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并不存在于实在的文字语言声韵中,而是存在于读者的审美体验中。司空图虽然没有现代读者理论的种种知识,但他的“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的提法,指出没有读者的“辨味”活动,所谓“韵外之致”等是不可能产生的。
现代的读者理论告诉我们,对一个实在对象的知觉和对一个审美对象的审美体验是不同的。我们面对一部文学作品,可能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第一种,纯认知的态度,阅读它是为了获得知识,不是为了获得情感的愉悦。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会从文学作品中得出一些让文学评论家出乎意外的结论来。例如我们把《红楼梦》当作一部真的“百科全书”来读,我们研究林黛玉的病,如果我们有医学知识的话,那么我们就可能发现她得的是肺结核病,在18世纪,还没有任何药品可以治愈她的病,进一步我们就会觉得她不适宜于结婚,更进一步就会觉得贾宝玉不应跟她谈恋爱,因为这种婚姻是注定要失败的。在这种纯认知的阅读中,就根本无法谈什么“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了。第二种,在审美态度下的阅读,阅读是为了获得情感的愉悦,而不是为了获得知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甚至可以不分文学作品的中“知识”的真与假、不论写实还是想象,重要的是在情感观照中获得美感。例如在上述林黛玉和贾宝玉相恋的例子中,我们获得在那样一种封建礼教的压迫下,他们冲破了思想的罗网,倾心相爱,他们的爱是美丽的;他们的爱失败了,但他们的爱情悲剧激起了我们的同情、感慨和眼泪,我们获得了一次艺术的享受。然而这种艺术享受,并不是《红楼梦》书本所给予我们的,书本作为纸张和印有文字产品,只是作为手段存在而已。如果没有读者的“辨味”活动,就仍然是死的东西。
波兰著名美学家R.英伽登对于读者的认识活动与审美体验的差别曾举过一个例子:“到过巴黎,见过名叫‘维纳斯’的那块大理石的人都知道,这块大理石的许多属性不仅不能有助于审美经验,反而会妨碍这种经验的实现。为此我们总是尽力忽略它们。例如‘维纳斯’鼻梁上一块污痕,或它的胸脯上可能是由于水的侵蚀而产生的许多粗斑、空穴、水孔,等等,就会有碍于对它的审美感觉。在我们的审美经验中,我们会忽略这块大理石的这些特殊的性质,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它们。相反,我们似乎看到了它的鼻梁毫无瑕疵,胸脯平滑,所有的洞穴都被填上,还有完好的**(实际这**已经给毁掉了)等。在我们的‘思想中’,甚至在一种特殊的知觉反映中补充了对象的这些细节,使其在给定的条件下有助于造成审美‘印象’的最佳条件;更确切地说,我们给我们的审美对象的形状补充的细节使它通过在特定条件下出现的审美价值完全展示出来。”[13]英伽登的结论是:“不管怎么说,以上恰好证明了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产生的都不是对一块石头或一个真实的女人的简单知觉,这种简单知觉只是某种特殊的心理活动的基础,这些心理活动最终把我们引向作为审美对象的‘维纳斯’。相应地,审美对象就不同于任何实在对象;我们只能说,某些以特殊方式形成的实在对象构成了审美知觉的起点,构成了某些审美对象赖以形成的基础,一种知觉主体采取的恰当态度的基础。”[14]
我们是否也可以说,司空图把诗分成“韵内”与“韵外”,对读者而言,也就是把诗分成“实在对象”和“审美对象”。“韵内”的是文字语言声韵及其意思,例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句诗,十个字,十个音,前后句两两对偶,意思是走到水穷处,再也不能往前走,坐下来看看白云。这是“韵内”,也就是实在对象,因此是属于认知活动的对象。“韵外”的意味——例如上面这两句诗,让我们体味出一种文字以外的意思,觉得生活之路是不会断绝的,在好像看起来无路可走的地方,又会展现出一条路来,甚至是一条更美好的路,就如陆游后来所写的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韵外”,也就是审美对象,因此是审美活动的对象。不难看出,司空图,“韵内”与“韵外”之分,实际上是区分了实在对象和审美对象。
更重要的一点是“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的表述。这个表述暗含了两种意义:第一,“辨味”才可言诗;第二,“辨意”则不可言诗。“辨味”是审美活动,“辨意”(分辨文字语言的意思)则是认知活动。“辨意”活动面对的是文字语言,只是“辨味”活动的起点,它往往是被限制于某一点上,是确定的,只有在“辨味”活动中,读者面对的是“诗”,它已经不被文字语言所限制,它超越了原有的意思,走向诗意的开阔的空间。当然在这里起关键作用的读者的态度、修养、艺术想象力等。读者“辨味”而非仅仅“辨意”,才能形成真正的审美欣赏。这就是司空图“辨于味而可以言诗”给我们的启示。
司空图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理论,核心的思想就是把文学作品看成一种表里相连的虚实相生的结构,这种结构在读者阅读作品中“发酵”,从而获得审美对象,产生审美体验。读者在审美阅读中可以自由发挥作品的某种东西,也可能忽略作品的某种东西,进入到一种恍惚迷离的意味无穷的艺术世界。
[2]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28页。
[3] 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84页。
[4] 马斯洛:《谈谈高峰体验》,林方:《人的潜能和价值——人本主义心理学译文集》,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66页。
[5] 张少康、卢永璘:《先秦两汉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64页。
[9]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8页。
[10]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0页。
[11] 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24页。
[12] 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25页。
[13] R.英伽登:《审美经验与审美对象》,M.李普曼:《当代美学》,邓鹏,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年版,第286页。
[14] R.英伽登:《审美经验与审美对象》,M.李普曼:《当代美学》,邓鹏,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年版,第287~2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