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卢梭进入革命话语体系的前奏(1 / 1)

一、祭奠墓地与现代感性风格

卢梭去世后,里尔丹侯爵在世袭领地埃莫农维尔为之修建墓地,“为后代保留这个不朽的人很快消失的一切”[1]。里尔丹家族素来开明,关心哲学事业,敬重文人,在领地上建哲学祠(Temple de la philosophie),一座拱顶圆形建筑,六根柱子上刻着六位哲学家的思想贡献:“牛顿……光,笛卡尔……自然里无空白,伏尔泰……讽刺,威廉·培恩(William Penn)……人性,孟德斯鸠……正义,卢梭……自然”[2]。哲学祠至今在那里,历经风雨,残缺不全。

这片覆盖着森林的土地有自然的美,又因卢梭而闻名。1778年秋墓地落成后,到此游览和瞻仰的人络绎不绝,是18世纪欧洲大旅行的一站。来者遍及各阶层,有法国王后、贵族、骑士,有青年人、老年人,有巴黎人、外省人,有瑞士人、英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玛丽·安东奈特、拿破仑一世、约瑟夫二世(Joseph Ⅱ,1741—1790,奥地利开明君主)、马勒泽尔布、富兰克林,革命家米拉波、罗伯斯庇尔,画家路易·大卫,农学家帕芒蒂耶(A. A. Parmentier),诗人舍尼埃(André Chénier),作家席勒、夏多布里昂、乔治·桑、雨果都来过。祭奠风潮,除为美景吸引,“是去缅怀卢梭的杰出天才、崇高心灵和充满力量的修辞”[3]。根据1780年6月《秘密通信报》的报道,“几乎一半法国人到过那里,王后和王子上星期就去了,他们在白杨树荫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尼维农公爵游览时写了一首诗歌:“人们告诉我这个美胜之地,在此安息的人成了上帝。”[4]罗马的阿卡迪亚协会(Arcadian society)成员风尘仆仆、满怀喜悦地奔来,一个英国人获悉卢梭喜欢采集植物标本,为里尔丹的孩子讲解植物学的往事。[5]

一次有缅怀意义的乡村之行,对于那些厌倦人际纷争和城市风俗的人是解脱,他们在宁静里体验自由与独立,想象淳朴的生活。参拜者在树林里到处走,确切地说“是在充满敬意的沉默中漫步”,与卢梭的遗孀交谈,了解他的简单生活。[6]里尔丹侯爵是向导,以优雅的言辞介绍他的事迹,在漫步沉思中有一个淡化政治、崇尚个体感受的语言空间,与卢梭相关的物象有了生命。祭拜者多,持续的时间长。1778年9月,布弗莱(Boufflers)骑士对人来人往的情境感叹不已:

如果这股潮流不是针对圣人的,至少是为了一个美好的精神。简直难以想象人们的热情,鲁什(Roucher)刚完成赞美诗歌,罗伯特(Robert)又绘制了墓地草图,乌东(Houdon)还忙着雕像,所有的艺术向卢梭致敬。[7]

1783年7月14—30日,开明学者布里扎尔(Brizard)和普鲁士贵族克罗茨(Cloots)去祭奠时,当地农民悉心指路,为他们寻找卢梭住过的小房子、待过的山洞、歇息过的林荫道,还有构思《漫步遐想录》的幽静树林,两个青年人用铅笔画下游览途中看到的景物。[8]雕塑家梅里格(Merigot)在河边找到了一块石头,卢梭散步时会在上面休息。1790年6月,来自俄罗斯的诗人卡兰兹(Karamzine)获悉:“卢梭在此地时不再动笔,但会施舍穷人,最大的乐趣是散步,与农夫亲切地交谈,与天真的儿童做游戏。”[9]有人晚上去林间漫步,银白的月光照亮墓地,静穆里有光的澄明。拉卡纳尔(Joseph Lakanal)曾任天主教修会的哲学老师,革命时代任国民公会的议员。1794年,他在那里短住十余日,借宿于附近农民家里,体会卢梭质朴的心灵,赞美他“将母亲与孩子的关系带回本初状态的功绩”,但拉卡纳尔难以理解的是,“一个善良的人为友情抛弃,只能从靠近自然的人那里寻找真实”[10]。

