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宋代的诗人不管自觉不自觉都面临一个如何学习和超越唐诗的问题。当然宋诗从北宋到南宋的确也形成了一些特色,其中最主要的是以才学、议论入诗,这应该说是宋诗的一个发展,有人对此加以肯定,但严羽对此是持否定态度的,他在《沧浪诗话》中说: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3]
在这里,严羽用以“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三句话作了比较准确的概括,然后指出这种诗歌即使是“工”的,也缺乏“一唱三叹之音”,缺乏“兴致”,或一味“使事”,或“叫噪怒张”,失去了诗歌的审美的品格。当然,严羽也肯定宋代诗人向唐代诗人学到了一些东西,而且说“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但这句话是肯定苏、黄,还是贬抑苏、黄,就值得讨论了。实际上,严羽对宋代的以黄庭坚为代表的主流诗派,多采取否定态度。严羽与黄庭坚的分歧,从根本上说,是在诗为何物、即诗的本质特征是什么问题上的分歧。严羽的思想超越了“诗言志”“诗缘情”的传统,他显然认为在“志”和“情”这两个字上找不到诗与非诗的区别,找不到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在严羽看来,在“言志”“缘情”上面很难找到诗之为诗的标志。而宋诗的发展则又进一步把“言志”“缘情”泛化,“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尤其是“江西诗派”的末流,更只在前人的书本中乞讨,就完全失去诗的本旨,也就更进一步模糊了诗与非诗的界线。严羽针对这个情况,在《沧浪诗话》中提出了“别材”说和“别趣”说: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4]
严羽在这一段话中,首先提出了“诗有别材”的论点。关于“别材”说,历来有两种不同的解释。
第一种,把“别材”的“材”理解为“才”。按这种理解,“别材”的意思是诗人是有特殊才能的人。诗人与学者是有根本区别的。诗歌吟咏情性,情性中有诗情画意者,就可能成为诗人。如果情性中无诗情画意者,他可能读很多书,对问题有很多见解,他可能成为一个学者,却断不可能成为一个诗人。虽然,诗人读书也是有益的,但读书、学问不是诗人的最基本的条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举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孟浩然“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原因是孟浩然的学问虽然不如韩愈,但他作为诗人的独特的才能超过韩愈,所以孟浩然的诗超过韩愈。宋代人的诗,特别是江西诗派的诗过于重视用典,把古代的文、史、哲等著作的知识大量纳入诗里面来,主张“无一字无来处”,以学问为诗。这在严羽看来,就没有把诗人应有特殊的才能这一点搞清楚。严羽心目中的诗不是学问的堆砌,是诗人情性的流露,情性中若没有艺术的种子,即没有艺术的才分,学识再多也没有用。
尽管这第一种解释是有道理的,但我还是倾向于第二种解释。“别材”的“材”就是“材料”、对象、题材。“别材”说的意思是,诗在取材上别有要求,既非一股的“言”“情”,更非“文字”“才学”和“议论”。在严羽看来,宋诗之所以不如唐诗,尤其是不如盛唐诗歌,根本的原因在于宋诗在取材上出了问题。严羽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书”在古人的概念中,是指“经”“史”“子”“集”,范围十分广阔,包括了政治、哲学、历史、文学等,严羽显然认为“书”与“理”相关,既“涉理路”,又“落言筌”,不是从人的活的情性中来,但把“书”或“理”作为诗的对象就是背离了“诗者,吟咏情性”的旨义。严羽的“别材”说显然是有针对性的,明显是针对黄庭坚如下极有影响的话:
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5]
这段在当时曾激动过多少诗人、推动过宋诗的发展的话,在严羽的眼中,正是导致宋诗不如唐诗的一个重要原因。特别是黄庭坚认为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处”的说法,无异于引导诗人一味到古人的书本里讨生活,在诗歌里面卖弄学问,把“书”(而不是把自己的切身感受)作为诗歌的源泉,使诗歌里充塞了古人书本的陈词滥调,这岂不背离了诗歌的真义?所以严羽讲“诗有别材,非关书也”,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诗学命题:诗歌有没有自己的独特的对象?哪些可写,哪些不可写?而且做出了自己的回答:诗歌应该写活的、可以一唱三叹的人的情性,诗歌不应该写古人书中的陈词滥调。但严羽又没有否定诗人应该读书,他说“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这意思是把读书作为加强诗人的修养的条件,多读书、多穷理,正是为了挣脱“书”与“理”的束缚,涵养人的真实情性,所以“别材”又有待于读书而达到极致。
严羽的“别材”说,后来遭到不少封建卫道士的攻击,认为严羽反对诗人读书,认为他主“俗”反“雅”、主“鄙”反“典”,说什么“天下惟雅须学而俗不必学,惟典则须学而鄙与弇不必学……”,甚至斥责他“欺诳天下后生”等。[6]后来的一些儒生这样攻击他,主要是因为严羽的诗学理论“伤害”了儒家的“诗言志”的传统。实际上,严羽的诗歌“别材”说,至今仍有它的现实意义,不但诗歌,整个文学都有其独特的对象(即“别材”),文学与其他的人文学科的对象都是人。但当我们试图分析文学与其他的人文学科的区别时,那么我们就会发现,文学与其他具体学科的区别,并不像俄国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所说的那样,“艺术和科学之间的差别根本不在内容,而在处理内容时所用的方法。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诗人则用形象和图画说话,然而他们所说的都是同一件事”[7]。如严羽所说的那样,诗有“别材”,非关学问。诗有自身的独特对象,否则,诗歌的独立存在就没有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