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诗文篇章视为有机整体,是中国古代文论的重要传统之一。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多次论及诗文的整体结构特征,如《附会》篇指出:“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首尾周密,表里一体。”[12]《章句》篇也说:“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13]明确指出文学作品应是一个首尾统一、意脉流转、表里一体的有机整体。此后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也提出“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14]的诗歌整体观。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也认为,“作大篇犹当布置,首尾匀停,腰腹肥满”[15],认为诗歌应追求首尾匀称的结构整体性。王夫之的诗歌整体结构论正是在这种诗论传统中发展起来的,它强调诗歌立意的整一性,不但提出了“一意”说、“一笔”说等具体的结构观,而且在对韵与意关系的认识上,在对佳句和绝句的评论中,都凸显出一种注重诗歌整体结构的诗学倾向。
先来看王夫之的“一意”说与“一笔”说。
王夫之论诗,极为强调诗意的纯净与简约。他曾说:“意必尽而俭于辞,用之于《书》,辞必尽而俭于意,用之于《诗》;其定体也。”[16]又说:“古人之约以意,不约以辞,如一心之使百骸;后人敛词攒意,如百人而牧一羊。治乱之音,于此判矣。”[17]在王夫之看来,史书应当用精练的语言来表达确切的内容,而诗歌则要围绕一个主题或中心反复唱叹。换言之,是否表现“一意”是诗与史的一个重要区别。正是由于这一诗学立场,王夫之在评诗时一再要求诗歌中情意要“一”“约”“不枝”“不滥”“不杂”“无凌杂之心”。唯有意俭,诗歌才能在此基础上“往复郑重”“曲感人心”“以写缠绵悱恻之情”,达到“春云萦回”的浑成境界。“立意”“表意”的简约纯净,可以说是王夫之心目中诗歌抒情特质的存在前提。
在“一意”的基础上,王夫之又提出了“一笔”说。《夕堂永日绪论内编》第二十三则云:“王子敬作一笔草书,遂欲跨右军而上。字各有形埒,不相因仍,尚以一笔为妙境,何况诗文本相承递邪!一时一事一意,约之止一两句;长言永叹,以写缠绵悱恻之情,诗本教也。”[18]“一笔”本为书法用语,张怀瑾《书断》曰:“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行而隔行。唯王子敬明其深指,故行首文字,往往继前行之末。”[19]可见,“一笔”本是指草书的“血脉不断”、通体相连,王夫之将其用之于诗,意在强调诗歌“一气贯穿”的结构整体性。在诸多诗评中,王夫之都以此作为重要的评判标准,常用“直贯到末”“笔无转迹”“一篇如一句”“一如贯珠”“一气始终”等评语来强调一种意脉贯穿、语脉相连的整体结构美感。这种整体美,以书法中的“一笔说”来加以代指和说明也十分具有说服力:上乘的书法作品应是圆转连绵、一气呵成的;诗也如此,好的诗歌作品在主体情意的表达上应有一以贯之的连贯感,全诗应围绕一个基本的诗意运思来运笔,做到结构紧凑、语脉相连、一气呵成。
在“一意”“一笔”的直接论述之外,王夫之的整体结构观还体现在他对诗歌之韵意关系、佳句、绝句等具体问题的评析中。
关于韵意关系,《诗译》第十则云:
句绝而语不绝,韵变而意不变,此诗家必不容昧之几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降者,玄鸟降也,句可绝而语未终也。“薄污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归宁父母。”意相承而韵移也。尽古今作者,未有不率繇乎此;不然,气绝神散,如断蛇剖瓜矣。近有吴中顾梦麟者,以帖括塾师之识说诗,遇转则割裂,别立一意;不以诗解诗,而以学究之陋解诗,令古人雅度微言,不相比附。陋于学诗,其弊必至于此。[20]
这里论及的是诗歌中意义转换与押韵不同步的问题。在许多诗歌中,意义段落与韵节一般是同步的,转韵往往意味着意义段落的变化,这在六朝及初盛唐古诗、歌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就是以四句一转韵为诗意段落,全诗由九个韵节构成九个诗意段落。王夫之则举例说明,古诗自《诗经》起就有意义与韵节不同步的现象。《商颂·玄鸟》中“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一联,“天命玄鸟降”应是一个完整的意思,限于四言诗体的句式,“天命玄鸟”单列一句,但这个句子的语意并未中断,这就出现了意义与句节的不同步。《周南·葛蕈》中的四句,前三句都是在说有关洗衣的事,在诗意上是一贯的,但第三句也开始换韵,进入新韵节。这就造成了诗意段落与韵节的不同步。明代顾梦麟不明此理,只是一味以塾师之见说诗,凡遇转韵即另立一意,导致诗歌全篇意脉破碎。
