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中国诗论就是“诗言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刘勰似乎认为仅仅谈“诗言志”是不够的,要从文的总根源上,提出“原道”,即“文本乎道”的问题。应该说比诗是什么的问题高一个层次元问题,这是刘勰在中国文论史上的首创,是他的一个贡献。
不过中国古代儒家、道家和其他家差不多都讲“道”,因此后人对刘勰的“道”是什么,就有不同的理解。
(一)黄侃与徐复观对刘勰的“道”的不同解释
较早研究《文心雕龙》的黄侃认为,刘勰的“道”是“自然之道”,他的立论似乎着眼于《原道》本篇的一些确凿的提法,不由人不相信。他在《文心雕龙札记》中说:“《序志》篇云:‘《文心》之作也,本乎道。’案彦和之意,以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数言自然,一则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则曰:‘夫岂外饰,盖自然耳。’三则曰:‘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寻绎其旨,甚为平易。”[2]按照黄侃的说法,刘勰的“道”来自庄子和韩非子,即“犹言万物之所由然”。“韩子之言,正彦和所祖也”。[3]他特别指出:“此与后世言‘文以载道’者截然不同。”黄侃的“文本乎自然”的说法,当然是道家的“道”,首先是万物的存在,其次是万物的存在一定有它所以存在的道理,也就是自然万物和自然万物之理,这就刘勰所说的“道心”与“神理”。黄侃这种说法成为研究《原道》篇的一种主流的意见。我自己以前也觉得黄侃说得有理,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同意他的说法的。我以前为什么会一直同意黄侃的“自然”说呢?一是这个说法,脱离开汉代的儒家诗论,比较新鲜;二是这个说法,强调了自然,与中国的田园诗、山水诗的发展有较为密切的关系;三是这个说法,本于文本自身,即或其中有“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说法,看到了儒家圣人在明道方面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也还是认为无论哪家之道,最终都来源于古老的“天道自然”。
1996年,我到韩国高丽大学教学,读到了台湾学者徐复观研究《文心雕龙》的多篇文章,特别是《文心雕龙的文体论》和《〈原道〉篇通释》两篇,看法有所改变。徐复观关于刘勰的“道”是哪家之道,他认为是儒家之道,并讲了许多道理。比较能说服人的,我认为有三点。
第一点,在《原道》篇后就是《征圣》和《宗经》篇,三篇在一个思想脉络上,所以刘勰《原道》篇讲的是儒家之道。《征圣》篇的“圣”是指周公到孔子,《征圣》篇的纲领,即“征之周孔,则文有师也”,那么周公、孔子之文,即是“六经”。《征圣》之后是《宗经》,那么《宗经》篇中以“经”为“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伦;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此数句即是《原道》篇的“乃道之文也”一句的发挥。《宗经》还说:“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一段,认为当时流行的各种文章,皆出自“六经”,并以“六经”为最高的准则。刘勰还接着说:“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徐复观说:“‘还宗经诰’的意思,贯穿于《文心雕龙》全书之中,而形成全书中的大脉络。”[4]
第二点,徐复观从整篇的视角来解读“原道”,他把全篇分为三大段,第一大段,从“文之为德也大矣”,至“心之为器,岂无文哉”,“说明天道是文,人乃天生万物中最灵者,故人之本性亦必是文”[5]。第二大段,自“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到“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四句,“对孔子‘镕钧六经’加以赞叹。”[6]他认为这是“全篇的纲领”。第三大段,自“爰自风姓,暨于孔氏”起,至“辞之所以能鼓天下之动者,乃道之文也。”这是“总结全篇,并标示文学发展应遵循的大方向,以挽救当时的文弊。其中总揭全篇脉络与旨趣的,为‘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7]徐复观从学理上把全篇清晰地梳理出来了。
