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1794—1799年:反击与妥协(1 / 1)

1791年10月,制宪议会解散,新成立的立法议会忙于现实问题,革命话语虽未改变敬仰卢梭的基本方向,随后主政的雅各宾派也仍以之为精神向导,但共和二年(1794年7月)热月政变后局势就不同了,一切已颠倒,快得像幻觉。各地雅各宾俱乐部关闭,雅各宾派成了“恐怖分子”,有的被流放,有的进牢房,有的上断头台,他们的敌人从监狱里光明正大地出来,不久前东躲西藏的嫌疑犯也自由了,而那些以暴力捍卫革命的人日夜提心吊胆,他们曾因对旧制度的愤恨破坏它的地基,此时风向变了,他们不知如何才能避免无妄之灾。

此时的法国要面对两个困难:在民族精神上,它像个历经磨难的疯子,“几番放血、淋浴和挨饿,病是治好了,但身体虚弱”[221];在私人生活里,劫后余生,人的心里只有百无聊赖的希望,亢奋却无力,高贵的政治理想不再为人惦记,巴黎到处是舞厅,“上断头台的人的儿子与杀他父亲的人的女儿跳起了舞”,那些财富新贵“乐到发狂,乐到浑身打战,像在坟堆上跳舞”[222]。在反对恐怖、要求惩罚恐怖分子的诉求中,死去的马拉受到粗暴对待,卡鲁塞尔(Carrousel)广场的马拉纪念碑被拆除,保守派的民众将之踩在脚下,辱骂他,“为告别恐怖政治而高兴,又为在恐怖时代所受的惊吓而懊恼,总之心情复杂”[223]。在巴黎的剧院里,罗伯斯庇尔的角色一上台,观众立刻辱骂他。卢梭的历史命运逆转,之前他是革命精神之父,而民众在激进时代忍受的是邪恶、腐化与不道德,就指责他的坏影响,“正义的复仇推倒了在盲目感谢中为他竖立的纪念碑”[224]。卢梭偶像化的进程瞬间终止,对他的理解回归革命前的状态,根据他的作品和性情重新认识他。这不意味着法国人会有共识,恐怖时代后扰乱的因素更多。关于革命是否终结,民众多分歧,有人说革命已结束,有人说革命还未到来。以为革命未到来的是希望根除旧制度,以为革命结束的或是厌倦于暴力,要恢复旧秩序。

思想混乱不利于社会稳定,为减少政见分歧,执政的热月党想要和解,相关措施是将卢梭位于埃莫农维尔的棺椁移入先贤祠。早在1794年4月14日,法兰西亚德共和协会(Société républicaine de Franciade,《法兰西亚德》是1572年法国七星诗社的领导者P. de Ronsard为改革法语而作,革命时代“Franciade”进入共和历法)已就迁墓问题向议会请愿,立法议会通过了正式的法令,指定公共教育委员会委员甘格内与埃莫农维尔地方政府交涉。[225]1794年10月20日,迁墓仪式盛大,革命报刊密集报道。根据《乡村报》(La Feuille villageoise)报道:当天上午九点,议会主席宣读法令,之后队伍出发,有威严的宪兵队、演奏《乡村卜师》的乐队、植物学家代表、艺术家代表、巴黎人代表、母子代表,一路上三色旗飘扬,欢呼声响亮。[226]1794年11月,有人提议将《爱弥儿》和《社会契约论》的写作地蒙莫朗西更名为“爱弥儿”,同样为缓解对立。[227]

马拉手握《社会契约论》鼓动群众的情境还在民众的记忆里,现在他的纪念碑塌了,而卢梭的雕像取而代之。当时流行着一首诗歌:“在马拉的功劳簿上,每一页都记录一桩令人瞋目的罪行,敏感善良的卢梭所受的荣耀是法国和全人类赋予的。”[228]激进派的事业受到质疑,但卢梭作为受苦难的前辈仍受尊敬,支持激进派的公民获得了安慰。所以,卢梭的棺椁移入先贤祠不完全是对贤哲的敬意,也是热月党的策略,仪式里有激进派与保守派的妥协。

