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8月26日,制宪议会通过《人权与公民权宣言》后,君权和教权受限制,自由、平等和财产权等现代观念普及,民众对革命的前途是乐观的。1790年1月,梅西耶致信维尔内(Jacob Vernes)神父,“我亲眼看到那场革命,令人讨厌的古老制度不会有了,现在的法国比瑞士更自由”,鉴于此,他希望在欧洲推行法式革命。[171]在乐观的想象中,卢梭被进一步美化,之前为人诟病的事不再有人提,现在他是法兰西伟人,与圣女贞德、伏尔泰、杜尔格并列。[172]巴莱尔在国民公会演讲时提议由国家财政供养特蕾兹,为卢梭立塑像,并刻上“自由的法兰西向卢梭致意,为追求真理不惜生命”;米拉波觉得他的遗孀有权利得到自由之友的感谢,“人民代表要以合适的方式对待她”[173]。1790年12月,特蕾兹每年获得一千二百利弗尔年金,雕像事宜着手进行,公开竞标,国民公会为此通过两道法令。[174]法兰西学院指定多位评审委员,监督竞标和雕塑进程,博东(Augustin Baudon)赢得雕像权,曾为卢梭制作石膏遗容的乌东为之提建议,1791年8月雕像完成。[175]
此事大费周章,是因为雕像的政治意义。革命时代有一个共识,相比于绘画,雕像生动简洁、内涵丰富,能更好地宣传革命原则。在卢梭的问题上,梅西耶说:“雕像是献给对人类和国家有贡献的人,他生来为改善社会,让人摆脱专制法律。”[176]1792年4月5日,里昂的雅各宾俱乐部为他的雕像举行落成仪式,大厅的讲坛上立一长矛,矛头系着红白蓝三色旗,在男女公民的欢呼声里,雕像落于基座,之后音乐响起,圣火点燃,一队人吹响了古式号角,培鲁、米南(Mignin)、让泰尔(Jentel)、吉贝尔(J.-E. Gilbert)、阿拉尔(Allard)先后以公民的身份上台演讲。期间,音乐不停,《或许更好》(Ou peut-on être mieux)和《就这么办》(?a ira)循环往复:[177]
啊,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今天的人民不停重复着:
啊,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还有反叛者,但一切会成功。
敌人惶恐,不知所措,
我们歌唱“哈里路亚!”(赞美你,主)
……
贵族抗议,
善良的公民嗤之以鼻,
内心不被扰乱,
反而更坚强。
大小公民内心深处是战士,
战斗中无人背叛。
……
不惧火与焰,
法国人战无不胜!
1791年9月25日,为准备卢梭胸像的揭幕,蒙莫朗西地方政府组织乡间节日,参加演出的姑娘身着白衣,配三色腰带。受邀前来的有巴黎的自然主义者巴斯克(Bosc)和莱杜特(Redoute),文人代表圣皮埃尔、孔多塞、甘格内(P.L. Ginguené)、布里扎尔,艺术家代表乌东,国民公会代表艾马尔(Eymar)、巴莱尔、博西(Boissy)、安格利(R. de Saint-Jean-d’Angely)、埃第安(R. de Saint-Etienne),邻近地区(Grosley,Deuil,Montmagny,Saint-Brice,Biscop,Andilly,Aubonne)的行政官员到场祝贺,日内瓦派来公民代表,据说是卢梭的外甥,人物名姓今不可考。[178]帕洛(P.-F. Palloy,1755—1835,巴黎建筑师,攻克巴士底狱后的第二天组织八百工人将巴士底狱予以拆毁,未经任何授权)从巴士底狱的废墟中选了一块石头,刻上字:
一个温和谦逊的哲学家,
他懂得人的权利。
曾在这个山谷思考上帝的事业,
写就《社会契约论》,
那是我们宪法的基础。[179]
