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世到《忏悔录》前六章出版的几年间(1778—1782年),卢梭的私生活为人注意,但一件事从不同角度理解,意义会不同。与之熟识的人、喜欢他的读者喜欢追忆日常之事,1778年8月,里尔丹写了一封长信,描述卢梭在埃莫农维尔的生活:“他享受久已向往的自由,早上太阳升起时起床(五点左右),在外采集标本,陶醉于自然景色,之后回来与夫人吃早饭,饭后去散步,家里养了几只鸟,他称之为‘音乐家’。”[87]普莱斯勒和马格兰回忆拜访见闻:他与里尔丹一家相处融洽,跟人交谈时流露着童真。
亲身见闻之外还有传言。米拉波听说卢梭在埃莫农维尔时,用抄乐谱赚的钱帮助有困难的人,接济过附近村子一位贫困的老妇人,卢梭去世后,她在墓前哭泣:“他不是天主教徒,却帮助我,这个质朴的心灵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宗教。”[88]此事难辨真伪,但米拉波获悉后更加敬重他。卢梭将孩子送到孤儿院的事又引起关注,1781年,米里埃(Millière)四处探寻孩子的踪迹,无果。[89]普通人对逸事传闻兴趣浓厚,即使不认识他,未曾见过他,也乐意打听,“就像不了解他去世的场景就谈论一样”[90]。报纸尽力满足阅读需求,与之有关的事,无论大小真假都予以报道。
同情者的赞美,批判者并不认同,两派争论不休。前者奚落后者只会嫉妒,卢梭是因为博爱才为人憎恨,而后者指责前者不了解卢梭,他的缺点让人厌恶。1778年,《百科全书报》指责他“不独立思考,而是模仿古今作家”[91]。关于抄袭,1764年就有此类指责,那时巴黎流传过匿名小册子《日内瓦卢梭的抄袭》。[92]此时旧事重提,作为反驳同情者的依据。
卢梭曾说法国音乐无法超越意大利音乐,法国的文化保守派和古典主义者以之为无法容忍的偏见,“意大利音乐确实动听,为人喜爱,难道法国人不能有自己的音乐?”[93]1755年,《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出版时嘲讽四起,卢梭去世后同样如此。1778年10月5日,哈珀在《法国信使报》发表长文《论让-雅克·卢梭》:“那部作品里尽是矛盾,注重情感,忽视理性,他的原理是错误的,写作动机也不纯粹,在交往中屡受冲击,一个生活的失败者觉得独处才幸福。”[94]借助于《法国信使报》的影响力,这篇文章传播广泛。[95]类似的争论时常出现,主题随意,隐含不同的诉求,争论的气氛严厉,但很快会消散,新的争论又取而代之。
1766年卢梭休谟之争时,英法报纸相互指责,而此时,法国的报纸对立加剧。《巴黎日报》主编克兰赛指责过卢梭,但面对百科全书派的攻击时转而维护他的声誉,1778年10月29日《巴黎日报》发表致哈珀的公开信:“卢梭不是强调科学艺术对风俗的害处,而是强调对那些不培育科学却享用的人有害。”克兰赛论及他与卢梭二十年的交往,期间未曾听到他对文人有不敬之词,“哈珀偏信奇闻轶事,不公正,也不全面”。1778年11月,有人在《巴黎日报》上匿名撰文,批评哈珀“对伏尔泰盲目敬重,对卢梭蔑视愤恨”,德莱尔随后在该报刊登为卢梭辩护的信。[96]里尔丹自始至终不认同哈珀,“卢梭没说文学必然败坏风俗,他提及捆绑和束缚会限制孩子发育,而体育锻炼、自由理性有益于成长,这样表述没有矛盾”[97]。最终,关于《论让-雅克·卢梭》的争论扩大为《法国信使报》与《巴黎日报》的对立,两家报纸受众广泛,对卢梭的历史形象有难以忽略的影响。
与此同时,文人忙于书信论战。兰格比较卢梭与伏尔泰的异同,“一个情感暴躁,一个尖刻诙谐,都不乏狂热的支持者,他们对艺术,乃至人类精神进展有贡献,理应博得大名,却滥用了才智,所以有危险”[98]。卢梭的支持者很快回应,杜潘(Du Pan)斥责他没读完卢梭的作品就随意评论,“若要欣赏他的原则,就得恭敬地了解,内心澄明才能走向神殿”[99]。公允的判断不多,党派之见横行,“对卢梭批判最严厉的往往是支持伏尔泰的人”[100]。这样的对比自卢梭去世就开始了。1778年,《秘密通信报》提及两人的风格:“伏尔泰有才智,但好嫉妒,报复心强,心灵不美;卢梭雄辩,备受谩骂,他的正直却不容置疑。”巴黎音乐家科勒(Collé)不以为然:“伏尔泰的名声会传到遥远的后代,卢梭是诡辩家,尘世名声不会超过三十年。”[101]1781年,《文学通信》意识到他们对时代风俗影响大,而科学院只是步其后尘。[102]