革命戏剧同样能消解对立,但此时不再上演卢梭的作品,他被塑造为戏剧中的角色,或明指,或暗喻,传播博爱的理念。1794年10月10日,巴黎鲁瓦街(Louvois)的国家之友剧院上演《让-雅克·卢梭的节日》(La Fête de J.-J. Rousseau),10月25日又上演独幕剧《让-雅克·卢梭的婚姻》,宣扬他的道德原则,“独身不是好公民”。1795年3月7日,瓦里特(Variétés)剧院上演独幕剧《雕像》(Les Bustes,ou Arléquinsculpteur),赞扬他勤劳不辍,致力于改良风俗与法律。同年,有人改编《新爱洛漪丝》的情节,沃尔玛(Wolmar)最后成人之美,放弃追求茱丽,茱丽的父亲将女儿和圣普栾的手握在一起,一个大团圆结局。[229]这些戏剧在巴黎演出,也择机去外省,有的乡村会创作有地方特色的戏剧。早在1793年9月10日,帕拉克莱(Paraclet)村曾上演《让-雅克·卢梭在帕拉克莱》(J.-J. Rousseau au Paraclet)。[230]该村位于巴黎以东百余公里的费罗昆西(Ferreux-Quincey)地区,革命期间实行激进政策,没收教会财产,驱逐教士。1798年6月11日,巴黎北郊的蒙莫朗西政府筹备《蒙莫朗西山谷》(La Vallée de Montmorency),一个以宗教冲突为背景的爱情故事:旧教姑娘爱慕卢梭的园丁维尔尼(Vernier),一个新教徒;姑娘的母亲因信仰不同反对结好,矛盾紧张时,卢梭缓步出场,他不赞成因宗教信仰而憎恨别人,母亲改变初衷,剧情在和悦与宽容中落幕。[231]

卢梭思想的解释学不再迷狂,对他的苛责却有增无减。不久前,民众不敢发表对他不利的观点,现在不一样了,他被指责是扰乱法国的罪恶之源、保皇派、保守主义者、反革命的思想家。为躲避灾难、去德国海德堡流亡的贵族博纳尔(Bonald)每念及革命就指责《社会契约论》的罪过,“它为个人之利而牺牲社会公益,为思想的一致性而扭曲历史,为日内瓦不惜伤害法国”[232]。1796年,艾斯切尼出版《论平等》,批评《社会契约论》里只有自然原理,“不以传统习惯为社会秩序的基础,强调社会与自然的对立,弊端明显”[233]。自由派律师慕尼埃(J.-J. Mounier)指责卢梭的傲慢,及其模仿者的错误,为此,他虚构了阿道尔夫(Adolphe)和尤里什(Ulrich)的对话,一番辩论后有颠覆性的结论:“人民主权和政治平等让法国迷失方向,应复辟君主制,别无他途,因为社会秩序的根基只能建立在不平等之上。”[234]反对的声音一致,反对的根据却千差万别,在对抗的情绪里,人心不免从一个极端偏向另一个极端,公共舆论更混乱。

卢梭想象中的原始风貌不再有说服力。沃尔内(Volney)说他未曾参与公共事务,自己的事都料理不好,却根据蒙莫朗西森林的生活经验勾画原始图景,沃尔内对此不解:“原始人就有美德,就不存在邪恶?”[235]关于异域风俗中的美德问题在革命之前有过争论,1779年,沃克(Walker)发现了否定性的证据,“在阿拉伯人、鞑靼人、北美土著人和中国人的历史中,更多的是谎言与欺骗,而非真实与忠诚”[236]。此时它又被人提及,既为否定卢梭的文明观,又质疑革命的理论前提,虚泛的想象与鲁莽的暴力能破坏旧制度,但不能造就新社会。

