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创作论上,严羽还是以禅为喻,把“别材”“别趣”说推到诗歌的创作上面,提出了“妙悟”说。其在《沧浪诗话·诗辨》中说: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8]
诗歌的创作问题在宋代成为一个热门问题,特别是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讲究“法度”,讲究“无一字无来处”等,这种理论的根本在于,强调在诗的创作中,“知性”是主要的,而“知性”是可以在读书过程中积累的,这就给人一个感觉:只要努力读书,无人不可成为诗人。严羽的“妙悟”论主要就是针对江西派的论点而发的,他把诗与禅进行类比,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也就是说,严羽主要就“妙悟”这一层面把诗的创作与参禅作了类比,并不是在诗与禅的一切层面进行类比。过去,有人批评严羽对禅根本就不懂,因为禅是与语言无关的,而诗则最终要落实到语言文字上,诗与禅完全不是一回事。这种批评没有分清严羽是限定在某些层次上把诗与禅进行类比的,他并没有把诗与禅的一切方面都等同起来。
在诗歌创作论上,严羽认为参禅是“妙悟”,而作诗也须“妙悟”。那么“妙悟”是什么样的心理机制呢?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直觉”。直觉是无须知识的直接帮助的,无须经过逻辑推理而对事物的本质作直接的领悟。直觉是通过最朴素的方式达到最玄妙的境界,一旦有知性的介入,就有了“知性”的障碍,那就不是直觉了,严羽用禅学的语言,把这诗与禅共同拥有的“妙悟”称为“正法眼藏”,是“第一义”之悟,是“透彻之悟”。所谓“正法眼”,即“正法眼藏”,又名“清净法眼”,泛指佛教的正法。《五灯会元》卷一:“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付嘱摩诃迦叶’。”严羽把“正法眼”用到此处,是说诗歌要求的妙悟是像禅宗那样的真正的“悟”。所谓“第一义”“第二义”“声闻辟支果”,也是佛学用语。第一义,即第一义谛,又名真谛,胜义谛,指佛理;第二义,即第二义谛,世欲谛,指世俗之理;声闻、辟支果,意为听佛陀言教而觉悟者。声闻的极境,是达到自身的解脱,修得阿罗汉。辟支,即缘觉,亦作独觉,意为“自以智慧得道”。
在严羽看来,第一义的觉悟是最高的觉悟,其次为第二义,最后为声闻、辟支,这里觉悟有高下之分。严羽推崇汉、魏、盛唐诗歌,认为是第一义,是诗的极境。他认为晚唐和宋代的诗已落到“声闻”“辟支”的较下的等级。那么他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在《沧浪诗话·诗评》中恰好有一段话解释他的说法: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9]
在这里,严羽把诗歌分为词、理、意兴三个因素,他认为这三个因素完全融合为一是最好的。如汉魏之诗,浑然天成,分不清哪是词,哪是理,哪是意兴,朴拙中一切都在其中,这种诗歌是生活本身的延伸,无须借助于悟;盛唐诗歌“尚意兴而理在其中”,也是把三个因素融合为一,这是经过人工的努力却达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所谓“但见情性,不睹文字”“有血痕,无墨痕”,这就是“第一义”之作。或者可以说,汉魏人无须悟,即达到极致;盛唐人的诗则是真妙悟,“彻底之悟”。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即专在词句上下功夫,整体的意兴则缺乏,这只能得到个别的佳句,是“小”妙悟;本朝人诗与南朝人诗有别,是“尚理而病于意兴”,也就是说有理趣,但缺少具体生动的形象,缺少审美的魅力,也是“小”妙悟,同晚唐一样,这是“一知半解之悟”,不是“彻底之悟”,已“堕野狐外道鬼窟中”(《沧浪诗话·诗评》)。也就是说,晚唐人、宋人都没有真妙悟,在诗歌创作上所得甚少。严羽对晚唐和宋代诗歌的评价是不是公允,这是可以讨论的,不能由他一人说了算,但从他对不同时代诗歌的评价中,特别是他要求词理意兴融合为一,要求真正的妙悟中,可看出他对诗歌创作的独到的见解,是值得认真对待的。说到底,他的“词理意兴”合一论、“妙悟”论,就是我们今天所讲的审美整体论,是有它的理论价值的。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他认为“妙悟”就是诗歌的“当行”“本色”,诗人仅靠知识的拼凑是不行的,要“一味妙悟”。这就说明了诗歌创造是审美的创造,要以艺术直觉为主,要从生活中领悟那些富于诗意的成分,或者说要诗意地领悟生活,不能只是一般地认识生活,这不能不说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诗歌创作的特殊性。同时对宋代诗歌创作中那种“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倾向,具有纠偏的作用。
那么如何才能获得“妙悟”的能力呢?在这个问题上,严羽提出了“以识为主”“熟参”等观点。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10]
这里所说的“识”,也是佛学用语,本是指破除世俗之迷障,认识永恒宗教的精神本体的神秘能力。严羽以“识”来论诗,意思大致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审美鉴赏力,要鉴别诗歌品味的高下。因此学诗的功夫要从品味高的学起,也就是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具体来说就是要“参读”高品味的诗歌。不但要“参读”,而且还要“熟参”。对盛唐的代表李、杜更应熟参,这样“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江西诗派也主张要熟读杜甫等人的诗,严羽的“熟参”不是与江西诗派的主张一样吗?就熟读这一点说,的确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之处在江西诗派主要是从文字上学习,严羽则不主张从文字上学,而是要像“参禅”那样(参禅参的是禅机),通过对前代诗歌的思虑揣摩,“参”出文字之外的那种神秘的诗歌创作规律。或者说,江西诗派是从“言内”学,严羽则主张从“言外”“韵外”学,这的确是不同的。所以,严羽虽然也是学习前人,但其学习的目的更为玄妙。那么,在获得“妙悟”的能力后,在诗歌创作中要达到怎样的目标呢?严羽在这个问题上又提出了“入神”说。
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11]
《易·系辞上》注:“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言,不可形诘者也。”严羽所讲的“入神”是作为诗歌的极致提出来的,通过妙悟的能力,最后要达到这个最高的目标:“入神”。实际上他所说的“入神”,就是精妙到不可言传。要达到这一目标是不容易的,只有像李白、杜甫才能达到这种境界。但学诗的人就要取法乎上,以此为目标,也许能得到较好的结果,所谓“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沧浪诗话·诗辨》)。
总的来看,严羽的诗学思想强调诗的审美特性和创作中直觉的作用,有相当的理论价值。他的理论在后来遭到那么多人的非议,是因为那些人坚持儒家的“诗言志”的教化传统,而严羽的理论恰好脱离了儒家的教化传统,所以有人站在儒家的立场上来批评他,是不足怪的。当然,严羽的理论不是没有问题,他在注意诗歌的独特对象、审美本质和创作的直觉性的时候,只强调以盛唐诗人为师,以自己的情性为师,而没有考虑如何以生活为师,在这一点上,他不如陆游,也不如杨万里。但我认为严羽的诗学思想是很有价值的。
[1] 张少康、刘三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01页。
[2]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45页。
[3]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页。
[4]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页。
[5] 黄庭坚:《答洪驹父书》,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87页。
[6]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33页。
[7] 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29页。
[8]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1~12页。
[9]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48页。
[10]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页。
[11]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