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晋以来,随着社会生活和文化的巨大变化,随着文章体制的大量增加,随着文章表达情感的复杂化,随着文章笔性的多样化,文体问题被突出地提出来了。首先是魏代曹丕(187-226年)在《典论·论文》中提出:“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备其体。”[12]文章的共同性与文体的差异性并存,这就促使曹丕把文章分成四科八类,奏议、书论、铭诔、诗赋是文体之类型,雅、理、实、丽则是文体笔性的体现,有的人只能写一体,有的人才能特殊,能兼备各体。从此开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论著作都要就文体问题发表看法。如陈思王(曹植)的《与杨祖德书》、应玚的《文论》(今已失传)、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李充的《翰林论》等。其中尤以陆机的《文赋》和刘勰的《文心雕龙》辨析得最为得当。
陆机的《文赋》对文体的主要辨析是:“体有万殊,物无一量……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这里一共讲了10种文章体制及其特征,是对曹丕文体理论的发展。
刘勰的《文心雕龙》可以说是魏晋南北朝文论中文体论的集大成,全书50篇,《明诗》以下20篇中,都以文体的体制为名,论述文体大小上百种之多,而且一一论述各体,从“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四个方面(即从追溯文章之起源和流变、解释各体的之名称和性质、选取文章篇目作为典范、陈述写作法则和各体的规格要求等四个方面)来辨析各体的异同。这部分刘勰自己把它说成是“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即按照“文”(有韵之文)和“笔”(无韵之文)加以辨析。实际上,其中《体性》篇专门辨析写作者个性与文体的关系,是文体论中不可或缺的,《文心雕龙》各部分,如文之枢纽部分,专门谈到“体有六义”“剖情析采”部分中诸篇,也从不同的角度讲到“文体”问题,按照徐复观的理解,整部《文心雕龙》都是文体论,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那么,什么是文体呢?本人于1994年出版过《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一书,没有把“文体”简单地看成是文学类型问题,认为“文体是指一定的话语秩序所形成的文本体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评家独特的精神结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和其他社会历史、文化精神”[13]。我的这个定义,既是现代的,也是古典的,其中就继承和吸收了刘勰的文体论的见解。
《文心雕龙》重视文体问题,这是刘勰对当时文体状态不满而发的,具有现实针对性。我一直认为,理论家写一部著作,提出一种观点,总是因为某个现实发生的或历史遗留的问题而发。一部《文心雕龙》主要针对性何在?这是我们理解刘勰《文心雕龙》首先要关注到的问题。刘勰在《序志》篇说:
……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14]
这段话的重要性在于指出刘勰生活的时代,诗人、辞人爱好玩弄辞句技巧,浮滥而爱奇,而不重作品的内容,不贵乎“体要”。“体要”这个词语,可以理解为名词,即“体之要”,是指文体中一个层面;也可以理解为动宾结构的词语,即“体乎要”,即体察要点,不过无论哪种理解,都在强调文章中内容要点的重要。在刘勰看来,现在既然文章的写作处于“文体解散”的地步,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有问题就必须解决。那么怎么办?这就要从端正文体入手,特别要重视“体要”。
