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的胃都有个故乡,
年龄到了,就有返乡的想望。
“食”可以装填最多爱意与灵感。
再穷的人家也有自己的饮食故事可言,
它承载了最大量也最好看的生活。
十五年前,我曾想过有一天一定要写一本叫作“胃的故乡”或“味的故乡”的书。那是因为有一次在比利时的安特卫普与从美国飞来的哥哥会合,一碰面他就对我说:“我们先去大街上的‘好上楼’吃个扬州炒饭跟酸辣汤整整胃吧!”当时,我一听就想笑,因为哥哥曾在留学美国与工作那几年中对家人夸口说自己:“不管什么异国食物,我都能接受!”有一次在约瑟米蒂公园,爸爸对那颗淋着酸奶油与培根碎、青葱的水煮马铃薯皱着眉头难以下咽时,哥哥还取笑爸爸的胃不够“国际化”。没想到离他发下豪语不过十几年之后,这整天到处飞来飞去的“国际人”才下了飞机,工作都还没开始就要去“整整胃”了。
那时我已体会到,每一个人的胃都有个故乡,年龄到了,就有返乡的想望。“胃的故乡”是以食物的味道、形式与情感所累积的记忆,就因为是食物,我们一天得接触好几次,所以无论那份经验是满足的或有点缺乏的,在不断地堆累之后,它与我们的关联似乎比其他经验都来得紧密浓厚,让人无法忘怀。
我的亲家是西班牙人,他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能翻译《佛经》,但年过七十后,他的胃与味也开始启程自然的返乡之旅了。女婿告诉我说,爸爸以前什么中国菜都吃的,路边摊也可以接受,但现在他怕有酱油味的食物,只喜欢圣·巴斯蒂安(San Sebastián)的食物。我的父亲今年九十岁,更是经常想念童年或年轻时的家常菜,在他的印象中,全天下最好吃的汤中肉,是我奶奶用太白粉裹腰眉肉煮成的那一碗记忆之味。
在吉本芭娜娜多部的作品中,“食”是生的欲望与活的映证,她一次又一次取材其中的各种面向作为不同创作的灵感,当然是因为她自己如此地爱恋着食物与食物所延伸的一切活动和深藏在当中的情感。就如她在《食记百味》的第七十一篇写着的一句话:“大家都不幸福,也没有不幸福。只是有很多爱。桃子虽然已不能吃,但我们得到了桃子形状的幸福。”她一定不是为了要探讨爱、幸福、人生道理而写下这些记录,但经过了她的文字,进入我们心中的时候,那些对每一个人来说或许相当复杂、私人的经验感受,就自然地糅合或磨合在一起了。
我有机会看这本书是因为出版社请我写一篇推荐序。收到书稿后,我很认真地读了,也写了,但书印成之后却没有看到自己所写的序。几经询问,编辑答得支支吾吾,原来邀稿时,书其实已经在印了,根本不可能再放入书中,是要用于网络却模糊说法。事后,我曾为这种轻率而感到非常生气,但后来想想,读到一本好看的书对我是好事,我生气的只是被几个聪明人愚弄的感觉,无损于书本身的价值,于是把这篇感想也收到书中。
这本书记了102篇食物杂感,不只有气与味,更是作者与生命会面时既淡又浓的况味。食物是她编织这本书的联结点,无论是她成为妻子、母亲后的厨下心情,与稚龄儿子的饮食互动,对父母养育的感怀,她的姐妹情深,她的狗,她的食谱,她用餐的店家,旅行的饮食杂感,甚至从一杯帮佣做的柠檬汁也可以轻轻丢下医病关系的心情探讨,从一杯打翻的牛奶就遥想起童年教育的得失。吉本芭娜娜在自己所见的生活中下针,一松一放、自在地编织出的情感网篮满布着生活的纹路,让人相信,这个情感容器可以用来装盛更多的未来。我相信在那些长短调中,一个更完整、更真实的吉本芭娜娜与读者面对面了。
无论以女儿还是母亲的角度来说,饮食经验就是我承接爱与付出爱最熟悉的路径,所以对于书中文字的牵系与了解当然也层叠上了自己的情感,我认为这就是一本书的作用,不只让读者看见作者,更看见自己。
自古而今、东西中外曾有多少借饮食写情感的文章,这种相似并非彼此模仿所致,而是因为人类共同的生活形式中,“食”可以装填最多爱意与灵感。再穷的人家也有自己的饮食故事可言,而且在情感上并无富丰穷贫的必然,因此它承载了最大量也最好看的生活。说一大家子只一小条咸鱼在桌,有个孩子多看一眼也被母亲呵斥道:“还看,不怕太咸吗?”虽是从饮食故事编生的笑话,但我也的确在奶奶的话语中听到过类似的生活。她说童年家中孩子多,太穷了,家门前的一颗酸杨桃就是下饭的菜。杨桃酸涩,要下重盐腌渍,一餐当中,酸杨桃经常就是桌上唯一的一道菜。奶奶回忆这份滋味时七十几岁,她眼中的情感在当时十几岁的我的心中,是与衣食丰足并存的滋味,是我未经历却能体会的家族情感。
想想远古的人类是靠着一团火取暖避兽的,锅灶饮食在人类生活的演进史上,始终是一个家的位置中心,虽曾一度退出屋居之外,但终因实际所需重返重地,而饮食的具体与抽象,汇集的更是人生与人际的情感。
我分好几次才把这些短文完成,都在一边做晚餐时一边回想书中的情意。并不是因为太忙无法赶读,而是觉得非要这样才能把这篇文章写得像自己心中体会的一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