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学并非是在玩乐中学习的意思,
而是借着旅游,
实行另一种亲眼所见的观察与耳濡目染的见识,
因此,游学也是要用功的。
真正乐于努力的人,永远着眼于自己的收获,
是一种被价值所吸引的态度,
绝不是要以用功来换取荣誉或资格的势利。
游学的观念在这十年中发展到高峰,如今连小小朋友也开始周游列国了。但“多‘视’广见”的经验并不一定能造就“见多‘识’广”的内涵,如果只是被动地置身其境,而不了解所视何物,游学也只不过是一种跟进的风尚,浪费了家庭的资源。我在十几年前曾在卢浮宫遇到一群少年游学团,看到导游在为他们解说时,不停有人打断发问,所有的问题都只是挑衅似的“为什么”而没有具体内容,在一旁参观的游客都深受其扰;平心而论,这样的游学实无益处。
自古以来,东西早有游学之风,日本今日多数的文化是以当年来中国游学的留学生所带回的知识与习惯作为发展的基础。中国最有名的游学人则应数玄奘,他费时十九年游历印度六千万里,但不是玩,而是到一地一寺去学,在不同处与大师辩论,也曾在那烂陀寺当首席讲经者。西方游学上最有名的大概算是马可·波罗,那本传闻在狱中所成的游记,无论内容有多少比例是写实,但读者从游记中的仔细与丰富一定知道游是移动,而学是重点。“见闻”并非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地到此一游,在旅行风气如此盛行的今日,游学更要重视心静,因为这是以观察进行学习的活动教室,不合适大队人马,心情浮动地进行。
自古父母爱子心切,可以理解愿意省吃俭用供应孩子出国游学的父母,但游学是否真有必要,大家应该再深思。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时代,有许多知识不用通过亲身旅游就可以习得,同样地,我们也应该关心孩子所谓游学是否只是亲至一地,炫耀曾到此一游或满足采购的快乐。如果孩子的游学费用对家庭构成一笔开销的压力,父母大可不必因为无法供应而感到愧疚。我就以最小规模的游学来说说自己的观察,也许同为家长的朋友会有同感。
我经常看到幼儿园大费周章地带孩子去参观一个展览或美术馆、博物馆。但如果能主其事,我不会让孩子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学习。展览很少以这么小的孩子身量作为参访的考虑,因此他们的视高是不正确的。我们不是很爱说“蹲下来,站在孩子角度来看事情”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另一方面是,生活经验与承受兴奋的能力紧紧相关,为什么艺术品要陈列在特别的地方,以特别的环境、塑造特别宁静的氛围来供观赏?这些都是为了要完成更好的目的而设的客观条件,失去这些精神条件就失去了意义。
所以,如果以效果来说,无论是知识取得的方法或艺术环境的浸染,孩子们的获得实在不如在一个宁静的地方、合适的亮度,以良好设备的多媒体来进行知识的传播。但为什么我们现在总是在进行如此动态的教育?因为以备课来说参访很方便,校方不必准备环境与内容;只要带进、带出就感觉很充实、很有见识了。有很多游学活动也是如此。
如今世界环境大幅同质化,知识又已有更好的传播方式,除了父母亲应该要想一想游学是否真有必要之外,孩子也应该想一想远游的学习意义。游学并非是在玩乐中学习的意思,而是借着旅游,实行另一种亲眼所见的观察与耳濡目染的见识,因此,游学也是要用功的。
关于游学的用功,我最乐意提供自己在《建筑五宗师》上读到的一种精神与态度:
在克瑞事务所工作一年之后,从一九二六年秋到一九二七年春,杨廷宝与赵深结伴游历欧洲,用去整整半年的时间考察了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瑞士等国的建筑。对于从事建筑的人来说,实地考察与在书本上看图片,体会大不相同。因此,实地考察,加以分析体会,是一种课堂以外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学习。杨廷宝对这次旅欧回忆说:“住在小旅馆,订出每天的考察学习计划,凡是第二天要去看的,前一晚上在旅馆里拿出佛莱契尔的《比较世界建筑史》,找出有关章节,把要去看的建筑物的历史、社会背景、社会艺术特征,以及平面图、立面图、剖面图以至装饰细部反复阅读,一直到全部记得烂熟,然后第二天才去实地考察和对证。这样去考察体会和走马观花方法不同,效果当然也截然不同。”
这是从游学者的角度所陈述的方法,另外,我也在梁启超的家书中读到他以父亲身份指导毕业后将旅游欧洲的梁思成夫妻如何游学:
你们沿途的明信片尚未收到。巴黎来的信已到了,那信颇有文学的趣味,令我看着很高兴,我盼望着你们的日记没有间断。日记固然以当日做成为最好,但每日参观时跑路极多,欲全记甚难,宜记大略而特将注意之点记起(用一种特别记忆术),备他日重观时得以触发续成,所记范围切不可宽泛,专记你们共有兴趣的那几件—美术、建筑、戏剧、音乐便够了。最好能多做“漫画”。你们两人同游有许多便利处,只要记个大概。将来两人并着覆勘原稿,彼此一谈,当然有许多遗失的印象会复活许多,模糊的印象会明了起来。
他书信中的一言一句让我感受到,好的父母不只提供孩子教育的机会,他们同时懂得如何以明确的语言指导孩子,让机会的价值更为扩大。
这几年我之所以对于游学的大行其道怀着某种担心,是因为看到有些年轻人太早受到这种经验的影响,步入社会之后不够踏实了。我也看到不少父母对游学或游学打工的效果充满迷思。他们以为游学是更活泼的深造,能透过环境自然养成学识。即使支持“文凭无用”的父母也不应该对游学抱持太大的幻想,学校正规的教育当然不一定有用,因为有太多教育机构了解现代人不肯脚踏实地苦学的心情,提出很多诱人的方案。但是,不一定要受正规教育并不代表学习就能轻松愉快,我们既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为什么又同时矛盾地让孩子以为不用下功夫就能得到知识的深度?
