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无意于佳乃佳”
诗论家们普遍认为,真正的好诗是“神品”“逸品”,其中有一种似乎是人力难以达到的、妙不可言的“东西”。这种“东西”有人说是“天机”,有人说是“自然灵气”。如果用现代诗学术语说,这就是诗的潜在次序或诗的深层结构。问题是对诗人而言,这种潜在次序和深层结构是怎样发现的呢?中国古代诗学对此的回答是有分歧的。这就是“苦吟”派和“快吟”派的对立。清代孔尚任说:“诗有二道,曰工,曰佳。工者多出苦吟,佳者多由快吟。古人谓诗穷而后工,特为工者言耳。而佳诗,则必风流文采,翩翩豪迈,能发庙朝太平之音。”这种把“工”与“佳”截然分开的说法未必妥当,但孔尚任明确指出“苦吟”与“快吟”两派的区别还是有意义的。“苦吟”派和“快吟”派在如何去发现诗的潜在次序的问题上,其看法的确是很不相同的。
“苦吟”派以中唐以后的一些诗人为代表,他们认为诗若要工就必须长期不断地搜索枯肠,雕章琢句,反复推敲。孟郊说:“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卢延让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裴说说:“莫怪苦吟迟,诗成鬓亦丝”;方干说:“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须。”也许他们的看法来自杜甫,因为杜甫说过:“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论画则主张:“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当然,杜甫并非“苦吟”派,他写的即景会心、纵手而成的即兴诗很多。“快吟”派以苏轼为代表。他认为写诗不必冥思苦索、琢刻藻绘,要快吟,要“冲口而出”。“好诗冲口谁能择,俗子疑人未遣闻”。他在《跋刘景文欧公帖》中说:“此数十纸,皆文忠公冲口而出,纵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其文采字画,皆有自然绝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迹也。”在《评草书》一文中,他又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草书虽是积学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书’,此语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时亦有意于学。”[1]苏轼的意思是:平时要“积学”“有意于学”,而草书时则要“速”,即不加思索挥毫成字,这样,虽“无意于佳”,可最后却达到了“佳”的境界。这里所讲的是书法,然而“无意于佳乃佳”的观点却是对他的作诗要“冲口而出”观点的更深一层的表述。苏轼的门人张耒深得其老师的旨意,在《贺方回乐府序》中进一步发挥说:“文章之于人,有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琢而丽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情性之道也。”其后,所谓“不求工者自工”“不期高远而自高远”等说法,也都得苏轼的“无意为文”“冲口而出”的本旨,成为“快吟”派的口头禅。公平地说,“苦吟”与“快吟”各有千秋,苦吟以人工胜,稳妥严谨,精当洗练,但失之于雕琢;快吟以自然胜,触物兴怀,涉笔成趣,但也可能无边无际,信口开河,失之于粗疏。本文无意于评判“苦吟”与“快吟”的优劣,只是想对苏轼等提出的“无意于佳乃佳”和“冲口而出”的观点作些讨论,因为苏轼的观点作为古代诗学的一种理论,广有影响,而且也的确不失为一种真知灼见。
“无意于佳乃佳”“冲口而出”实际上提出了一个诗学悖论,一方面,诗人无意于诗,无意于佳,更无意于传世,即“无心插柳”;可另一方面却在不经意间“冲口而出”,而有了诗,有了佳诗,有了可以传世之诗,即“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种思路并非苏轼首创,《淮南子·说山训》中早就说过:“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历代名画记》中也说:“夫运思挥毫,自以为画,则愈失于画矣;运思挥毫,意不在于画,故得于画矣。”[2]苏轼的“无意于佳乃佳”是对这一思路的新的发挥和概括。
