的人不得不说好的作品”的壮志。他当然也有不同意某些人批评的时候,但这不是偏狭,在为此解释时他这样陈述心情:“我关心的是一个远比我高明的人—莫尼埃。……”接着又分析莫尼埃的画在他眼中所呈现的美。“在乎一个远比我高明的人”,让我了解凡·高那想要取法其上的眼界与抱负。
为了完成理想上的眼界与抱负,只要是身体能工作的每一天,他总是落实于练习技巧,又不停地研究自己的作品并精细地剖析:“我不满意,……但我到底还是在我的作品中发现了一种使我感动的东西的回声。”虽然对自己将逐渐取得的进步充满希望,但他还是要面对他人对他的质疑,只是,在面对每一次质疑人的前面,凡·高的态度不卑不亢,公平又踏实,他说:“你不要认为那些是我画中所忽视的问题,但是人不可能一开始就拥有种种技巧。首先是打基础,然后到一定的时间再盖屋顶。”又在另一封信中说:“我的所有作品都太干瘪,这是事实,这是跟光天化日一样明白的事,至少我不怀疑我必须有一次彻底的、全面的改变。”
对于弟弟所提出售作品的想法,凡·高提出了感人的价值观:
请让我继续不断地工作,一直到想买画的人自愿找上门来。我很担心介绍的步骤将会害多益少,……我对于赚钱的想法是尽可能地简单,就是要赚钱必须通过工作。
看起来好像是与探讨凡·高这样一个艺术无关的一句话,但“要赚钱必须通过工作”竟是我读这本书拥有的最深敬意,也是了解他的艺术之所以能十分伟大的基础。
人们看到凡·高的画作时总是先感受到他的颜色,一如吉努太太身后那片亮眼的黄。他在信中谈到颜色时,语气也总是非常地兴奋愉快,高兴提奥对他的有所了解,希望弟弟还能懂他更多:
“我相信你一定会发现那些画之间存在着一种关系—不同的色彩互相协调。”
“我确实知道我有直觉色彩的才能,这种才能将会越来越发展。”
“在色彩的研究上,我始终希望自己有所发明,利用两种补色的结合,他们的混合与他们的对比,类似色调的神秘颤动,表现两个爱人的爱。”
在懂得凡·高对颜色的思考后,我看到的却是他对“光”的想望,无论那光是人世间对物质的真实照亮,还是他心中希望得到也想要给予他人的温度。有一次他在画室的窗口前看到尖塔与屋顶以及烟囱在光亮的地平线上衬托出黑色的轮廓那种美丽的效果。光像是一条阔道,上面悬着一堆乌云,乌云被秋风大片地扯散,被风吹跑了,然而那条光使屋顶在城市的黑团团里到处闪亮。他在信中无法克制兴奋地对弟弟诉说:“我要把它画下来,……我的心里实在给它们塞得满满的了。”
书信中的字句跟凡·高的画一样,自然流露着深刻的生活光华。我想是因为凡·高实在是一个阅读很多的画家,他使用文字与用色一样明晰。在给提奥的信中也常分享自己正在阅读哪些书:
“我正在阅读雨果的《悲惨世界》……重读这样一本书是有益的。为的是使某种感情与理想保持下去—尤其是对人的爱。”他吸取他人文字与思想的能力就如了解光与使用色彩一样满怀热情与天分,他想画男人与女人,连同一种永恒的东西,而这永恒他要透过色彩真实的光与颤动来表达。
凡·高在找的光既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是照亮他身心辛苦一生的“信心”,也是对人的爱。他说自己“对艺术有一种忠诚,有一种信心”,信心容易了解,但凡·高对艺术的忠诚实在让人感动。也因此,每当我自觉快要丧失勇气时,我就会拿起《亲爱的提奥》,一次又一次地读,更细致地看到凡·高如何把他的忠诚化为行动,永不灰心地努力下去。一如他自己说:“为了克服悲观失望的情绪,我选择了积极的忧郁的态度。”在他的心中,正当的手段、正直的心念都是使他的忠诚更完美的成因。当我在书中读到他说:“一个遵循理性与保持诚实的人,几乎完全不可能迷路。”我终于理解了这样一个完全信赖良知的人,不能不透过“美”来表达他对“真”与“善”的了解。
凡·高自言对艺术那份忠诚,不只在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一幅幅画作中,更在这本《亲爱的提奥》的自我陈述里。他相信“生命只不过是一种播种的季节,收获不在此地”。而我们确实也在他短短三十七年的播种中,享受着他的生命与他对希望的丰收。
这就是文森特·凡·高无私的愿望,对普世诚挚的爱:
我想利用一个星星表现希望,
利用落日的光表现人的热情。
我要在画中画一些使人舒服的东西,
就像音乐使人舒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