法国人历经理想的幻灭,见惯了世事无常,冷漠的平静中有消解一切的怀疑。他们对启蒙时代的态度变了,不再相信那些哲学家,斥责他们没有为法国指明道路,孟德斯鸠遭诟病,伏尔泰的文章有矛盾。[237]对卢梭的评价同样受新舆论影响,克赛纳(Quesne)说他写《忏悔录》“是因为夸耀的性格激励着自尊”,杜索尔斥责他粗鲁,“对人有不由自主的轻视”[238]。卢梭的理论体系被颠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将社会与自然对立,《爱弥儿》又攻击社会,他写过《社会契约论》,却对自由一无所知,文辞里更多的是雄辩而非逻辑,是热情而非智慧”[239]。鉴于此,自称是卢梭学生的努格莱(Nougaret)为他辩护:

(有人说)那位日内瓦哲学家在《社会契约论》里深化了一个危险观点,即自由不是气候的产物,所有民族都享受自由。他还说在构造社会时,个体让渡人身权和财产权,这是错误的。[240]

1789—1794年,卢梭与革命的关系曾是民族福音,1794年后,恐怖政治在人心里留下了阴影,激进派混淆自然原理与社会原理,混淆简单的部落法规与复杂的世俗社会法规,妄图以美德、自由、平等的名义革命,有人由此认为革命无益。[241]卢梭与革命的关系转向负面,他虚构的自然原理是“残酷革命的理论依据”[242]。约瑟夫·波拿巴(拿破仑一世的哥哥)去过埃莫农维尔,看到白杨岛上的卢梭墓后说:“他为革命准备,却破坏了法国的安宁。”1794年9月,拉卡纳尔建议政府收回曾经授予他的荣誉:“不以某个人的名义,而是以正义的名义。”[243]

卢梭摆脱了意识形态化的进程,又回归历史领域。相比于激进时代的道德语境,历史领域更求真实,从生命意义上看待故往人物的是非。卢梭不再是殉道者和革命之父,他理想崇高,也会犯错。为之举办的节日变得简单,场面不再壮观,颂歌中不再有鼓动的言辞。支持者越发被动,就此放弃说教,转而从人的不完美性上为卢梭辩护,在他早期的流浪生活和后期的艰难处境里发现真实的形象。塞什莱(Sechelles)公布了一份手稿:“卢梭的谈话与写作风格迥异,像拉封丹和高乃依一样,很少表现自己,但深邃的眼神说明他不是普通人。狄德罗不如卢梭高雅,只顾日常琐屑,音调和缓清晰。”[244]克兰赛证实塞什莱手稿的真实性,他同样如实叙述见闻,不做道德判断:“我认识卢梭时,他在抄乐谱,与同行相比,他抄得认真,报酬多,能应付日常开支。”[245]朱尔丹(Jourdan)重提卢梭的美德,但它不再是革命规范,而是人的修养,据此反驳杜索尔:“二十年来,欧洲尊重卢梭的作品和人格,为他的不幸感慨,有人竟说他卑劣、虚伪、高傲、惹人痛恨,实为不妥。”[246]1795年,在巴黎师范学校的会议上,与会者从《忏悔录》中寻找为其开脱的证据,有人指责他“以日内瓦为祖国,做有损法国的事”,胡斯(Hus)对此不以为然,他觉得卢梭对法国人同样热爱。[247]

为之辩护的语气日益缓和,支持者强调他的理念的普世意义。艾斯切尼不再重复《社会契约论》影响革命的陈词滥调,他将问题大而化之,赞扬这部作品“以明晰的脉络启发人的智慧”[248]。卢梭生前指导的孔第(Bourbon-Conti)委婉地辩护:

他关心学生的道德与智力,培养他们的精神和心灵。他对我的童年尤为关注,希望我性格坚强,体魄健壮,无论天气多糟,身体多累、多渴、多饿,去承受一切,睡硬板床,不挑食。[249]

还有人到埃莫农维尔瞻仰卢梭,但不再写昂扬的颂歌,而是专注于自然景致,推测他的晚年生活。1794年10月,米肖(Michaud)去了那里,他回避卢梭与革命的关系,转而批评专制制度对才学之士的伤害:“墓地在白杨树丛间,以天空为穹顶,大理石上的字清晰可见,‘为真理不惜牺牲生命’,让人肃然起敬……如果专制能损害一个人身后的名声,也不能让人忘记他的美德。”[250]言外之意,卢梭也是革命专制的受害者,那些指责他的人不应怀疑他希望建立新制度的诉求,死去的人不容易,活着的人也不容易,各位不要相互为难了。

卢梭的支持者尽力还原不受政治理念左右的形象,一个热爱自然、向往美德的思想家,但革命暴力的负面影响大,卢梭的形象仍旧分裂。否定者有否定的口实,认同者有认同的道理,有人觉得以暴力打碎旧制度是卢梭的荣耀,有人以为那是他的耻辱,有人说他的文字里藏着暴力与专制,有人看到的是美德与自由。与政治革命同时爆发的还有人的想象力,卢梭的形象与革命实践有关,也与想象力有关,人的想象力有多少可能,卢梭的形象就有多少可能,但想象力的来源千差万别,有的是深切的正义感,有的是无聊时闪过的灵性,有的全是因为想打碎沉闷的生活,迷恋动乱与无常。

1799年拿破仑主政法国后,卢梭在主流政治话语中几近消失。十六岁之前,拿破仑常为卢梭抱不平,攻击一切维护伏尔泰的人,成年后他开始厌恶空谈家,“他们比野蛮的革命家祸国更甚”。革命时代,党派争论不休,却不知道怎么规定行政、立法和司法权,也不清楚如何区分人民主权、宪法权,“即使我们自骄自傲,散播了数千份小册子,发表了无穷尽的演说,我们对于政治和社会缺乏知识……立法机关把我们吓坏了,用一条无理的法律取消另一条无理的法律,1797年法国已有三百页法律条文,却是无法律的国家”[251]。鉴于此,拿破仑诉诸符合国情的实践,筹备立法、行政、司法、财税和军事体系,确立切实可行的规章,包括1804年的《民法典》。在混乱中,赋之以合法性的是力量,持续的军事胜利使之不需要意识形态的装饰。拿破仑的勇毅在于此,弱点也在于此,一旦战事不利,他的权势就不稳固,“我是个军人,来自民间,白手起家,怎么能和路易十六相比”,“我的权力从名誉而来,我的名誉从屡战屡胜中来,假使我不再用荣耀和胜仗维持权力,它就要倒地,胜利与征服使我居今日之位,也唯有胜利与征服能予以保全”[252]。所以,拿破仑只能在一段时期里影响政局,在他之后,卢梭问题在政治话语里又泛滥了。

一个有多重解读可能的人,生逢动**年代,理想与混乱的反差造就了变幻的卢梭形象。这是卢梭的历史命运,他是法国革命所创造的神,之前的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没有这样的人格,所以是现代历史的第一次。这次造神运动起源于1778年祭拜墓地的潮流,卢梭私人生活与公共形象的界限模糊,民众的卢梭观与对美好社会的想象合二为一,他不再是凡夫俗子,而是解救众生的天国使者。但激进的民主实践中有现代式暴力与君权独裁的影子,这个世俗之神的光芒瞬间熄灭。拿破仑时代,由理论引导的革命结束,那是实践政治学的时代,卢梭离开了革命意识形态,但之后又进入无休止的思想争论。法国学术界的两难问题随之而来:面对革命弊端,保守派批判的是卢梭,但错位的批判不能解决革命遗留问题,反而有碍于现代政治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