书记员全程记录庆典仪式,之后由当地的宪法之友协会(Société des Amis de la Constitution)出版,即《蒙莫朗西纪念卢梭的乡间节日》,其中有不少颂歌,也着力于描述他的生活:巴兹勒(Bazile)老人常与之聊天,注意到他与园丁古斯坦(Gustin)相处得很好。[180]民间的作品也不少,达尔德(R.G. Dardel)完成了三个塑像,罗塞(C.A. Rosset)、巴卡里(L.A. Bacarit)、里库尔(C. Ricourt)、勒布朗(J. Lebrun)、德姆尔(Desmurs)也都有作品问世,在公共场所展览。[181]雕像之外,国家书法学会向立法议会提议印行卢梭的画像,“传达的精神与宪法一致,让人感受自身的尊严”,画家贝尔纳(Bernard)承担了这一任务。[182]
1789—1794年,阅读卢梭的潮流依旧。《社会契约论》发行了28版,《新爱洛漪丝》26版,《卢梭作品选集》25版,《爱弥儿》21版,《卢梭全集》18版,《忏悔录》18版,《戏剧集》8版,《植物学》2版,其他作品有3版,共计149版。[183]革命时代的人觉得他致力于批判迷信与不合理的权威,更与之息息相通。1789年,有人在国民公会演讲,说他痛恨专制,对人道主义有热情。[184]不久,国民公会通过法令废除了贵族制,而他的哲学是这部法令的基础,“他证明没有比几个家族垄断荣誉更不公正,不道德,更有悖于健全的政治”[185]。
伯维尔曾向法兰西学院建议举办有奖征文,1790年法兰西学院付诸实施,《让-雅克·卢梭的颂歌》获奖,马蒙泰尔院士要求对作者加倍奖励,奖金由原定的三百利弗尔增加到六百利弗尔。[186]1794年5月,卢维尔(J. J. Rouvière)创作《卢梭颂歌》,蒙彼利埃(Montpellier)市政府主持了发行仪式,他在理性祠当众朗读,蒙彼利埃人民协会(Société populaire)又为之颁奖。同年,古约姆(J. M. Guillaume)创作了《卢梭颂歌》,根据《忏悔录》复原卢梭的生活,并推测他的敌人改动了手稿。[187]
卢梭是这一时期革命戏剧的主角。1792年,《圣皮埃尔岛上的卢梭》(J.J. Rousseau dans l’Isle de Saint-Pierre)在巴黎上演,戏剧开场时,男主角圣普栾(Saint-Preux,《新爱洛漪丝》里的人物)朗诵反对决斗的文字,之后是卢梭与科西嘉首领保利关于政府形式的对话。该剧语言冰冷,不简洁,不自然,“但台词均来自卢梭的作品”[188]。1793年1月2日,巴黎歌剧院上演《法律之友》(L’Ami des Loix),暗示1793年宪法的第六条款受《社会契约论》的影响。1794年1月,巴黎共和剧院上演《厄庇墨尼德的复活》,卢梭被视为有政治智慧的贤人。2月25日,汪德维尔(Vandeville)剧院上演《平等节日》(La Fête de l’Egalité),有一句台词寄托着剧作家拉代(Radet)和德方塔尼(Desfontaines)的诉求:“我们活着,永远平等地活着。”[189]在道德剧《卢梭的童年》中,小卢梭说他在梦里与罗马人交谈,劝他们反对独裁,父亲和姑姑听后比之为“罗马共和的捍卫者布鲁图斯”[190]。
一个革命理念主导的话语空间形成了,卢梭的私生活不再为人诟病,他是只受敬仰、不容污蔑的圣贤。革命家在道德意义上推崇卢梭,是要压倒保守主义者、百科全书派,以及所有怀疑革命、反对革命的人。所以,这是单向度的解释语境,法国史学家奥祖夫(M. Ozouf)从中发现了强迫性,类似独裁的意志,要支配人的灵魂,所以革命节日本质上是一种“统治主义”。[191]
革命意识形态有两部分,道德结构和政治结构,卢梭首先进入的是道德结构。他的心灵哲学让人珍惜良好的风俗,文辞坦诚,不炫耀,恢复孩子和父母的天然情感,尊重老年人和女性,“维护女性的腼腆,就是保护自然的风俗”[192]。他生前的苦难也有了象征意义,源于疾病之苦被解读为殉道之苦,尽管受苦受难受迫害,“他始终向往质朴的生活,以美德与公益为目标”[193]。崇高理想与艰难遭遇的反差在普通人的心里有了共鸣:为什么位高者没有公正心,善良人在受苦?共鸣中有怜悯,有愤怒,是对卢梭因追求真理而受磨难的愤怒,也是对旧制度的普遍愤怒。与愤怒相应的首先是打碎一切权势的愿望,消灭那些盘踞在民众头顶上的鬼怪,其次是决心实践新生活与新社会的理想,建立平等、自由与博爱的制度。这是革命派敬仰他的情感起源,旧制度下受压迫的人往往对那些为追求美德而远离繁华、在乡间孤独生活的贤者有同情之心:
卢梭是非凡的人,他的性情像他的文学风格一样热烈,他的错误有说服力,他的弱点也那样有魄力。时至晚年仍像孩子,一个充满爱的愤世者,因性格遭遇不幸。在自然的怀抱里,他的温柔的心灵、对上帝的眷顾和向善的诉求,这些都让人羡慕:卢梭是幸福的。[194]
革命派在道德和情感上认同卢梭,他就此进入革命意识形态的政治结构。他是现代政治的奠基人、法兰西的立法者、守护神,“在他之前,统治艺术是奴役与欺骗,法律知识乃应景之作,随意无常,而他将一门愚昧的科学变得像数学一样精确”[195]。他的立法与契约论一度是革命话语的关键词。西耶斯与布里索在制宪议会议员权力的问题上不一致,对《社会契约论》的理解上却无分歧,以“人民”取代“臣民”,用法律保护人的自然权利。[196]1790年,一位革命者赞扬《社会契约论》有普世真理:“如果这场革命是伟大的善举,那是卢梭的功绩,我们的民族应向他致敬。”[197]1792年,梅林(Merlin)在巴黎男女爱国者协会(Société fraternelle des patriots des deux sexes)演讲时首次提出“《社会契约论》确定了《人权宣言》的基本原则”[198]。那时流传着一幅画《法国革命的寓言》,除了生命树上所标识的强力、真理、正义、团结之外,三色旗的上方有卢梭的头像和一只眼睛(图4-2)。这只眼睛在宗教改革后多次出现在世俗作品里,它是最高力量的注视。旧世界已破碎、新社会尚未建立的混沌时刻,一个年高德劭的圣贤的注视有宗教信仰的内涵。
[img alt="" src="../Images/image340-1.jpg" /]
图4-2 法国革命的寓言,J.de Bertry & N.Henri画,1794年
法国人对美国革命的推崇进一步强化了卢梭与革命的关系。法国人觉得美国革命是成功的,联邦体制是政治实践中最好的可能,旧制度垮台后,美国经验被引入法国的立法实践。《宾夕法尼亚州居民权利宣言》是国民公会辩论的主题,这部宣言强调人有不可让渡的权利;《宾夕法尼亚州立宪法》也得以引介,其中第36条强调个人独立与财产、职业的关系。[199]如何协调权力机构的关系也是法国的政治议题,《马萨诸塞宣言》第30条涉及如何在共和制度下限制立法权、司法权和行政权,使之互不干扰,组建一个从属于法律而非受制于人的政府。[200]而卢梭主张联邦制是治理大国的最好形式,舒迪尔(P.-R. Choudieu)在雅各宾俱乐部演讲道:“我与卢梭想的一样,政府为个体保留最多的自由,它的制度就要尽可能完美,只有联邦制适合法国。”[201]富兰克林和华盛顿的雕像立在国民议会的大厅,作为美洲自由的保卫者,而卢梭和米拉波的雕像立在对面,作为宪法的缔造者、共和精神奠基人,《社会契约论》就摆在卢梭雕像的旁边。[202]在1791年的版画《米拉波来到美丽田园》(Mirabeau arrive aux Champs Elysées)里,米拉波向卢梭走去,递上自己的作品,上方是挥旗的天使,旗上写着“自由的法兰西”,富兰克林为米拉波戴上橡树枝花冠(图4-3)。索姆(Somme)地区的人民共和协会(Société populaire & républicaine)为富兰克林、伏尔泰、布封、马拉和卢梭立像,一首歌曲颂扬卢梭的功业:
他让人发现他们未曾注意的本领,他们在主人枷锁的压迫下活着。让-雅克来了,以其才华让人顿悟,然后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他说人民是唯一的主权者……他让女性热爱她们的义务……他热爱平静安宁的生活。在埃莫农维尔,他会得到我们孩子的敬意。[203]