我遇到好多年轻人总在摸索,可以毕业的不想离开学校,已经毕业的不想好好待在职场,他们想继续念书但不想攻学位;有理想,却不愿意付出达到理想一定要出的力气。如果你问:“将来要做什么?”他们会告诉你:“想多看看!充实自己。”如果看与充实都凭自己的力量,而不麻烦家长,那倒是好的,如果不是,那我就不以为然了;毕竟,成长是以独立为前提的,不能长久依赖父母。
以现代人的条件来说,要求知识,只要有心,何处不能。不一定要出国才能得到见识。我看到好多孩子虽说自己对艺术感兴趣,他们所谓的“艺术”原来是指:把世界上有名的博物馆都走过一趟,观赏知名的舞台剧与音乐会,上电影欣赏课,借许多花钱的经验累积一些无须劳心费力的愉快知识。这样的游学既不必缴交功课,不必苦心准备考试,更不用承担拿不拿得到学位的压力,却拥有旅行的愉快;但这种经验也有它的副作用,轻松的日子过多了,对生活的期待就不大切实了。
《建筑五宗师》是关于中国五个建筑师—吕彦直、刘敦桢、童寯、梁思成和杨廷宝的故事。虽然都是简短的生平记事,但我在书中的五个主角身上看到的是同样的努力与热情。他们的努力,不只草创了中国建筑教育的基础,也奠定了这门学科研究的基石。
书中杨廷宝当年在宾大读书的故事如下:
一九二五年,他曾获得纽约Beaux Arts协会颁发三次奖励,记者报道他说:杨绝不是一位学得很苦的学生。他轻松而从容地帮助低年级学生设计,使他在校园中名声大噪,但他并未因成绩好而忘我。学建筑课比学习许多其他课程要花更多的准备时间,因此许多同学在交图前夜都不得不开夜车,但杨廷宝总能保持八小时睡眠。他还是学校里三个荣誉团体的成员。之后,一九八○年,杨廷宝回忆在宾大那几年的学习生活时说:“设计课是我们的主课,中国学生在那儿是比较用功的,老师们上午在事务所,下午来上课。那批美国孩子比较顽皮,学习比较差,平时不大来上课。而我总在课堂中等老师。老师对我画的图改得比较仔细,我学得也就较为扎实。等快到交图时,那批外国学生就紧张起来,老师常常骂他们,他们就来找我。我的设计图往往是提前几天完成。别的孩子需我帮他们画图,我等于做两三个题目,甚至有的从方案做起,老师改了他们的图,等于也在替我改图,我就比别人多学了些。”
肯用功的人想的是多学的机会难得,他们不觉得自己下的是笨功夫,而是说:“我学得也较为扎实。”“我就比别人多学了些。”谁能了解此中精义,学习就不是煎熬了。
那种认真,在刘敦桢这篇,他的孩子回忆说:
五年之内,父亲先后调查了河北、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省的许多古建筑,在收集了大量原始资料的基础上,一共写出了总量达五十万字的三十多篇著作,涉及的内容相当广泛……依作品形式,亦可分为论文、调查报告、读书笔记、调查日记、书评、古建修缮计划等。在如此短暂的几年中能写出这么多的作品,而且都是靠手抄笔录,若非平日勤奋努力,是难以做到的。
至于童寯,书中说:为了讲好课,他看过多少书,做过多少笔记,我们从他遗存下来写得密密麻麻的、字小小的,然而又是非常工整的好多本笔记手稿中即可感到他用去了多少精力!
我很感动于这些“用功者”的心情,让我读到真正乐于努力的人,永远着眼于自己的收获,是一种被价值所吸引的态度,绝不是要以用功来换取荣誉或资格的势利;所以,他们无论是求学期间或为人师表,面对工作或研究,都秉持一样的态度。尤其在中年读到这本书,感觉很温馨,既知年轻用功的好处,也知努力是指一生不断地持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