但是要作家在写作中防止“文体解散”的问题,不是简单的问题,更不是了解一下文章体制要求这单一的问题,即寻找规范的文体从何来的问题,这就涉及“文之枢纽”中文原与文变问题;又涉及各种文体的具体来源、正确要求、典范树立、体现文体规则问题,这就要“论文叙笔”,这其中就包括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四个方面,这些问题弄清楚了,那么文体的规范问题就解决了吗?还是没有完全解决,还必须了解创作论、作品论和知音论等各种具体问题,其中重要的有“神思”“定势”“风骨”“体性”“情采”“熔裁”“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附会”等问题。如何我们这样来理解刘勰的思考,那么一方面我们可以说他的著作具体论述了文章的起源、文章的创作、文章的结构、文章的欣赏等问题,另一方面这些问题的思考和论述,也力图要联系文体,解决“文体解散”的弊端,或者说全书都又涉及文体论。
为了端正对文体问题的认识,刘勰在《文心雕龙》一书中,用了许多有关“体”的词语,如“体”“文体”“体统”“体清”“体式”“体貌”“八体”“体性”“互体”“异体”“体要”“体势”“赋体”“骚体”“杂体”“体制”“体义”“体例”“体物”“体约”“体气”“乐体”等,这是本文一开篇就提出过的。据冯春田《文心雕龙语词通释》(明天出版社1990年版)一书统计,涉及“体”的词语有52个之多。徐复观对《文心雕龙》文体论的研究,特别提出了“体裁”“体要”和“体貌”三个词,构成一个系统。徐复观认为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升华”的关系。我的看法与徐复观的看法相似,但又不同。首先,就文体的要素而言,不是三个,而是四个,即体制、体要、体性和体貌。体性是指作者的个性,它对文体的影响是巨大的,是完全不能忽视的。西方讲风格最重要的讲法是“风格就是人”,这个“人”是指个人,这与刘勰所讲的“体性”是很相似的,所以体性可以看成是文体的核心要素,是必须加上的。中国古代文化长期以来,讲“文如其人”,这是很不错的,实际上这就是刘勰《体性》所讲的“因内符外”的意思。
我认为刘勰的文体观念分为四个要素或四个层次,即体制、体要、体性和体貌,这四个词语处于同一个层面的不同层阶上。刘勰的文体是指在体制的制约下,要求负载充实的体要,折射出个人的性格,最终表现于整体具有艺术印象的体貌上。
(一)体制与文体
体制即挚虞所说的文学类型。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最重要的文类是从古典的“五经”那里生发出来的。这在刘勰的《宗经》篇里是说得很清楚的: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
从《易》《书》《诗》《礼》《春秋》五经所生发出来的,接着是“极远以启疆”,极大地开发文体体制的疆域。就是20种文章体制,每种又开发出若干种,所以那时的文章体制是很多的。虽然文体体制如此之多,但“终入环内”,都跳不出“经书”的范围。由此可见,刘勰当时讲的文章体制,包括了说理、论事、抒情、征召或声讨等,是讲杂文体体制,不是纯文学体制。
文章体制的重要性在哪里呢?刘勰在《附会》篇说:“夫才量(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否替可,以裁厥中:斯缀思于恒数也。”意思是,学童习作,首先要端正文章体制,不知道“诗”的体制要求,就乱写一气,那是不好的。其中一定要以思想感情为精神,内容的事义为骨骼,并以文辞为肌肤,以宫商为声气,然后在语言的色彩上加以润饰,注意声调的和谐,选用好的去掉坏的,做到恰到好处,这是从体制的选择到谋篇运思的方法。这里所说,已不止文章的体制,但强调写文章要从端正文章的体制开始。刘勰如此论述文体“体制”问题,这说明体制的重要性。如果你写诗不像诗,写赋又不像赋,就像唱歌的演员唱歌时不着调,导致文体体制的杂乱,那是不行的。刘勰讲体制很少像现在人们描述体制是那样注意语言的体式,而总是从某种体制的发源和发展中相互比较中,或引前人的相关话语中,以说明此体制与彼体制的区别,来说明体制的不同要求。如怎样来看诗与赋不同体制呢?刘勰在《诠赋》篇说: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赋的体制形成有一个发展成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是起了很大作用的,但成熟之后,体式固定下来,不能乱改,而要求规范。这就说明作为体制的“赋”既有人的主观作用,也有最后客观的形式,怎么能像某些人所说的体裁完全是客观的呢?也不能把体裁完全说成是主观的,其实,体制从形成到成熟也是一个主客观统一的过程。当屈原开始要写《离骚》时,这时的赋的体制是构造形式,还没有具体内容;当屈原说我的《离骚》写完了,这就有了体要、体性、体貌附着于其上。我们既不能说某种体制只是空概念,也不能说某种体制是纯客观的,因为它已经成为带有体制、体要、体性和体貌的作品而存在了。