[img alt="" src="../Images/image342-1.jpg" /]
图4-3 米拉波来到美丽田园,L.Joseph画,1791年
变成革命精神之父后,卢梭生前控诉的阴谋不再是瞎话,而是让人愤怒的事实:“缺少宽容精神的王公舒瓦瑟尔迫害他,喜欢挑拨是非的哲学家、卑劣的朝臣和仆从也迫害他,这些人远不及他有才华,只因他撕开面纱,激怒了不宽容的政治势力,所以到处被追捕。”[204]而在共和制度下,民众对公共事务有裁判权,所以要为他平反,“他是和善的朋友,感受丰富,内心无私,是18世纪最勇敢的人、现代的苏格拉底、名副其实的美德殉道者,那些迫害苏格拉底的人会湮没无闻,为自己下流作品腐烂后的灰尘所掩埋”[205]。
这是革命干预现代思想进程的早期史。1793年9月12日,巴黎市议会传唤讽刺过卢梭的帕里索,问他是否有爱国证书,这一举动有明确的政治内涵,是对被召唤者的质疑,或是判决的前奏。1782年剧场暴动事件后,帕里索不敢上演戏剧。1793年9月15日,公民舒迈特(Chaumette)却指责他将笔插在墨水瓶里,不为自由写作,“革命前他就是反革命的,亵渎圣贤,他竟敢将卢梭比作四脚着地、吃莴苣的怪物,爱国者要为‘人类之友’复仇,哲学家要惩罚哲学的敌人”。帕里索是个聪明的报刊作家,有良好的政治嗅觉,但面对陡变的形势进退失据,只好公开承认错误。[206]
卢梭已经是革命精神之父,但他的形象有不确定性。1791年10月,立法议会取代制宪议会,国家治理难题应接不暇,“财政管理、纸币发行、外省反革命运动、殖民地有色人种的权利与义务、对外关系、军事力量征集、两附属国(Avignon,Combat Venaissin)与国王的关系、民事婚姻规则、封建制度与宗教秩序的废止”[207]。对于哲学原理的兴致不像制宪议会时那样浓,文学艺术的年代过去了,现在是务实的年代,“写作纵使不灵巧,只求有助于公共秩序”[208]。启蒙时代的乌托邦、形而上学或纯粹批判越来越不合时宜,虽没有人公开否定卢梭的意义,但在日常事务里他开始受冷落。
新生的共和国不稳固,革命每向前一步都有难以预测的变化,而教育被视为稳固新制度的好方法。1789年,维里尔(Villier)在《公共教育的新规划》(Nouveau plan d’éducation et d’instruction publique)中提及改革背景的变化:
革命前的问题是,倡导公共精神的新式教育在缺乏公共精神的环境中如何维持?革命开始后,问题转变为:如果教育不革新,新制度如何长久存在?[209]
革命家对教育变革最多,但改革方向是实用教育、公民教育,而非乌托邦教育,他们参考的是蒙田和洛克的理念,培养实用人才,诸如木工、海员、兽医、铸造工等。班卡尔(Henri Bancal)觉得教育是共和制的根基,决定国民是受奴役的还是自由的,是迷信的还是理智的,是幸福的还是悲惨的。为此,他规划了国立教育体系,设立初级学校,讲授公民权利与义务、科学与艺术的基础知识,主要城市设中心学校,课程有自然史、物理、数学、农业、化学、外科医学,以及附属机构(图书馆、植物园、印刷室)。[210]而卢梭注重自然权利,是为理想国培育完美孤独的人,革命时的教育辩论很少诉求于他。1790年,特里尔(Dupain-Triel)的《略论为青少年提供科学、艺术和职业知识的城市中学的设立》没有他的影子。同年,巴黎大学学生德拉塞(Desramser)演讲时引用卢梭写于1770年的短诗(我们都是可怜的瞎子,上帝,让伪君子们原形毕露吧,好叫世人看到他们粗野的内心),德拉塞继承了他的怒气,但未提及他的教育观。弗雷维尔(Fréville)的《爱弥儿中学》通篇没有他的观点。[211]1792年,杜培(Dhupay)在《民族教育章程的作用》中质疑《爱弥儿》不切实际,“长久的乡间散步让人烦,要从事农业劳作,接受地理和数学教育”[212]。
