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去世后的十余年有一股理解他的热情,但1782年前后不同。之前,谈论的根据是逸事琐闻;1782年5月,《忏悔录》与《漫步遐想录》出版后,对卢梭的理解有了直接证据,批判的声音还在,但已弱化许多。在革命前的动**里,民众有理解一个故去人物的默契,却偏离生命意义,卢梭愈加抽象为道德符号,开始向英雄、传奇或圣人的方向变化。
1767年卢梭赴英避难归来后,《忏悔录》已是热门话题,众人推测他会怎样写,如何评判论敌。1778年,这部作品不需要报道已广为人知。1783年,萨德被关押于文森监狱,他致信妻子,要求寄来一部,因其对卢梭的道德观有兴趣。[130]1789年,伯维尔去凡尔赛宫,路过牛眼厅(Oeil-de-B?urf)时看到两人热烈地谈论卢梭。[131]卢梭希望后代人理解他的苦衷,所以不惮于坦白私生活,不说教,少有理性论证,更多的是活跃的想象。这是让人感同身受的话语,“有火的力量,法语中冷漠的优雅不见了,法国人第一次接触这样的风格”[132]。《秘密通信报》以贪婪、感动、爱不释手等词语描述阅读感受。[133]读者从中发现他的禀性:“宁愿靠作品和双手应付生活,也不愿变成大人物的附庸。他不喜欢巴黎,是因为更喜欢安静。”[134]阅读热潮对青年人的影响最直接,他们人多,对卢梭的仰慕真切,是革命时代的中坚力量。
《忏悔录》与《漫步遐想录》的合集批发价每套5.5利弗尔(纳沙泰尔印刷公司收到书商订单100套,支付550利弗尔[135]),各地订单不断。1782年,巴黎书商齐罗尔(Chirol)通过内部关系获得订货,兴奋不已,“我今天收到300套《忏悔录》,多亏编者们照顾我,未给里昂和外省订户邮寄就先给我了”[136]。《忏悔录》的热销带动了《卢梭全集》的生意。1783年,书商巴索皮尔(Bassompierre)订购750套12开本全集,依照定例,“先缴纳一半现金,到货后结清另一半”,各方获利不菲。1788年7月,庞索(Poincot)出版社加印《卢梭作品全集》,有8开本和4开本两种。[137]1788—1793年,布里扎尔与梅西耶、劳纳尔(F. H. S. de l’Aulnaye)、普里姆(Pierre Prime)、图尔内(Félicien le Tourneur)合作出版《卢梭全集》(37卷)。[138]
这一时期,《社会契约论》的阅读情况如何?杜弗尔(T. Dufour)和普兰(P.-P. Plan)调查版本时发现:1762—1789年,《社会契约论》有两版,《新爱洛漪丝》和《爱弥儿》却有很多。[139]但他们的调查不全,未包括1789年贝迪耶(Berthier)的《对卢梭〈社会契约论〉的考察》。[140]德拉特(Derathe)统计18世纪的书目时只发现四本反驳性的作品,革命前只有两本:布克莱(Beauclair)的《反对社会契约》和卢扎克(Luzac)的《匿名者来信》。[141]德拉特的统计也不准确,以“社会契约论”为题的不多,正文提及《社会契约论》的却不少,梅西耶的《论卢梭》第一卷第二部分介绍《社会契约论》,第三部分讲述公共美德与政治制度,第二卷论证《社会契约论》的立法理论、主权者与公意。[142]为补充缺漏,出版史学家莫尔内(Mornet)调查了1750—1780年法国五百家私人图书馆的藏书:[143]
表4-1 莫尔内调查的1750-1780年法国五百家私人图书馆藏书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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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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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尔内的研究是实证的,但私人藏书有别于阅读情况。