思想批评尚能为人接受,但矛头转向了人身侮辱,“泛滥的恶意里有一股怒火,像阿基米德用杠杆抬起地球,迫使人改变看法”;论敌不停地散布传言,斥其狡猾、卑鄙、傲慢、不诚实,自诩是日内瓦公民,对法国不忠诚,“类似的辱骂有千百种”[103]。日内瓦的书商高斯(Jean Gosse)说像他这样的作家有大害,“用看似高尚的文字抹黑社会”[104]。1778年8月,梅斯特(Meister)牧师写了一首讽刺诗,卢梭被描述为难以捉摸的怪人:
我是奇怪的人,
粗鲁诡异、难以捉摸,
世上从没我这样的。
我知道我的缺点,
也为此抱怨,
我真是奇怪的人。[105]
百科全书派对卢梭的批评最系统。18世纪中期,他们控制着法国部分官方出版业(《百科全书报》《文学通信》《法国信使报》),为达目的,不惜党同伐异。卢梭与该学派的交往可追溯到18世纪40年代,卢梭负责《百科全书》的音乐类词条,也写过《论政治经济学》,因性情、风格和病痛而被人误解。达朗贝尔在《百科全书》的“日内瓦”词条里建议日内瓦开剧院,卢梭指责他要败坏日内瓦共和国的风俗,自此公开与百科全书派为敌。1766年赴英避难时,他觉得陷入了他们的阴谋,余生未从受害幻想里解脱。百科全书派了解卢梭的雄辩力,又害怕在《忏悔录》中受污蔑,就极力纠正。1779年,达朗贝尔发表《米罗尔·马雷夏尔颂歌》(Eloge de Milord Maréchal):“卢梭曾对基斯伯爵说,自己死后特蕾兹会很困难,基斯接济了三十金路易,卢梭没有致谢,反而用侮辱的言语回报恩人。”[106]针对达朗贝尔的指控,支持者找到了卢梭与基斯的通信,所谓的“三十金路易”与事实有出入。1765年,基斯知道卢梭要离开圣皮埃尔岛,资助了二十六路易的路费,他们相处融洽,卢梭向来尊敬基斯。[107]
在百科全书派里,狄德罗的攻击最严厉,因其担心被卢梭抹黑。1782年,赶在《忏悔录》出版前,他重版《论塞涅卡》,题目改为《论克罗德与尼禄的统治》(Essai sur les régnes de Claude et de Néron),新添两个注释,指责卢梭污蔑朋友:“如此的卑劣与鲁莽,难道不是在团结的哲学家庭里挑起纷争,不是在友人间种下长久的仇恨?这是个邪恶的人。”[108]他又指责卢梭抄袭:“哲学思想、道德原理和政治理念来自塞涅卡、普鲁塔克、蒙田、洛克和西德尼(Philip Sidney,16世纪英国诗人),诡辩与矛盾的风格归于塞涅卡,他在基督徒面前自称是天主教徒,在天主教徒面前说是基督徒,而在两派面前又承认是自然神论者,或索齐尼教信徒。”狄德罗还说,一星期内,卢梭给日内瓦的朋友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劝其心境平和,第二封信却鼓动他们敢于复仇;他写文章反对戏剧,不久就创作戏剧,他反对文学,可一生沉浸其中。矛盾的风格源自阴暗的想象:
在他眼里,一切是坏的,他对达朗贝尔、伏尔泰、基斯、休谟、杜索尔,还有其他人的恶意是明证,他的思想与其说是哲学的,不如说是宗教的,是理解错误并走向极端的宗教观念,会激发不宽容的精神。[109]
这足以颠覆读者的印象,卢梭的批评者哈珀也觉得狄德罗过分了,“道德意义上批评得有理,但在文学方面欠公正”[110]。支持者难于一一应付,针对《论克罗德与尼禄的统治》的无礼,穆尔图简要回复:“狄德罗,你说得真对,你描述的那个魔鬼,只在你的脑袋里。”1779年,在一篇《卢梭颂歌》里,穆尔图又回应其他人的攻击。[111]关于思想的矛盾,自从卢梭进入文学共和国,争论就未间断。18世纪末,勒格罗(Legros)神父坚持卢梭思想的统一,杜尔格(Turgot)却不认同;20世纪初,卢梭研究家朗松为卢梭辩护,而勒梅特尔(J. Lema?tre)说他的思想里有难以解释的矛盾。而卢梭的风格为人提供了口实,1738年9月,他致信《法国信使报》,谈论地球形状,以及亚里士多德、托勒密、牛顿与卡桑(Cassin)的相关理论。[112]18世纪40年代,他参加霍尔巴赫沙龙时支持科学艺术,但在1750年第戎科学院的征文里改变了立场,他正是借助这篇论调突兀的文章在文学共和国获得了身份。《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同样前后不一,哈珀说它继承了《论科学与艺术》的矛盾,有意挑起自然与社会的对立:“那是奇怪的诡辩,人完善自己的才能,竟违背自然,人生活在社会里,却不自然了?”[113]文字上有矛盾,他的日常言行也如此。1766年年初,休谟为卢梭申请国王年金,他起初拒绝,但很快又反悔,乔治三世最终同意授予,却不理解他的意图,英国人对之更轻视。[114]
