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一个喜欢《论语》的人不会恐惧老年的到来。
因为孔子曾说自己:“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随着我们的年龄,生命底蕴层次开展,渐渐走向愉快自在的高梯。这是多么美丽的生命经验。
我高中才读《论语》,时间不算早,但自觉年龄很适当,读的时候心思单纯、态度认真,所以,第一次就多少有所获得。高中国文老师是老先生,持乡音,爱学生。在今天看来,课本的选篇或许可以考虑再减相关治国的篇章,而增加生活人事的部分。但因为当时老师书讲得很好,上课的气氛又专注严肃,大家并不觉得《论语》难懂或枯燥,同学还会彼此讨论,小范围地在生活中与经验上互相印证,思考话语之中的道理。事实上,《论语》中多数篇章的道理只要放大或缩小规模,篇篇可视为待人处世的建议,而不是教育高调。
比如《为政第二》中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如果把规模缩小到父母教育孩子,或老师经营班级之上,谁能推翻其中的道理?至于现在很多爱摆脸色给父母看的孩子,我觉得最适合读这一篇:“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遇到专爱给大人难堪,在别人面前拆父母的台,博取注意或以为搞笑的孩子,应该讲这一章给他们听听。“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我第二次细读《论语》是大一了。当年的导师唐亦男先生是国学与哲学大师牟宗三先生的得意门生,我们用了一整个学期读《论语》,因此研读比较深刻。又因为牟宗三先生对康德的哲学研究甚深,唐老师为我们讲《论语》时,自然也引导我们进入东西方哲学融合的观点,于是《论语》就不再框架于传统的讨论中,而更自然地实用于生活。
对于《论语》的用途,我是很肯定也很欢喜的,但我反对把《论语》的道理旁写或转成生活故事才教给孩子。因为《论语》的文字并不难,只要花点时间提点文字的用法或解说生字,孩子绝对不会不懂。比如说“温故知新”“学而时习”“行不由径”“不欺内室”“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对小学生来说也没有问题,更何况是初高中生。如果《论语》不保留文字形式,只翻译意思,对后代的读者真是一大损失。例如,《述而》篇中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而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这篇被截取的成语是“举一反三”,但回到原文才能看到孔子所说的“一”与“三”是对同一件事的全观与推断的能力,而非跳跃的联想。前面两句更好“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这是多么具有现代精神的教学法,不就是我们引进国外一堆教育理论的基础吗?反观我们今天多数的教育之所以被称为填鸭,就是把知识先制成懒人包再喂养的举动,这种“未愤已启,不悱先发”的懒人包教学法,一定会引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的结果。
我一直都觉得《论语》“很好用”。随便一则就可以回答许多人所面临的生活问题。
记得有一次上烹饪课后,一位学生跑来问我一个困扰了她多年的婆媳问题。她说自己很珍惜长辈的健康,但因为婆婆很节省,该丢的菜、过期的油都不肯丢,基于一番好意,她曾偷偷换掉油或丢掉某些食物,被发现后老人家很生气,但当媳妇的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来处理这些琐碎杂事。
我马上想起《里仁》篇中的“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来回答她。我告诉她,如果好好建议过婆婆,老人家还是不喜欢,那就宽心,不要固执于自己的主张。无论这当中有多少美意,不要忘了,关于健康与长寿的问题,她的主张其实是服从时下专家的想法,而她的父母却未必跟她有同样的认同。如果是我,我要等到自己也活到父母的岁数,再发表自己的高见!
我建议她从这段篇章中去找自己当晚辈更合宜的态度,因为,成人子女有时对待父母是比对待自己的子女更不礼貌的,他们把父母当成“老的孩子”那样的不懂事,所以会强烈地反对他们的主张,乃至呵斥他们的行为,让人感到人伦之间严重丧失了尊重。我常在公共场所看到中年子女“管教”老年父母,这样的画面引人唏嘘。教育是身教为重,下一代都是从我们的行为模式与态度来学习他们对待上一代的方法,子女对待父母永远要以“谏”与“敬而不违”作为基本。而这份“敬”还必须以言行来表达,不能把自己不当的态度强解为“孝顺的心意”。
我很喜欢读《论语》,因为书中的环境虽然久远,但多是身体力行之事。一大本如何谈交朋友的书抵不过“友直,友谅,友多闻”的交友建议与“友便僻,友善柔,友便佞”的检视。孔子没有要我们当一个“以德报怨”的大善人,他只说人应该合情合理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对我们的行事为人真是很有帮助的建议。在这个过多谈话充满生活的世界中,孔子的提醒使我重新思考“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的标准。
我喜欢孔子的思想也喜欢读苏格拉底的言谈记录。孔子死后十年,苏格拉底在雅典诞生。两大哲人在当时无法互相影响的不同世界中却有好多共通的思想。他们都“述而不作”,都以教育为最高的责任与最快乐的工作,他们都谈从内到外的美好生活与真正的快乐,他们都强调知识与思考的重要。我很喜欢杨绛女士所翻译的《斐多》,虽是柏拉图所记,但从苏格拉底就义前与两个弟子的对话中,可以真切地了解他对至高人生的思想与实践。阅读孔子与苏格拉底的言录,有升华精神的作用。我经常重读《论语》,每隔几年也一定重读《斐多》。我所买的这本《斐多》是以1787年雅克·路易·戴维所画《苏格拉底之死》为封面。杨绛女士的译笔非常细腻,她也曾在自己的散文中回忆翻译这本书时的过程。
虽然我觉得《论语》是一本“很好用”的书,但我不一定是在遇到问题时才会去找答案,我经常爱重读或回想其中的篇章。因为这本书是从很多人生问题与现象中提炼出来的问答与建议,对我来说,它是一本受过许多时代考验的实用生活书,在我们不自知的谈话中,早已娴熟地应用其中的话语与道理。
记得有一次,朋友曾问我:“你不怕老,是吗?”我说不怕,但很不喜欢这个医学美容日渐发达的时代,大家总是不允许容貌上的自然老去,这种想法挤压出让人极不愉快的生活氛围。我相信一个喜欢《论语》的人是不会恐惧老年的到来。因为孔子曾说自己:“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多么美丽的生命经验,随着我们的年龄,生命底蕴层次开展,渐渐走向愉快自在的高梯。我也很期望自己能在生活中修养自己,早一天体会“耳顺”的理解心境,早一天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心灵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