18世纪,有私人图书馆的或是贵族,或是有钱人,在卢梭的批判者中,这一类人居多,支持卢梭的多是普通民众、没落贵族,而他们往往借书读。《新爱洛漪丝》热销之际,每一卷被拆分为数十册,在街头、咖啡馆里传阅,这些为人广泛阅读的书或损坏,或丢失,不会进入私人图书馆。莫尔内未考虑书籍收藏与阅读之间可能存在的错位,结论就未必严谨。鉴于此,多纳尔(J. M. Donald)转向1766—1789年的私人档案,力求回答两个问题:它是不是一本启发革命的书,有多少人读过?格里高尔(Gregoire)神父和巴莱尔(Barrère)的《回忆录》里没有阅读的痕迹;布里索喜欢卢梭,但只读过《新爱洛漪丝》《爱弥儿》和《忏悔录》,没有证据说明他年轻时读过《社会契约论》;罗兰夫人读了不止一遍,“但自始至终读得不明白”;勒格罗(Legros)的《卢梭作品研究》(Examen des ouvrages de Rousseau)是多纳尔发现的思考过卢梭政治原理的作品。[144]法国革命前,《忏悔录》《爱弥儿》和《新爱洛漪丝》最为人喜爱,读《社会契约论》的不多,这个结论基本成立。
卢梭的教育理念是18世纪同类作品的典范,《爱弥儿》引起广泛讨论,“绝妙的开篇之后是伟大的思想,表述清晰准确”[145]。塞拉那发现了其中的两个原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之,慎施于人。”而卢梭倡导美德教育,是因为一个人终将是社会的支柱,“为使他有美德与智慧,不应依据通常的教育方法,只提供冷冰冰的课程和枯燥的原理,要激发自然所赋予人的力量”[146]。1788年,斯塔尔夫人的《论卢梭的作品与性格》受欢迎,1789年重版三次,“他综合了自然教育和学校教育,锻炼学生的心智和体能,所以是对人的教育”[147]。布里索将卢梭看作思想的导师和美德的教员,《爱弥儿》最适合那些寻求真理的人。[148]里昂科学院举办征文比赛:旅行是否是完善教育的方式?征文灵感源于《爱弥儿》,“卢梭允许爱弥儿旅行,在旅途中找到合适的居所,他想以此区别于普通教育,还是转向社会契约的讨论?”[149]
普通人对卢梭的怀念更深切,去瞻仰墓地时与过路的农夫交谈,捕捉他的往事,想象他的言行。[150]他的奇闻逸事流传甚广,画家、雕塑家据此描述他,加缪(Camus)医生希望为卢梭和爱弥儿雕像。新语境触及日常生活,卢梭说人要保持自然所赋予的面貌,鉴于此,“有人主张士兵要留小胡子,给人勇猛的印象”[151]。1784年,巴黎设立修辞奖,颁发给那些与卢梭风格相似的作品。他成了圣人、邪恶之敌,“不理会迷信鬼魅与虚假的异象,将真实看作美,追求人之独立,不忘社会福祉,此外别无他求”[152]。随之而来的是夸张的赞誉——有美德的让-雅克、人类权利的捍卫者、真理的使徒、自然的诠释者、人类之友,“去世后,他为一个由年轻公正的君主所统治、开明又感恩图报的民族所惦念”[153]。此类描述进一步触发了阅读潮流,伯维尔受此影响开始读卢梭,“感受乡间快乐,避开轻浮世界的旋涡,远离青春年代的暗礁,向善的心更坚定”,而那是伯维尔的第二次教育,一种自我教育。[154]布里扎尔与埃莫农维尔的农夫交谈后,决心以他为榜样,不是因为他的天赋与才华,这些都已入土,而是因为他的简朴与美德。
卢梭的形象被置于苦难的背景里,“以自然为师,禀性良善,生活里尽是贫穷、流浪、逃亡,屡受驱逐”[155]。他与休谟的争执有了不同的意义,即善良人受到了损害。为此,有人将他比作苏格拉底,苏格拉底饮毒芹汁而死,是人类精神史上的悲剧,迷信与哲学交战时犯下的最初罪行,“卢梭喝下的是更有害的东西,在不幸与苦难中度日,却平静地死去,两位贤者知道国家不幸之所在,却只能哀叹”[156]。在革命前的动**风俗里,旧宗教不再有规束力,民众要寻求新宗教,卢梭不再是出身低微的作家,而是使徒“圣让-雅克”,一个真理与美德的殉道者,有人要依据他的原理去布道。[157]苦难与美德结合是信仰的本初语境,此时的卢梭形象正是这样。
对卢梭的赞扬已居上风,批判的声音依旧存在。1786年7月24日,《秘密回忆报》发文:卢梭独处时有伟大的才能,也有对同代人的轻视,他将亲生的孩子送入孤儿院,在最后时日精神错乱。[158]1782年,有人写了一首诗歌《三个卢梭》:
三个卢梭,
从巴黎到罗马皆闻其名,
三人各不相同。
巴黎的卢梭是大人物,
日内瓦的卢梭是疯子,
图卢兹的卢梭是小人物。[159]
“日内瓦的卢梭”指让-雅克·卢梭,他惯以出生地表明身份,同代人也这样认为。“巴黎的卢梭”是让-巴蒂斯特·卢梭(Jean-Baptiste Rousseau,1670—1741),“与达·芬奇相似,多才多艺,参与当时的文学辩论”,年轻时因籍籍无名而懊恼,努力为贵族写赞歌,之后进入沙龙社交,得到财政大臣古德雷(Coudray)的保护,1701年入选铭文-文艺科学院,《文学通信》(Correspondace littéraire)时常报道他的事迹。[160]“图卢兹的卢梭”是皮埃尔·卢梭(Pierre Rousseau,1716—1785),图卢兹医生之子,年轻时代创作戏剧《理想年》(Année merveilleuse),1749年的《无用的诡计》(Ruse inutile)为他赢得了赞誉,之后进入上层文艺界,在枫丹白露宫为路易十五上演《布西法拉斯之死》(Mort de Bucéphale)。1756年在列日大主教巴维尔(J.-T. Bavièlre)支持下创办《百科全书报》,以通俗易懂的方式传播科学理念,是坚定的百科全书派,但因其为《百科全书》辩护而流亡国外。1784年2月5日,《秘密回忆报》又提及他的事迹。[161]
此时对卢梭批评最严厉的,是1786年7月杜培(F.-A. Doppet)医生和阿奈(Anet)的哥哥合作写成的《华伦夫人与阿奈回忆录》。在《忏悔录》中,卢梭说阿奈与华伦夫人关系不正常,卢梭到来后,阿奈愤怒于华伦夫人对自己的疏远,吃鸦片自杀。但这部《回忆录》予以否认:阿奈是朴实的青年,没有自杀,他去外地旅行,在玛格利亚(Margeria)生活了十八个月,之后回到华伦夫人身边。他们是普通的主仆关系,阿奈擅长植物学,华伦夫人让他管理培育稀有植物和药用植物的花圃。华伦夫人是有美德的女性,后半生遭遇不幸,时常责备卢梭的冷漠。[162]《回忆录》对卢梭批评严厉,“花着华伦夫人的钱,却忘恩负义,品性之劣,无人能及,表面朴实,没人比他伪装得更好,更能迷惑人”[163]。根据卢梭与华伦夫人的通信,该《回忆录》有不实指责。1753年2月,虽离开华伦夫人十多年,卢梭为她寄去二百四十利弗尔,那是抄乐谱所得:“抄写东西谋生是光荣的,我因此独立,感到幸福。”[164]扭曲的批判会招来反驳,《秘密回忆报》说这部《回忆录》是虚构的,没多少事实;1786年9月27日,《关于卢梭与华伦夫人的公正的哲学思考》又针锋相对地反驳。[165]
关于《论克罗德与尼禄的统治》的争论虽未平息,但卢梭的支持者不再被动,转而批评狄德罗言辞激烈,“嫉妒卢梭获得的荣誉,就指责他没有理智,是江湖骗子、暴乱者、卑鄙的人”,普鲁士人克罗茨斥责狄德罗是“自然之子与真理之子的顽劣对手”[166]。污蔑性的指责难以抵挡道德美化,有的批判者收敛了怒气,言辞上力求公允,只将批评寓于其中。
卢梭生前委托后人评判是非的愿望变为现实,“两千四百万法国人向他致谢”[167]。帕里索(Palissot)的境遇说明了批判者与支持者的力量对比,1760年5月2日,他的讽刺剧《哲学家》在巴黎歌剧院上演,尖刻地讽刺卢梭关于原始社会的假设,该剧审美价值不高,却因讽刺哲学精神而获得掌声。[168]1760年前,文人界对卢梭的批评限于科学、艺术的风俗,自《哲学家》公演后批评得更直接、更苛刻。这种倾向为政府所许可,文人相争是旧制度的官僚乐于看到的,百科全书派的莫尔莱因回击帕里索而在巴士底狱关押了两个月。[169]卢梭去世后,公众的态度变了,1782年6月20日,《哲学家》又在巴黎歌剧院上演,情节进展到讽刺卢梭的一幕时,“剧场喧闹不止,后排的观众群情激愤,打断了演出,要求剧作者删掉这一幕”,随后几天,观众来信要求更改剧情,不要嘲讽卢梭。帕里索害怕当众受侮辱,不打算上演,“观众不允许我对卢梭有丝毫不敬,我也赞美过他,他们却不在意”[1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