祭拜者最关注的是湖心处的白杨岛,那里有一座白色的大理石棺椁。棺椁向南一侧有浮雕,一位象征丰收的妇女坐在棕榈树下,一手挽着孩子,一手拿《爱弥儿》,一群妇女尾随其后,将鲜花和水果摆在为“自然”设立的祭坛上。浮雕一角,一个小孩点火烧掉襁褓和缚人的绳子,另一个小孩戴着软帽,欢快地跳跃。浮雕两边各有一根柱子,上面刻着图像,一幅象征爱,一幅象征雄辩。浮雕上方的三角楣上有卢梭的格言,“为真理不惜生命”(Vitam Impendere Vero)。棺椁向北一侧刻有文字,“这里栖息着自然与真理之子”(Ici Repose l’Homme de la Nature & de la Vérité)。(图4-1)棺椁做工简洁,肃穆庄严,在穿过白杨林荫的风里飘散着意义:

葳蕤的树丛里有一尊洁白的墓,想起它的主人生前对美德与自由的热爱,还有无出其右的文采,不禁让人崇拜,很难不为这样善良、多情又敏感的人吸引。[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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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1 白杨岛上的卢梭墓,1778年

祭奠者的日记或回忆录中出现最多的词是“泪水”,女人流泪,男人也会。斯塔尔夫人在墓前踱来踱去,流着泪沉思;《秘密文学通信》(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 secrète)的主编麦特拉(Louis-Fran?ois Metra)在游览时发现同行的人与他一样,“眼中噙着泪”。[12]1778年8月,《秘密通信报》上有一个人的朝圣经历:“我踏上白杨岛后,心情是多么沉醉,既感动又仰慕,泪水在眼里打转,与我一道的人心情皆如此。”[13]革命时代,卢梭是美德、平等与自由的圣贤,祭奠者的心里因此会有面对宗教殉道者时的托付感与敬畏心:

我们迈着颤巍的脚步走到墓前,活跃的感受以多么大的力量控制着我们!那是怎样的感受,怎样的热情!靠着墓地旁的白杨树,我们向那块大理石,向那人中豪杰的棺椁,投去渴慕的眼神,懊悔、友爱、痛苦、仰慕……五味杂陈,还有眼泪。[14]

在瞻仰风潮中,缅怀诗歌一首接着一首,措辞随意,多是有感而发,不像中世纪的十四行诗那样讲究韵律和格式,但情感更真实。1783年,克罗茨在那里半月有余,每天记录自己的行程和观感,还写了首赞美诗:

那位圣人在这里安息,

我们送上一朵玫瑰花,

为他的墓地。

……

在此地的静穆中,

他握着笔,

去完善人类心灵的科学。[15]

一位女士听说卢梭以“你”称呼其夫人,就要求她的丈夫如此称呼自己,丢弃旧礼仪中空泛的优雅,夫妻间平等相待。游览埃莫农维尔时,她在墓前唱了一首自己谱写的歌曲:

“您”会吓跑爱情,

“你”会让爱情重生。

……

“您”会伤害心灵,

“你”让心灵陶醉。[16]

卢梭因为坦诚而与读者有了亲近感,不像伏尔泰,他的作品里少有作者的影子,即使偶尔出现,也是训导者或理性人的形象,拒绝坦露情感;也不像百科全书派,他们塑造的是没有私人性的公共空间,其中活跃的角色是训练有素的工匠或措辞严谨的研究者。卢梭的文辞涉及公共问题(道德风俗、自然教育、政治立法),也有一个让人好奇、仰慕的心灵。这是他生前为人喜爱、为人愤恨的道理,也是去世后让人惦念的缘由。克罗茨在森林中边走边读《新爱洛漪丝》第四卷中间的一部分,他不敢读得太快,怕很快读完,结果一封信读了二十遍。[17]