(二)体要与文体
如前面所说,刘勰反复强调的“体要”是在说体制已具备后的内容要点、要旨、要义而言的。刘勰既然以“五经”作为文体的法则,那么他的“体要”,要么是“体乎要”要么是“体之要”,都是说写文章不能言不及义、空洞无物,一定要有充实的内容。
刘勰《文心雕龙》,多次谈到“体要”。他在《征圣》篇中,说:“‘辞尚体要,不惟好异。’……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他引《书经·毕书》里说的文辞要注重体察要义、要点,不要爱好奇异。体察文章中内容的要点、要义,所构成的文辞就不会有猎奇的弊病,以纠正讹滥的文体,防止“文体解散”。《诠赋》篇说:“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奏启》篇说:“是以立范运衡,宜明体要,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这两段话重点讲本末、奇异关系。刘勰认为注重体要,那么文章才不会舍本逐末,才不会因猎奇而讹滥,而使文体端正规范。有的篇中,虽没有“体要”两词连用,单用“要”,但意思是“体要”,如在《明诗》说:“撮举同异,而纲领之要可明也。”这里所说的“纲领之要”,这个“要”是“体要”,就是要诗应以清丽、清雅居宗,是对诗的文体要求;《史传》称“务信弃奇之要”,这个“要”也是“体要”,是说“史传”一定要以文体的“体要”成为重要条件。《论说》篇说:“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这里的“要”也是“体要”,情感、义理与文辞必须严密无间,这是论说文体的必要条件。
在文体诸概念中“体要”是最为稳定和实在的层面。刘勰的“体要”是针对当时的文学创作只重视文辞的美丽,而内容则是空洞而发的,提醒写作者写作要有感而发,要有充实的内容,要点要突出,时代不需要那种一味注重辞句华丽而内容空洞的文章。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刘勰提倡文体中的“体要”,就是认为它是文章的“神明”或精神骨骼,不可或缺。刘勰讲:“质文代变”“十代九变”。那么,体要中是否有文辞的要求呢?刘勰认为内容与文辞要做到“弥缝莫见其隙”,内容与文辞融为一体,因此“体要”对形式也有一定的要求,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内容要具有一定时代特征和历史内容。在纯文学作品中则主要是“情深”的问题。“情经辞纬”“情感”的表达是文学作品中的“体要”要求。流行的观点是把文体说为空虚的构架或规定,完全不讲历史的、时代的或地域的内容,这是对文体的一种误解。
(三)体性与文体
刘勰文体观念的“体性”要素,主要体现在《体性》篇,解释文体中作者的性格与文章的风格的关系。风格是现代用语,英文为“style”。“style”一词中文可以翻译为语体、语调、笔性、风格等,但不能与“文体”等同起来,按照我的看法,“style”一词总是与语言相关的,而文体则不完全是。文体是语体之类的上一级的概念,“style”是文体下一层级的概念,我们把刘勰的“体性”翻译成“style”,不能说很恰切。但是说得过去的,因为两者近似。刘勰在《体性》篇一开始说: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这段话讲了两个道理:第一人们内心有情感活动所形成的语言,人们内心琢磨出道理自然显现为文章,这是一个由隐(内心)到显(外部)的关系,也是一个由内而外的关系。这就是说,风格不是别的,是人的内在性情的外在折射。“体”是显的,外的,而“性”是性情,是隐的,内的。第二说明人的性情由才、气、学、习四项组成,才能有平庸的有杰出的,气质有刚强的有柔婉的,学识有深厚的有浅陋的,习染有雅正的有浮靡的。这些都由性情所造成以及习俗所陶冶,因此文坛上的作品像天空云气那样变幻,像海洋的波涛那样诡异。所有这一切都不会翻转过来,比如某作家性情很刚强,却写出情感柔婉的风格来,相反他性情很柔婉却写出感情刚强的作品来,不可能有这样的翻转。所以刘勰说:“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这也是我们古人历来所说的在风格上“文如其人”。在才、气、学、习四者中,“学”是一个主要的因素,因为“学”,一方面“学”的陶染,把外面的世界向自己情性里吸纳;另一方面情性形成后,“因内而外”,向外面的世界表现。这的确是一个由外而内又由内而外的过程。最终达到“因内符外”,这就是文体中“体性”。刘勰又接着说:
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这里的意思是,要是总起来说,文体中的风格有八种:一是典雅,二是远奥,三是精约,四是显附,五是繁缛,六是壮丽,七是新奇,八是轻靡。那么这八种文体的风格怎么来的呢?典雅风格是从经书中融化得来的;远奥风格是文采曲折,钻研玄妙学问而受到的影响,与道家的学理似乎有关;精约的风格是节省字句却能剖析入微而形成的;显附的风格是语言节约、意义畅达、说话合情合理而形成的;繁丰的风格是语言中有许多比喻,辞采丰富,既能分支别派又能繁华密切而形成的;壮丽的风格是能高谈阔论而又有文采壮丽而形成的;新奇的风格则是抛弃古旧的追求新颖的而又有险峻的语言而形成的;轻靡的风格则因文辞浮华、柔弱乏力、既轻飘飘而无力而形成的。对于四组八体,彼此相反,如雅正与新奇相反等,除最后的轻靡风格之外,其他风格刘勰一概肯定。轻靡风格可能是针对当时的弊病而发的,也是有意义的。这八体是文章的基本风格,它们交织结合、又能互动和互构,既而变化出无穷无尽的文体的风格来。
刘勰在具体谈论一个人的风格时,不是用这八种风格去套,而是根据作家的个性特征,具体加以描述,如说“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总起来说,刘勰在《体性》篇里,主旨是要说明“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吐”“纳”,犹如一呼一吸,是人的生命力的表现,或创造力的表现,这种人的生命力又集中于个人的情性,所以情性决定个人的文体风格特点。徐氏很重视“体性”篇,然而为何没有把它放到他的“次元”中,令人费解。实际上,如果说“体要”指历史的、时代的、地域的内容要点,那么与此相对,个人的性格对于文体来说,是指个人的独特的个性,更是一个重要的层次,放弃“体性”这个层面,文体就不完整。
(四)体貌与文体
“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法言·吾子》)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问答。书的确也是有美色的。陆机《文赋》:“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溢目”即是“颜”,“盈耳”即是“声”。声、貌当然是构成体貌的两大因素。尽管文体中“体貌”的确与“声貌”有关,但不要孤立起来议论。我们还要看刘勰的:“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练字》)意思是象形文字的出现改变了结绳记事,鸟迹的辩明才创造出文字来。文字是文章语言的体貌,文章的宅宇。刘勰这里是从文字语言的形与貌来谈“体貌”。另外《书记》《时序》也谈到体貌。刘勰谈到“体貌”的地方更多还是用“体”字来表达。那么,文体中的“体貌”是什么呢?在我看来是指文章体裁、体要和体性的整体呈现给读者的审美印象。可听的声,可见的貌,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体貌必须是文体的体要、体性的内质美自然溢出的,形成整体的,这才可以称为体貌。一般而言,这与读者有关,当读者未读完作品之际,还谈不到体貌,也许是其中的部分审美吸引力,待到这种审美吸引力让读者不得不被它吸引之后,作品的整体情调或格调呈现于读者面前,似乎看到了感动人的声貌与形象,并玩味起来,这时候“体貌”才得以实现。