卢梭教育学的两个拥护者,米拉波和圣皮埃尔,革命前后对于自然教育和实用教育有不同的态度。1777—1780年,米拉波被羁押于文森监狱,在《致苏菲的信》(Lettres à Sophie)里要求家人给刚满几个月的女儿苏菲洗冷水澡,“开始不适应,但她很快会喜欢”,出狱后,他引导苏菲阅读《爱弥儿》,“其中有新颖的真理”[213]。革命之始,他在《公立学校的法令规划》(Projet de Décret sur l’organisation des Ecoles publiques)里转向实用:“教育要依据现实,委托给由人民选举、定期更换的行政官执行。设立学术院,包括哲学部、文学部和科学部,取代之前的科学院。”[214]圣皮埃尔曾是卢梭的信徒,以自然教育塑造人格,革命时代却提倡民族教育和爱国教育,“让年轻一代成长为优秀的公民”[215]。
卢梭形象的另一个不确定因素是赞美中的专制意图。《忏悔录》出版后,罗伯斯庇尔说卢梭心灵纯洁,是艺术表率、美德的奇迹,勇敢的思想会传到后代,“让我认识自己,珍惜人的尊严,思考社会秩序的宏大原理”;1793年7月,恐怖时代开始,罗伯斯庇尔多次提及卢梭,说自己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日见过他,“这个记忆是我自豪与快乐的泉源”[216]。在断头台的起落声里,他依旧赞美他,说他反对专制,“怀着热情谈论至高的神意,用充满力量的雄辩描绘美德”[217]。1794年5月26日,他在《关于宗教、道德观念与共和原则关系》的演讲中“要把百科全书派钉在耻辱柱上,为卢梭复仇”[218]。罗伯斯庇尔的逻辑走向了极端,但这不是个别现象。1793年7月13日,马拉被吉伦特派的支持者夏洛蒂·科黛(Charlotte Corday)刺杀后,民众在悼念他的活动中视卢梭为四位自由殉道者之一(Brutus,Le Pelletier,Chalier,Rousseau)。10月27日,有人在巴黎歌剧院前朗诵诗歌:“马拉是卢梭出色的学生。”[219]单向解释让卢梭的形象陡增变数,他与民主暴力有隐约的联系,在热月政变后的政治界和20世纪极权时代后的思想界,卢梭研究遵循的是有罪推定的逻辑,虽不能将他的思想等同于恐怖政治或极权主义,至少要澄清两者的关系,并提防以自由平等为借口的独裁专制。
革命之初,尚有人表达否定意见。卢梭在《忏悔录》里指责维尔内是诽谤短文《公民感受》的作者,维尔内气愤之余忍不住反击,克拉帕莱德(Claparede)是维尔内的朋友,同样斥责卢梭行文不得体,诽谤朋友。[220]这一类的批评局限于私人世界,未进入公共空间,所以没惹麻烦,但类似的言论在这一时期已很少见。“自由”“平等”是威慑性的话语,革命家根据“自由平等”与“反对自由平等”等修辞区分人的政治身份,反对卢梭就意味着与革命为敌。在偏执的政治道德的监视下,只有赞美才合乎时宜,而批评卢梭,不论意图如何,都是在对抗自由平等。他的批判者不得不沉默,心中有愤怒也不敢公开。
主导恐怖政治的不都是成熟的革命家,也不一定有独立的品格,他们要依靠死去的卢梭,不考虑他的生存处境就对之虔诚地服从。旧制度的暴力基因在法国革命家的身上涌动,他们需要敌人,一旦敌人被塑造出来,破坏的愿望就不可阻挡。他们对敌人才这样,对待普通民众却是友善的,因为民众的目光里有神秘的力量,所以他们要投其所好,然后从欢呼声里获得合情合理的存在感。法国资产者(律师、商人、工场主、印刷商)本在旧制度权力体系之外,突然间有了最高权力,这是他们所梦想的,一时间却不知所措,担心不为人承认,又害怕被敌对者篡夺,就急切无度地行使权力。在至美、至善的上帝眼里,他们是一群打闹的孩子,上帝要他们松开拳头、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他们会那样做,法国的政治意识也不会失控,但那时候上帝不见了,他们都相信自己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