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成祖朱棣“远迈汉唐”的开疆拓土,人们做了种种解释,其中最有趣的,莫过于说朱棣的母亲是位蒙古族女子,甚至说实为元顺帝的一位妃子,带着身孕侍候朱元璋。由于身上流淌着蒙古人的血液,有着蒙古人热衷于“征服”的基因,所以朱棣一生和当年成吉思汗、忽必烈一样,都在征战。这些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还有一个人们没有察觉、没有留意的因素,那就是“靖难之役”的惯性。

“靖难之役”打了四年,战争随着朱棣直取南京戛然而止。战争结束了,战争机器却难以停止,战争的惯性仍然在发生作用。“靖难之役”的主要军事力量,由燕府护卫指挥使张玉、邱福、朱能等,以及宦官马儿郑和、狗儿王彦等统领。“靖难之役”后、永乐期间的重大军事行为,出兵辽东并巡视黑龙江,是王彦的部队;下南洋、西洋,是郑和的部队;北击蒙古,是丘福的部队;平灭安南,是张玉、朱能的部队。而对蒙古的战争,同样是这台战争机器惯性运行的结果。随着这台战争机器内部的能量逐渐消耗,“开疆拓土”的战争也就逐渐停息。

蒙古各部一直是明朝的边患,朱棣希望一劳永逸地予以解决,不给子孙后代留祸害。所以,“靖难之役”留下的最精锐的部队,让同样是“靖难之役”留下的第一名将丘福统率,出征蒙古。但是,一贯知人善任的朱棣这一次犯了错误。丘福确实敢战,但并不具备全军统帅的素养,况且他当时已是67岁的高龄。在进入漠北之后,丘福中了蒙古人诱敌深入之计,全军覆没。这是整个永乐时期,明朝军队最为惨重的败绩。这一次的失利,更让朱棣感到事态的严重,决定“御驾亲征”,并且致书在南京监国的皇太子朱高炽,对于蒙古“若不早殄灭之,边患未已”。

这一次朱棣清醒了,放眼大明朝的文臣武将,除了自己亲自出马,还有谁能够制得了蒙古人?而整个“靖难之役”,最高统帅也正是朱棣本人。为了彻底解决来自北方的边患,朱棣做了充分的准备:工部打造了三万辆“武刚车”,专门运输粮草;户部筹备了20万石粮食,随军行动;行军的路上,每5公里的路程,筑一城堡,储存粮食,以备大军回程时食用。北伐大军集中了当时能够调动的所有机动部队,调集了一批能征惯战的将领:清远侯王友督中军,安远伯柳升副之,宁远侯何福、武安侯郑亨督左、右哨,宁阳侯陈懋、广恩伯刘才督左、右掖,都督刘江督前哨。行军过程中,各军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且都配备了火器,用以对付蒙古骑兵。除了朱棣本人,又有谁能够调动大明朝的一切资源?

尽管朱棣想用倾国之力,一举解决蒙古的问题,但汉唐以来,在北方广袤草原上生存的游牧民族,又有哪个是真正被汉族政权“殄灭”的?以成祖的思维来看,他是把这个时候散布在东起大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南起开平、北至北海的蒙古各部,看成了当年以北京为都城的“元朝”,犹如明太祖当年把处在动**中的日本视为由一个强力君主统治的统一国家。如果说当时的元朝是一只在北京的“虎”,而此时的蒙古各部,则是散布在各地的群狼。明朝前期,蒙古有三大部,从东到西分别是:居住在西辽河、老哈河流域(今黑龙江)、吉林西部和内蒙古东部地区的是兀良哈部;活动在鄂嫩河、克鲁伦河流域及贝加尔湖一带(今蒙古国)中、东部和内蒙古北部的是鞑靼部;活动在科布多河、额尔齐斯河流域(今内外蒙古)西部和新疆北部准噶尔一带的是瓦剌部。此外还有甘肃西部的赤斤蒙古等部。地域辽阔,而且各部又有多个山头,攻占一个山头,就像打散了一个狼群,但还有多群狼在活动,而打散的狼群不久又汇聚在一起。

成祖朱棣的五次北伐,真正深入漠北并且取得一定胜利的,是第一次和第二次。但即使是这两次,虽然直抵蒙古腹地,迫使鞑靼、瓦剌称臣,但也并没有对蒙古各部形成真正的打击。网络上传播的所谓明军在“飞云山”大战中击溃蒙古五万铁骑,完全是子虚乌有。《明史纪事本末》的记载是:北伐“班师”至“飞云壑”时,鞑靼部阿鲁台来战,“上率精骑冲锋,大呼奋击,阿鲁台堕马复上,我师乘之,追奔百余里,斩其名王以下百数十人”。所谓“名王以下百数十人”,其实就是斩获百数十人如此而已。《明史·成祖纪》只是说“追北百余里”,杀敌多少,未见记载。

其实,只要动动脑子就可以想象得到,汉武帝时期卫青、霍去病深入漠北,唐朝李绩、薛万彻等挺进杭爱山,都是采用骑兵突袭、冒死血战的方式。而且,还分别有归降的匈奴、突厥及各部的参战。成祖朱棣北伐,六路大军,保持相对固定的距离,携带大批辎重,浩浩****向北挺进,克鲁伦河是过了,鄂尔浑河也是到了,“擒胡山”上也是立碑了,但是,蒙古人稍试锋芒,也就跑了。所以,成祖的大军前脚班师,刚刚“称臣”的鞑靼、瓦剌,后脚就“犯边”了。第一次北伐在永乐八年,历时五个月;第二次北伐在永乐十二年,也是历时五个月。而两次的相隔时间为四年,说明筹划一次都不容易。但是后面的三次,分别是在永乐二十年、二十一年、二十二年,年年出兵,年年“北伐”,也就是年年驱赶,除了兴师动众、耗费钱粮,在军事上并没有任何效果,反倒可以看出朱棣对蒙古各部的无奈;而蒙古各部的轮番“犯边”,却是对大明皇帝的公开蔑视和挑衅。

以永乐二十年第三次“北伐”为例,作战部队不算,仅粮饷的运送,就有“总督官”三人、“领车运”官26人、“领驴运”官25人。随后督运的,又有“总督官”两人,副官27人,护送马军1000人、督军5000人,运驴34万头、运车近14万辆,拉车的民丁超过23万人,总共运粮37万石。这些粮食说是给作战部队的,但如此庞大的运输队伍,又该用粮多少?这一次的“北伐”虽然也到了“杀胡原”(即今内蒙古与黑龙江交界的呼伦湖一带),并且烧毁了鞑靼阿鲁台部的辎重,但阿鲁台却闻讯远遁。朱棣在回师途中,顺带收拾了已经归属明朝却和鞑靼勾结的兀良哈部,可以说是出了一口气。

这样接二连三、兴师动众的“北伐”,严重损耗了明朝的国力,受到包括户部尚书夏原吉等人的抵制和批评,夏原吉因此下狱。朱棣第五次“北伐”班师时去世,临死之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原吉爱我!”就这四个字,内容丰富。第一,认识到蒙古问题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到底该怎么办?并无良策。第二,承认后三次“北伐”,只是为了撑面子,实则徒劳而无功。而五次“北伐”也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两大遗产:第一,在一段时间内避免了蒙古的大规模南下,为“仁宣之治”和“正统”时代留下了二十年的发展时间;第二,造成了一个假象,一个以为大明帝国这个“庞然大物”晃晃脑袋就可以吓退蒙古人的假象。而这个假象,直接导致了后来“土木之变”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