第三点,徐复观认为“世界文学,可分为两大流派:一为‘为文学的文学’的流派,专讲形式之美而不重视内容,此正有似于刘彦和所遭遇的‘言贵浮诡,饰羽尚画’的文学。另一为‘为人生而文学’的流派;注重内容,注重人性的发掘,人生、社会的批评,以为人生教养的资具。”[8]从这现代宏阔的学术视野中也可以看清楚刘勰的“道”是属于“为人生的文学”,从而属于儒家的“道”。徐复观这几点对我们理解刘勰的“文本乎道”都有启发意义。这就使我考察刘勰的“文本于道”,总是在黄侃与徐复观之间徘徊。到现在,我似乎觉得这是一个“亦此亦彼”的问题,两者都有道理,可以把其中一位的解读看成是“正读”,另一位则是“误读”,正读与误读都在情理中,都可以接受。
(二)刘勰的“道之文”的三个层面
刘勰《原道》篇提出了三个问题:第一,“道之文”是什么?第二,“道之文”出自何处、何人?第三,“道之文”起到了什么作用?这是刘勰《原道》篇的意脉所在,实际上也是刘勰的“道之文”之三层面。现在我们就这三层面作简要地梳理。
“道之文”是什么?我们读了刘勰《原道》的第一大段,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下面的句子:“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踰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意思是说,龙凤以纹理色彩来宣誓瑞祥,虎豹以花色来构造风姿;云霞构成的彩色,胜过画家设色的巧妙;草木开花不必等待织工妙手的神奇。这些是外来的装饰吗?不,这是自然如此的。至于风吹林木发出的声音,和谐得像吹竽弹瑟;泉水激石成韵,和谐得像击磬打钟。所以说,有了形体和声韵,这就有了文章。刘勰的这些富有文采的话,给人的感觉是,无论世界上动物和植物还是景色,都是自然生成的。但他的笔锋一转,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来:“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意思是无识的动植物还郁郁然有文采,那么作为有心之器的人,难道就没有文采吗?当然有文采,当然有“道之文”。
然而,人心的“道之文”出自何处呢?这就过渡到第二大段。关键是以下的文字:“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斧藻群言。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镕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这意思是说,唐虞时代的文章,文章开始兴盛起来。舜帝开始歌咏,其臣下伯益和后稷敢于提出意见,也显示了进言的勇气。到了夏代,事迹崇高伟大,各种工作都有秩序,受到歌颂,其功德更为显著。到了商周时代,文采胜过质地,其时的雅歌颂歌,影响所及,英辞华彩日新月异。周文王受难之时,所作的卦辞爻辞,光彩照耀,文辞含蓄,意义精深。加以周公的多才多艺,发扬文王的事业,作诗作颂,修饰各种文辞。孔子继承前圣,超越了他们,他熔铸了“六经”,一定要做到像奏乐般打钟而开始,击磬而结束,集其大成;他培养了美好的性情,组织了精美的词句;他的文章像铃声一样振动,千里响应;他的文章像珍品从讲席上流传下来,万代响应;他发扬天地的光辉,启发人民的聪明才智。这段话中,所提到的唐虞、舜帝、商周,特别是周公和孔子,写他们的事迹和文章,都是在说“道之文”。如果我们不用这么多的形容词,就其主要的贡献来说,周公讲“礼乐”,孔子讲“仁义”。那么这礼乐和仁义就是周孔人心的创造,这种创造是美的,就是“道之文”。也就是儒家的从礼到仁发展,不但有意义,而且有像“动植皆文”那样的美好和文采,这就是最高的“道之文”了。所以说到底,在刘勰看来,“道之文”,就是人心之文,就是礼、仁思想以及文辞序列之美丽。这是第二层面。
那么,这“道之文”有何作用呢?这就是《原道》篇最后一段所回答的问题,即“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辉事业,彪炳辞义。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主要的意思是,圣人用文辞以明道,以道的文辞来教化和鼓动天下的人,这就是“道之文”的基本作用了。
如果我们不是仅仅抓住《原道》篇几个关于“自然”的词语,而是从全篇的意脉来理解,那么显然“道之文”仍然是孔子在“熔铸六经”时所获得以礼和仁为核心的儒家之道。就是说,儒家实际上是西周初期周公所提的“礼”,这“礼”是一种“礼乐”的仪式和制度,认为这种仪式和制度可以维系整个社会;但随着西周到东周的社会矛盾的发展,这种“礼乐”制度已经不能维系社会的秩序,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局面;到了孔子所处的诸子百家的东周时期,孔子以“仁”补充“礼”,以道德补充仪式,从而形成了儒家。刘勰的所谓“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以及“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实际上是暗示儒家认为人心之道是美的,“文原于道”,就是“文”源于孔子所讲的人心“礼仁”之道。