祭拜墓地时,自然风物进入现代思想。工业化初期,“自然”寄托着世俗生活的理想,有批判意义,祭拜者将卢梭的美德赋予自然界,又将自然的质朴与其心灵相联系,由此发现了古典意义的卢梭,他热爱自然、敬重美德、追求真理,“此地的景致与他的风格合而为一,卢梭与他的歌唱、自然及其魅力合而为一”[18]。在崇尚美德的语境里,瞻仰者觉得他是宽容的,一个人仿佛听见他在说话:

忘掉曾经迫害他的人,也原谅他们自己的敌人,以及那些宪法的阻挠者,慷慨大度,他们的错误终归于无……舒瓦瑟尔、格里姆、狄德罗、达朗贝尔,都过来,让我们拥抱。[19]

1766年后,卢梭想从公共视野里消失,一度隐姓埋名,却不经意间创造了现代人格,一个不是纯粹理性所能创造的人格。在厌恶教权和世俗权力、缺乏信仰的时代,祭拜者以之为新的寄托,从中寻找现代人的性情禀赋。1778年,担任帕尔姆(Parme)公爵图书管理员的德莱尔(A. Deleyre,革命时代是吉伦特派议员)隐约论及祭拜者众多的原因:“卢梭去世前,读者仰慕他的心灵,渴望见到他,获知他的消息;去世后,参拜者对他的人格有了兴趣,这是卢梭与参拜者之间的秘密,局外人难以理解。”[20]埃莫农维尔之行是对一个现代人的瞻仰,卢梭在动**中感受到的喜怒哀乐,尽管是平常事,在他的笔下却有更多的思想意义。

除了埃莫农维尔,卢梭去过的其他地方也有人祭奠。1789年8月末,地理学家罗伯特(Robert)去了瑞士莫第埃,他从房屋的摆设推断卢梭是有美德的人,念及他生前的境遇,罗伯特心中不平:“一个18世纪的杰出天才,文辞雄辩热烈,对于人的心灵,像是太阳照耀万物,日内瓦却不惜迫害它的公民。”[21]1790年7月,高迪耶(Gauthier)夫人先去莫第埃,她特别留意卢梭的书房、烹饪用的铁叉,及其为小女孩制作的发带。之后又去了圣皮埃尔岛,在那里遇到不少前来瞻仰的外国人,并记录了他们留下的一首诗歌:

他的天才、孤寂、高傲,

还有不幸与疯癫,

以及受到的迫害。

在哲学的火光里,

我们缅怀伟大的人,

思考他对人的关怀。[22]

洛桑人卡兰兹遍访与《新爱洛漪丝》有关的场景,其中一地是克拉兰(Clarens)村。当地居民知道这部小说,他们“感谢卢梭以其声望让这个小村子扬名于世”,村中老人给卡兰兹指引茱丽与圣普栾初吻的小树林。[23]之后,卡兰兹去了圣皮埃尔岛,在林中路上,在老迈的栗子树荫下,寻找卢梭的遗迹。沉于想象时,他看到湖中一条船,在明镜般的水面上滑行,坐一位老者,身着东方服饰,“正是他,正是他,被法国、日内瓦和纳沙泰尔驱逐”。卡兰兹学着卢梭的样子,踱步沉思,突然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手里拿一本书,低垂的帽子遮住了脸,走近前说:“您一定在思考他。”之后,这个难辨身份的人继续赶路,听口音像英国人。[24]卢梭的身体湮灭了,但与之有关的物象有了生命,那是足以让人沉醉、托付心灵的崇高精神。在他的墓前赋诗、落泪,在他生活过的地方感受他的孤独,从作品中寻求美德与质朴,发现他与自然、农夫的亲切关系:一幅浪漫主义的景象出现了。这不是某个瞻仰者孤零零的回忆,而是卢梭信徒的浪漫心境的集体展示,卢梭之前的时代没有过,所以这是现代情感史上的第一次。