可以从社会学和心理学两个不同的层面来解释苏轼的上述论点。
从社会学的层面看,苏轼的“无意于佳乃佳”是反对为写诗而写诗、为艺术而艺术,强调写诗的社会功利目的,强调有感而发,反对无病呻吟,反对“为赋新词强说愁”。苏轼在《答乔舍人书》中说:“文章以华采为末,而以体用为本”,在《答虔倅俞括奉议书》中说:“有意于济世之用,而不志于耳目之观美”。这就是说,诗作为“济世”之具,要以“体用为本”,那么诗人就要有社会责任感,不装聋作哑,不趋炎附势,不奴颜婢膝,不争宠取怜,敢爱人之不敢爱,敢恨人之不敢恨,敢道人之不敢道,敢写人之不敢写,这样“冲口而出”的诗篇,自然有经世济民之志,愤世嫉俗之心,真切动人之情。苏轼在《录渊明诗》曾说:“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谓宁逆人也,故卒吐之。”这样,苏轼的诗就是不吐不快、无所避讳的率真之词。无意为诗而终为传世之佳诗。
从心理学的层面看,苏轼的“无意于佳乃佳”,内涵也很深刻。“无意于佳”,即在写诗时,精神完全放松,心理处在弥散状态,不把写诗当作一回事,不去冥思苦想,搜肠刮肚;“乃佳”,即是在这种不经意之间冲口而出,倒发现了诗的潜在次序或深层结构,创作出了佳作。表面上看,诗人的精神状态(无意于佳)与产生的结果(佳)是矛盾的,实际上这是符合心理活动规律的。
首先,聚精会神、殚思竭虑的精神状态,对科学研究来说是十分必要的,但对写诗这种审美创造活动来说有时就未必好。因为这种精神状态就意味着诗人处于有意识注意中。有意识注意,使诗人完全清醒,无意识受到全面的抑制,意识聚焦高度活跃,这样诗人的思维是准确的、谨严的、规范的,但也可能由于思维过于准确、谨严、规范而陷入狭隘,不能自由挥写,不能寻找到“自然灵气”与“天机”。格式塔心理学为我们对意识聚焦的局限作了详尽的研究,他们通过无数试验证明,我们的眼睛,或者说得更确切点,我们的大脑,有一种压倒一切的需要,这就是从眼前任何杂乱形式中选择出一种准确、集中、简单的模式来。对于诗这种复杂的充满自然灵气的结构来说,意识聚焦的这种选择性、狭窄性、规范性和准确性太缺乏伸缩性和张力了(参见A.埃伦茨韦格《艺术的潜在次序》一文)。这也正是苏轼主张“无意于佳”“无意为文”“冲口而出”的原因。在“无意”和“冲口而出”的不经意和无心的状态下,有意识注意和意识聚焦无法形成,这就可以使诗人免于陷入过于准确、过于狭隘的不利发现诗意的困境。
其次,诗创作是有意识与无意识结合的产物。对诗人来说,意识诚然是重要的,但无意识是一块辽阔的“非洲大陆”,它的资源非常丰富,完全没有无意识的资养,诗创作也难以达到极致。如果说意识可以帮助诗人达到准确、精当、严谨、洗练的话,那么无意识则可以帮助诗人把意识的狭小的焦点扩大为一种广阔、丰富而包罗万象的审视。正是透过这种弥散的审视,诗的潜在次序和深层结构才易于被发现。西方有的学者说:“艺术创造是在心理的深邃的无意识上获得营养的。艺术家比起一般人更善于自由地驾驭自己受压的内驱力,而且能在这过程中用神奇的审美次序及和谐来引导它们。”这些话未必尽妥,但它肯定艺术创作需要无意识的协助,则是无可避讳的事实。苏轼之所以强调“无意于佳乃佳”,强调“冲口而出”,其原因之一就是肯定了无意识对诗创作的作用。如果说“苦吟”派更重视求助于意识的话,那么“快吟”派则更重视求助于无意识。因为在“无意”和“冲口而出”的情形下,人的精神放松了,意识对无意识的压力减小了,这时无意识就可冲破意识的“防卫”,出来施展它的才能。这样,诗人就会出现一种神思恍惚的、弥散的、具有张力的审视和快捷的捕捉,这可能是最富于创造性的一瞬间,自然灵气似乎不思而至,意外佳构仿佛纵手而成。苏轼在《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恩二僧》一首的最后二句云:“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一般人认为这是指诗人来了灵感,要赶快捕捉住诗情,不让它跑掉,这自然是对的。但所谓“灵感”,也就是将有意识提出的任务,交由无意识去完成。诗人抓住的这一刻,也正是他的充满张力的无意识审视出现的一刻,抓住这一刻“冲口而出”,就可能是好诗。