我相信黄侃的释义,又觉得徐复观的释义也是有道理的,于是对于刘勰的“道”,始终在黄、徐之间徘徊。两者都对,两者似又有不足。我现在姑且把徐复观的释义看成是“正读”,把黄侃的释义看成是“误读”,“正读”有正读的道理,“误读”也有“误读”的道理。
(三)“误读”为“自然之道”所具有的意义
黄侃把刘勰的“道”解释为“自然之道”,假定属于误读的话,难道这“误读”就没有意义吗?其实,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设置“原道”篇,力图追寻“文”原于什么“道”,这也是有意义的;把“道”解释为儒家之道,让人觉得陈旧而缺少新意,其意义并不很大。自汉代定儒家思想为一尊之后,文章讲究政治教化,说什么“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又说什么“先王”利用诗“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9]这些都是一些陈词滥调了,刘勰变着法重复这些有何意义呢?倒是黄侃对《原道》篇的“道”的“误读”,把“道”说成与“文以载道”不同的“自然之道”有些新意,而且也有相当的根据。刘勰《文心雕龙》全书是很重视“自然”的。不但专列了《物色》篇详解描写自然,而且其它篇目也常会讲到相关的“自然”和人的心理“自然”问题,如《明诗》篇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又如《诠赋》篇说“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再如《神思》篇说到了“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是讲人心的“自然”的,其余篇章,多有讲到“自然”。因此自黄侃把刘勰的“道”解释为“自然之道”后,有不少研究者都是同意他的看法的,这不像徐复观说的那样,完全不应该在此问题上持不同看法。
关于“文原自然”此点,除黄侃之外,解释得既生动又具有生气的是刘永济,他解释《原道》篇说:“舍人论文,首重自然。二字含义,贵能剖析,与近人所谓自然主义,未可混同。此所谓自然者,即道之异名。道无不被,大而天地山川,小而禽鱼草木,精而人纪物序,粗而花落鸟啼,各有节文,不相凌杂,皆自然之文也。文家或写人情,或模物态,或析义理,或记古今,凡具伦次,或加藻饰,阅之动情,诵之益智,亦皆自然之文也。文学封域,此为最大。”[10]刘氏这段话,自成格局,相当精彩,也说明了把“道”理解为“自然之道”打破了儒家之道的狭窄,使文学的本原论走向一个更为宽阔的自然世界,更具有启发人的作用。我们似乎也可以说,“文原自然”其道理也有三个层面:第一,自然本身是有文采的,是美的;第二,人心的本然是有文采的,也是美的;第三,人的智慧是自然赐予的,也是美的。
由此观之,黄侃、刘永济把刘勰的“原道”误读为道家的“自然之道”,似乎是不妥的。但我们若是把黄侃、刘永济之论,理解为他们对于“文原于道”的一种独到理解,给我们以更广阔的想象,这又有什么不妥吗?这样,我们是否可以说,刘勰的“文原于道”,乃是儒道互渗之道。
我这样说,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刘勰受晋代以来的玄学思想的影响。玄学哲学的一大观念,就是名教与自然的结合。如东晋袁宏在其所著的《后汉记》中说:“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然则名教之作,何为者也?盖准天地之性,求之自然之理,拟议以制其名,因循以弘其教,辨物成器,以通天下之务者也。”[11]就是说,名教本于自然,自然规定了名教的说法。刘勰可能以玄学思想为中介,把儒家的名教、君臣、父子与自然之序联系起来思考,把他的“道”置于儒家与道家之间,这里既有儒家的孔孟之道,也有老庄的自然之道,是两家之道的接洽、牵手和互渗。实际上,从刘勰《文心雕龙》全书看,儒家的“还宗经诰”的思想贯穿始终,而道家的“虚静”“澡雪”“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和“无务苦虑”的思想也时隐时现地贯穿始终的,从这个意义上看,把“文原于道”的“道”理解成“儒道互渗”之道是更为符合刘勰的思想实际的。我一直赞成对生活对书本的解释都是可以亦此亦彼的。有人会说我的说法是相对主义,我则理解为事物都是“悖论”式存在的。事物的存在常常是这样,又常常是那样。特别是在事物的矛盾发展存在和运动中,没有任何事物是定于一尊的。刘勰的“文原于道”的“道”在儒家之道和道家之道之间,而不必定于一个来源,也许是更为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