二、健康问题与去世原因

在生命的最后十余年,卢梭的病痛已是公共话题:他为什么总与人争吵,是否有精神问题,他所抱怨的疾苦是否真实?类似的疑问可追溯至1766年卢梭的遭遇,他的身心问题在时代伦理中有多重解释的可能。1768年8月5日,《秘密回忆报》说:“他不是坏人,不是存心挑事端,只是病了。”[25]待之去世,公众仍好奇不已,尤其想到他是《新爱洛漪丝》的作者,伏尔泰却说他患了性病,卢梭也说过自己的尿路先天畸形,奔波各地就医,“这些问题在当时不是秘密”[26]。在逸事汇编类的报刊里,卢梭是惹人兴致的话题:他死于自杀还是他杀,是开枪自杀还是服毒自杀?《18世纪轶事》断定他死于中风,“从发病到死亡持续两个半小时”,《伯尔尼杂志》坚持“肾脏病变导致死亡”的说法,《欧洲邮报》《巴黎日报》《秘密回忆报》《秘密通信报》热衷于报道相关争论,说他死于尿毒症,或是脑出血引起的梗死。[27]医学所限,没有人清楚他的问题,而传言掩盖或扭曲了真相,更加令人困惑。

曾与之交往的人觉得有责任澄清事实,但情感化的解读不能让他远离纷争。去世当天上午9—10点,卢梭腹疼难忍,雕塑家勒米尔(Lemire)了解到他前一天吃了草莓和奶油,据此猜测“食物凉气引起了腹疼”[28]。《巴黎日报》主编克兰赛忆及卢梭去世前时常**,面貌难辨认,表情让人害怕,眼睛注视一切,却什么也看不到,手臂下垂,会有突然的动作,像是钟摆,“他自出生就有这样的问题,周期性发作,到去世也未治愈,最后几个月气力微弱,劳作越来越少”[29]。法国拉罗谢尔(La Rochelle)的商人兰桑(Jean Ranson)说只有情感丰富的人才这样离世,“深陷忧郁,心灵无时无刻不破碎”。1794年,政治家西耶斯(Sieyes)认同兰桑的说法,描述卢梭的心情时,西耶斯用的是Douleur,既指身体疼痛,也指内心深处的悲伤。[30]《忏悔录》出版后,读者希望从中发现疾病的线索,伯维尔注意到卢梭在尚贝里时健康已开始恶化,为确定病因,卢梭自己研究生理学和解剖学,断定心脏上长了肉瘤,并以此说服了萨洛蒙(Salomon)医生。而得知蒙彼利埃的菲兹(Fizes)曾治愈此病后,他涉远途求医,“所有努力成效微弱,他难从病痛里解脱”[31]。

好奇、猜疑的语境能容纳各种解释,但不能让人判断哪一种更真实,也就不能平息各类解释之间的矛盾。卢梭的去世场景是18世纪的谜,自去世第二天开始生长。格里姆的《文学哲学通信》猜测是服毒自杀,艾斯切尼说他因精神错乱、苦闷与愤怒而自杀。[32]1789年有两本小册子,一本认同卢梭自杀,另一本反对。[33]至于自杀原因,有人说他受权贵迫害,要被人从埃莫农维尔赶走,年迈不堪其辱;又有传言说“回忆录”手稿被盗,他极度悲伤,消化不良,最终去世。[34]那些信以为真的人从他的书信里找证据,在《新爱洛漪丝》第二十一封信里,卢梭赞成自杀:“趋福避祸,不损及他人,是自然赋予我们的权利。”1756年8月18日,他致信伏尔泰:“生活即使不幸,也是财富,当命运传来天国的召唤时,有智慧的人自愿怀着希望出走。”1770年2月又致信圣日耳曼:“我在研究植物,找一些毒药。”[35]但克兰赛说他用的是手枪,“头部有创口,但解剖报告对此有隐瞒”,他在《巴黎日报》上撰文,影响力颇大,但如何处理开枪自杀与服毒自杀的矛盾,他推定先服毒,再开枪。[36]