这里值得提出的还有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的一段话:“文所不能言之意,诗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其天机之发,不可思议也。故余论文旨曰:‘惟此圣人,瞻言百里。’论诗旨曰:‘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刘熙载以他的艺术家的敏感,发现诗歌创作与文章写作的不同。文章写作要有明确的概念和严密的逻辑,才能把道理讲透彻,把事实摆清楚,所以他说“文善醒”。“醒”,即是明意识,在清醒的意识中,才能准确地控制和安排好那些概念和逻辑。诗歌创作要有动人的情感和鲜活的意象,才能把情景描摹好,所以他说“诗善醉”。“醉”,即不清醒,是潜入无意识状态。而“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即指无意识的特殊的张力和创造力,可以弥补意识之不足,而透露出不可思议的“天机”来。由此,刘熙载提出他的论诗宗旨是“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此语出《诗经·载驰》,意思是说,你们出了许多主意,都不如我自己出的主意。刘熙载用它强调诗,表现诗人自我的特征。不难看出,刘熙载的话含有这样的旨趣:诗人的“醉”正是诗人的不“醉”,因为诗人从“醉”中得到了“醒”时得不到的东西,这与苏轼的“无意于佳乃佳”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苏轼强调“无意于佳”“冲口而出”,并不是无条件地乱嚷乱叫,也不是做白日梦。苏轼认为要达到“无意于佳乃佳”的创作境界,既要长期“积学”,又要为人豪爽,即以创作主体的学问与性格为条件。他在《跋王巩所收藏真书》中说:“余尝爱梁武帝评书,善取物象。而此公尤能自誉,观者不以为过。信乎其书之工也。然其为人傥**,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没人之操舟,无意于济否,是以覆却万变,而举止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3]苏轼这里是在评论怀素(藏真)的书法,他认为怀素“为人傥**”,性格豪爽,所以他的书法“本不求工,所以能工”,就像那“没人”(有潜水本领的人)操舟,心中有数,不怕掉到水中,也不关心能不能渡到对岸,所以尽管船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也能举措自如稳妥。苏轼评论书法的这些话,对诗歌创作同样也适用,诗人只有在自身根柢深厚而具有很强的驾驭能力的情况下,他才能做到胸有成竹,既能“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又能“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达到“无意于佳乃佳”的境界。这也就是说,偶然实乃出于必然,“无意于佳”所仰靠的无意识的张力和创造力,其实是以深厚的根柢为基础的,若没有这个基础,所谓“佳”的效果是不会自来的。
关于这一思想,南宋诗人刘克庄有较好的发挥,他在《回信庵书》中说:“大率有意于求工者率不能工,惟不求工而自工者为不可及。求工不能工者滔滔皆是,不求工而自工者,非有大气魄、大力量不能。”“大气魄”“大力量”就是根柢,有了这个根柢,才能谈“无意于佳乃佳”或“不求工自工”。就以苏轼为例,如果不是他的旷达豪爽、不同流俗的心胸和才学超群的准备,那么他也不可能“冲口而出”,达到“无意于佳乃佳”。李晔说:“子瞻雄才大略,终日读书,终日谭道,论天下事……止因胸次高朗,涵浸古人道趣多,山川灵秀万物之妙,乘其傲兀恣肆时,咸来凑其丹府,有触即尔迸出,如石中爆火,岂有意取奇哉!”[4]这就说明,无意识的创造力和张力诚然是宝贵的,但并非每个诗人都能充分利用它。只有那些在气、才、胆、识、力等各个方面都有充分准备的诗人,才有可能有机会去得到它的滋养,而于“无意”中,于“无心”中,于“冲口而出”中,获得那似乎是人力难以达到的“天地自然之音”,发现诗的潜在的艺术次序,创造出传世之佳篇来。
[1] 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83页。
[2]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36页。
[3] 苏轼:《自评文》,《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77页。
[4] 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版,第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