体制、体要、体性和体貌文体四大要素能不能构成文体呢?这还要看四者的关系。这种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比个别的要素更为重要。四者的关系不是“体制+体要+体性+体貌”等于文体。也不能说文体就是作品的整体客观存在。文本不等于文体。文体是作品中几个有联系的节点所形成的整体气势、情调、格局等。我的理解是,“体制”是文体基础,写作前它是一个空的框架,于是要求负载体要和折射体性,负载的意思也不是一般的填充,它是指创作的要义可以按照自然运转逻辑变成饱满的内容。长期以来,研究者只把“文体”看成“体裁”,即体裁的若干规定,如“五四”前后时期的研究,差不多都是把文体简单理解为“体裁”。刘师培于1926年研究文笔之辨,又说:“文章之体裁,本有公式,不能变化。”[15]这些研究意义不大。就是到了当代,起初的研究如褚斌杰的《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仍停留在“体裁”的研究上面。后来大家注意到刘勰的《文心雕龙》的“体性”篇,这才开始了风格的研究,算是进了一步。直到徐复观的《文心雕龙的文体论》发表,应该说是文体论研究中一次革命,不论徐氏所说的文体包括体裁、体要、体貌有何不足,界说有何不妥,其中的“升华”如何模糊,都应肯定他研究文体论的基本成绩。体制负载了内容要义,体制就不是空概念,是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实体。体制也不是死的,同样的内容要点,可以写成不同的体制,即或是同一体制,其负载的要义也可以不同,甚至体制也可以变,加点什么,减点什么,形成“变体”,说明体制的灵活性。我们要明确地说:体制完全不是孤立的规范组合,体制与体要的关系,是前者负载后者。离开“负载”功能,孤立的体制毫无意义。
那么,体要与体性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我的看法,体要折射体性,文章折射人的个性。体要作为文体要义,不是一般直接讲道理,也不是一般直接抒情。它是从个人的情性中间接地折射出来的。“折射”是什么意思?我们把一根长筷子插到盛满水的碗里,它在水面上打了一个弯。这就是折射。折射是由于物体出于不同介质所产生的效果。体要是文体的要义,这是带更大客观性的介质。体性则是人的情性,更带有主观性的介质。所以当体要进入体性之际,这就发生折射现象。文体的体性只能曲折地反射体要。我们阅读作品,内面是包含了作家的情性的,但这情性似乎不会在体验中直接地显豁地体现出来,只能通过体要曲折的隐蔽的体现出来。这可以说体性与体要的关系是折射的关系。我们阅读屈原的《离骚》,感觉到作者情性的热烈和坚决,但我们不是从那内容的要义和字面中直接获得的,似乎是那赋的作品中体会出来的。刘勰在《隐秀》所说:“隐之为体,义主文外”,体性隐含在体要的“文外曲致”中,需要你自己去体会。
最后,我们要了解“体貌”与“体要”“体性”的关系。我觉得体貌是“书”之“色”,如同女子的美色。因此,《文心雕龙》中所说的“声采”“符采”“金玉”“光采”“宫商”等与体貌有更多的关系。但仅仅这样理解是不够的。一个女子的美色不是女子身上的某一部分长得美丽,女子的美色是整体性的表现。同样,“体貌”作为作品的审美的美质和印象,也是整体的美。不是“体要”或“体性”或形式个别点的美,他是整体表现性的美,即刘勰所说的“文质辩恰”(《史传》)。这“整体表现性”从生成的角度看,是指一个由内而外的过程。表现这个词太普通,人人都会说,都能理解。但我这里所说的“表现性”反映知觉规律的“表现性”。例如我们在秋天的公园里,看到一地正在翻滚的黄叶,我们的内心可能就会有一种悲凉的感觉,觉得严寒难过的冬天就要到了。黄叶所引起我们的悲凉感,就是黄叶的表现性。我们看到一个女士涨红了脸,我们也会觉得这女士处在兴奋中或羞愧中。这种脸色让我们似乎洞见了她的内心。这样说来,表现性是把“外在的”东西与“内在的”东西联系起来,表现性处于身心的结构中。当我们说“体貌”的美的时候,并不完全是由个别的情或景、“声”或“貌”获得的,他是体要、体性所有的整体给读者造成的整体印象,文体的内质美和外质美联系为一个整体,给予读者留下的整体审美印象,即体要的要义与体性的个性联系在一起所形成某种具有特殊色调的“文质辩恰”。正是上述的意义,我所理解的刘勰的文体观念是指在体制的制约下,要求负载充实的体要,折射出个人的性格,最终表现于整体具有艺术印象的体貌上。但如我前面所说,我们千万不可把文体与文本等同起来,文体还只是文本的几个有联系的节点,仅靠这几个节点还不能形成整体的、具体的、现实的文本。
刘勰的文体观念内容很丰富,他是古代文体论之集大成者。前面所提到的“体制”“体要”“体性”“体貌”这几个层面及其联系的问题,只是刘勰文体观念一些基本问题。还有诸如“体势”“风骨”“体气”“体统”“互体”“异体”等多种问题。要把这些问题都渗入其中进行研究,已经超出了本章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