无端的猜测一旦占领公共舆论,再以逸事奇闻的形式进入历史,待当事人离世就无澄清的可能。若主角是有争议的人,民众的好奇心就不受阻抑,不是因为事件的历史价值,而是它的娱乐性或隐秘利益。谈论它的人有扭曲的观感,或要刻意报复;于是,最初的猜测再次进入公共舆论,版本变幻,一切听起来像真的,却是假的。有人传言卢梭是被溺死的,或被人谋杀,他的妻子背叛了他,下毒谋害,为的是“有充分的自由与里尔丹侯爵的一个仆人鬼混”[37]。而之后的事有佐证的迹象:卢梭去世不久,特蕾兹用他的积蓄在巴黎北部的普莱西(Plessis-Belleville)租了或买了房子,与里尔丹侯爵的仆人同居。这对特蕾兹的名誉极为不利,所以她想方设法反驳,1778年她向建筑师巴里斯(Paris)讲述了当时的情境,将卢梭的去世描述得像圣徒升天一样:“他的眼睛望着窗外,说天空纯净,上帝在等他,他希望我原谅他的不当言行,他说自己从未想伤害他人。”[38]1789年6月16日,她要求巴黎北郊小城桑里斯(Senlis)教区主管高什(Pierre Gaucher)写公开信,证明她的清白:

应卢梭遗孀的请求,我在此附加说明:特蕾兹与卢梭相处融洽,在我的辖区,她的诚实是不容怀疑的,无论是卢梭生前还是去世后,她没有过多交往,从未与某个人有定期的联络。卢梭去世后,她在埃莫农维尔住了一年,之后迁往巴黎普莱西,没有再嫁。我敢担保,特蕾兹在我的辖区时,我从没听说有损于她的名声的事。[39]

1790年10月,特蕾兹致信手稿收藏家杜布罗斯基(Pierre Dubrowski),说卢梭喜欢埃莫农维尔的生活,“与里尔丹一家关系融洽,临至生命之末,他从未沮丧低落,言谈中有教益,不时感慨自然之美”。1798年,她致信克兰赛,重申一贯的立场。[40]

参与争论的人都说要寻求真相,也都说有确切证据,但为什么见识各异,一个真相伴随着千百种猜疑?革命前夕,法国的公共舆论缺乏让人信服的力量,上帝和国王不再是真理的代言人,人人都去评判是非,辩论无果就退回个体心理世界,只相信自己。而在客观意义上,卢梭的死因之所以有不同的推测,在于各种见识里的逻辑断裂,特蕾兹对克兰赛的陈述有曲解的可能:

上楼时,我听到我丈夫悲哀的声音,就快步上去。他躺在地板上,我要叫人帮忙,他拽着我说,既然我回来了,就别去找别人。他让我关上门,打开窗,之后我扶他起来……我以为他已休息好,谁知他径直倒下,脸结实地碰在地上,攥着我的手,不说一句话,他去世了。[41]

卢梭不像特蕾兹之前说的那样是平静地去世,她的描述不确切、不完整,卢梭为什么两次倒在地上?第二次跌倒前发生了什么?克兰赛发现自杀说与特蕾兹的描述不冲突,相反是对她的粗略描述的补充。之后,他从距离埃莫农维尔二十公里的卢维尔(Louvres)邮局的负责人那里听说卢梭自杀的事,对此更加深信不疑,由他负责的《巴黎日报》是自杀说的传播媒介。[42]

18世纪的法国,邮差四处奔走,接送信件,接触的人也多,是信息传输的中介,邮局是一个地区公共交往的场所,逸事奇闻在那里汇集发酵,不断变换着版本,以满足各类人的观感。卢维尔的邮差如何知晓传言,传言怎样传播,故事版本前后有怎样的演变?旁观者的好奇、批判者的报复与嫉妒心起了多大作用,这些说法对革命时代的卢梭形象有何影响?在观念相对静止的传统社会,流言生成与传播模式着实重要,那些口耳相传、却未成为历史文本的观念是现代学术的盲区,语境消失了,只留下记载部分原因或结果的文献。若以之为证据,因语境残缺会有误读的风险,若置之不理,其中的真实性会受到忽视,尤其是转瞬即逝的个体心理对于历史进程的影响。