有鉴于此,王夫之从《诗经》中得到启发,提出“句绝而语不绝,韵变而意不变”的观点。诗歌中的韵与意不仅不能互相抵牾,还应形成一种“交错成章,相为连缀”的融洽关系。《楚辞通释·序例》云:“自《周易·彖》以韵制言,《雅》《颂》《风》胥待以成响。然韵因于抗坠,而意有其屈伸,交错成章,相为连缀,意已尽而韵引之有余,韵且变而意延之未艾,此古今艺苑妙合之枢机也。”[21]《周易·彖》以及《诗经》里的优秀诗篇,都能很好地做到韵意交错,诗之声音与诗之情意达到一种互为补充、相为连缀的浑成状态。意止而韵不绝,可以使读者在领略到诗歌情意的同时,体会到一种不尽的余味;韵变而意相连,则能使诗歌在声韵悠然的同时,实现意脉连珠、诗意绵长的效果,此即王夫之所说的“意已尽而韵引之有余,韵且变而意延之未艾”。
王夫之指出“韵意不合一”“韵意不双转”,用意就在于强调以“意”之独立脉络为基础的诗歌结构的浑成性。创作层面上,作诗者不可强意就韵;接受层面上,解释者也不可就韵解意。“韵”与“意”应按照自身逻辑独立发展,惟其独立发展,二者才更易形成一种交错互补的状态。
在诗歌鉴赏方面,王夫之认为传统诗评中的“摘句”行为并非不可取,但是应该着眼全篇,所摘之句应与全篇互为照应,互相融合,要能体现全诗情意主旨。王夫之否定孤立的佳句,反对将秀句与全篇割裂开来的“摘句”行为,并因此提出了“立主御宾”说:
诗文俱有主宾。无主之宾,谓之乌合。俗论以比为宾,以赋为主;以反为宾,以正为主,皆塾师赚童子死法耳。立一主以待宾,宾无非主之宾者,乃俱有情而相浃洽。若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于贾岛何与?“湘潭云尽暮烟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于许浑奚涉?[24]
在王夫之看来,诗歌有主宾之分。一首诗中,所谓立主,即是“立意”,而所谓“宾”即是与诗意息息相关的景物、语体、修辞等。王夫之力主“立一主以待宾,宾无非主之宾也”,正是在强调一种一意贯穿、意脉相连的结构理念。诗歌中不论是景物抒写、语体特征还是修辞手法,都应与诗歌的立意紧密相连。从这一点出发,王夫之对那些脱离全诗立意的所谓佳句并不看好,像以上引文中提到的“秋风吹渭水”“湘潭云尽暮烟出”,句子美则美矣,但与诗意无涉,而脱离全篇之意的诗句,即使再美艳绝伦、意境脱俗,也只是“意外设景”,孤秀而出,算不得真正的佳句。
可见,王夫之论诗,不论是创作角度,还是欣赏角度,都持一种整体视野。他不否认佳句的存在,也不反对“摘句”的做法,但其前提是,所有这些都必须要统摄在诗歌这一有机整体之中,佳句是全篇不可分裂的一部分,句与句之间也必须一以贯之,有机融合,只有这样,佳句才能找到其广阔的生存土壤。
在阐明佳句与篇章间关系之后,王夫之对绝句这一体裁的论述,应当说是对前者的一种延伸。王夫之之所以对“绝句”这一体裁别加论述,主要原因是对“绝句出于律诗”这一观点的极不认同,更深层原因是这一以“割裂”论诗的路向与其整体结构观互相抵牾,因而激起了他的强烈反对。
王夫之在《古诗评选》卷三“小诗”序中,引用了时人对绝句的看法:“不知何一老经生为之说,云绝句绝去律诗之半也,或绝前四句,或绝后四句,或绝其首尾,或绝其中幅。”[25]王夫之对此类观点展开激烈驳斥,指出:“审尔,断头刖足,为刑人而已。不知谁作此说,戕人生理!”[26]他以人体作比,认为律诗如同一个有生命的人,人若被断头刖足则生命体随之瓦解,律诗若被绝前绝后,也同样丧失了整体存在意义。在王夫之的观念中,绝句与律体一样,也是一个自足之体,它并非绝自于律诗,而是有其相应的历史脉络,他认为,绝句虽盛于唐,却不是发端于唐,绝句的产生可以上溯到汉魏六朝(王夫之称当时绝句为“小诗”),而“近体之制”却“开于沈、宋”,因此绝句与律诗并行不悖,并无牵扯。在王夫之看来,小诗即为小诗,近体即为近体,虽字数有异,但作为一种独立的诗体,它们都强调一种“气贯乎中”的浑成思维,都是一个和谐圆满的有机整体。
王夫之论述绝句这一体裁:“自五言古诗来者,就一意中圆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27]这段话中的“圆净成章”极为恰切地概括了王夫之诗歌结构论的内在神韵。王夫之所谓“首尾无端,合成一片”“通首如一句”“密好成章”“浑成”“炼局”正是论诗之“圆”,他在诗论中所提到的“一笔”说、“韵意不双转”,以及他对佳句与绝句的评论,都凸显出对诗歌浑成之圆形结构的偏爱。王夫之论及的“一意”说则提出了诗歌应当“意俭辞尽”、立意简净的观点,这是诗歌浑成性的生成基础。“圆”与“净”这两个关键词,互相补充、互相联系,共同诠释了王夫之独特的诗歌整体结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