去世后,卢梭的影响越来越大,首先在于他的善恶观获得了后人的同感。教权和君权制度缺乏人道主义关怀,忽视个体情感,民众有些麻木,但对于美好的生活依旧有想象力,而卢梭的作品使之有实践的愿望。德莱尔说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有美德的人,并在卢梭受《巴黎日报》攻击时极力为其辩护。[115]菲利庞(Phlipon)夫人说他以智慧启发同代人,“他的正直和美德永远有力量”。1779年,一个小人物兰格维尔(Longueville)写了篇《卢梭颂歌》,因无钱出版就低价卖给一家图书馆;邓坦(Dentand)向卢梭墓地献花时,想到他的美德追求感动不已。[116]
感性主义是对个体心理的关怀,一种人道主义,不同于君主对臣民的爱护,有别于上帝对信徒的救赎,而是人与人基于平等关系的仁爱与尊重。卢梭不为取悦君权与教权,他在向人诉说,是以良善与友谊为目的的诉说。德莱尔觉得字里行间是这样的语境——“对读者有真诚的善意”[117]。感性主义改变了旧制度的话语风格,并培育了新的处世道德,里尔丹善待卢梭的行为同样符合人道主义,为人赞许,“他与卢梭交往时体会到命运的悲苦,却从中获得安慰”[118]。这是具有鼓励性的安慰,苦难不会阻碍一个人去追求美德和真理。鉴于此,法兰西学院的杜西(Ducis)为里尔丹写了一首诗歌:
在安静的白杨树丛间安息着让-雅克·卢梭。
您(里尔丹)接近一个正直敏感的心灵,
您(里尔丹)的朋友在他(卢梭)的墓地里死去。[119]
18世纪,质朴、纯净是造作、伪善的对立品质,卢梭对自然的热爱暗示他向往朴素的生活,故被誉为“自然之子”(Enfant de la Nature)。[120]卢梭去世后,里尔丹对祭拜墓地的人讲述时有意强化他与自然的关系,“从早到晚,他沉浸在和缓的快乐里,采花、幻想、水边漫步,在安静的森林里听风吹鸟鸣,享受自然的乐趣”[121]。一位母亲给他的灵魂写信,因其唤醒个人对自然的情感,“从今之后,所有毁坏自然的东西,以及让怜悯与温和的情感窒息的物象,会为人遗弃”[122]。
根据卢梭的遗愿,培鲁和穆尔图重新编排《乡村卜师》,七幕剧情,配乐优雅。[123]1779年4月20日,《乡村卜师》上演,“芭蕾舞剧有气势,像当年在凡尔赛宫演出时那样”。《秘密通信报》说它美妙,《巴黎日报》描绘了演出场景:“空中弥漫着音乐,有一种古典的美。”[124]日内瓦牧师罗什(Roches)和邓坦赞许该剧以理性、自由和勇敢让法语有了力量,“经过他的笔,法语像诗人塔索的意大利语一样美妙”[125]。普通人对这部戏剧期待已久,上演后反响热烈,他们能从中领略一位伟人的艺术观。与之相应,民间流传着剧情版画,广受欢迎。[126]对于演员是否能表达卢梭的本意,观众有过争论,但未减弱普遍的热情。[127]新版《乡村卜师》在国外的反响也不错,英国很快有了英译本,荷兰刊印了剧本台词。1781年7月2日,意大利剧院上演情节剧《被抛弃的阿丽亚娜》,以卢梭的《皮格马利翁》为模本。[128]至此,虽不能说法国与意大利的戏剧之争有了胜负之分,即法国戏剧赢了,卢梭的戏剧获得认可却是真实的。
1778—1782年,卢梭的形象一天比一天生辉,“生前,曲折的命运让他蒙羞,而去世后一切颠倒了”[129]。他不再是疯癫无常的下层文人,或来自日内瓦的流浪汉,而是关怀社会福祉的思想家,敢于丢弃陈词滥调,以感性主义培育人的心灵。报刊的持续关注让他始终是公共舆论的主角,有无限美化的可能,当突如其来的革命需要一个领路人的时候,他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