在风俗动**的年代,道德主义泛滥,这对卢梭身后的名声影响极坏,对其朋友也不利。18世纪,自杀仍旧受世俗法律和宗教法规谴责,“那是野蛮丑陋的行为”[43]。有传言说,卢梭在埃莫农维尔时,与里尔丹关系破裂,心情苦闷,所以自杀。作为遗体解剖的见证人,里尔丹很快完成《日内瓦卢梭去世场景》,澄清事实:“医生确认他的器官健康,除脑部有带血的积液,未发现明确死因,医生勉强归之于急性中风发作。”[44]这本小册子在随后几年多次印刷,《文学年鉴报》对之认同。[45]高什也是解剖见证者,他写了一份声明:“卢梭在他夫人怀里去世,死于中风,第二天由三位外科医生解剖,另有两名医生和其他人作证。”[46]里尔丹又授意一封公开信的写作,题为《卢梭的朋友致〈巴黎日报〉的信》,反驳自杀论,但克兰赛拒绝在该报发表,这封信只能单独出版。不久,梅斯特(Meister)将之编入《文学通信》(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力求扩大影响。[47]

参与遗体解剖的普莱斯勒是介于文人社会、宫廷政治与教会权势之间的人物,有医学博士学位,担任过宫廷医生和书报审查官。他去埃莫农维尔拜访过卢梭,了解去世前的状况,“他对新主人(里尔丹)及其提供的住所越来越满意,与之散步,一同进餐,为他的孩子讲授植物学,有时候见不到孩子就会悲伤”,“他渐渐老去,手指无力,动作不灵活,不能抄写乐谱”,“去世当天,外出散步时,他说身体不适,浑身无力,脊柱冰冷,像浸入冷水,胸部疼痛,特别是去世前一小时,头疼得厉害,他双手捂头,说头骨被人打碎了”[48]。普莱斯勒坚持卢梭之死是自然而然的,并非因过度不安、《忏悔录》的私下出版,或外界迫害而自我了结,此外,他公布了解剖报告:

前半生,卢梭在不同时候所忍受的肾脏疼痛和排尿困难的症状,或起因于**颈邻近组织的**,或**颈**,或前列腺肿胀。身体衰弱时疼痛感扩散,年老时更严重。卢梭五十岁之后承受的腹疼,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也不剧烈,问题在于腹股沟部位两个特别小的突起。头颅内有大量积液,多于八盎司,浸泡着由黏膜包裹的脑组织,能否将去世原因归于积液对脑组织的压力,积液侵入神经系统?至少确定的是,各项解剖检验并不能确定死因。[49]

与普莱斯勒一同拜访卢梭的是葡萄牙籍物理学家马格兰(J. H. de Magellan,1722—1790),他回忆了卢梭的性情,“谈话安静惬意,表述时有迷人的天真”。马格兰与之谈及1755年亲身经历的里斯本地震,井然有序的城市转眼成了废墟,民众陷于悲哀,大火袭来,马格兰的朋友被埋在废墟下,他除了哭喊别无办法,“卢梭认真地听,像被雷电击中一样”。[50]

在莫衷一是的语境里,澄清的作用微乎其微。斯塔尔夫人(Sta?l-Holstein)认同自杀说,“卢梭长期为失望与不幸所困,死亡才是慰藉”。另一位女士根据她的父亲和普莱斯勒的见闻,以及医学报告予以反驳:“卢梭没有自杀,他去世的场景感人又崇高,是一个忍受痛苦的伟人留下的完美一课。”[51]里尔丹侯爵的夫人同样想纠正斯塔尔夫人的看法:“有人告诉您他死于自杀,那是误导误传,您轻信传言,对他身后的名声有极不好的后果,澄清谣言是我的神圣责任。”[52]穆尔图给斯塔尔夫人写信,以亲身见闻反驳:“他去世前的几星期,我看到他被久治不愈的病折磨得厉害,持续头晕说明他患了中风,我的父亲有所察觉,想为之找医生,他说看到乡村景色是唯一的治疗方法。”[53]

引起同样多争论的是精神问题。1766年卢梭与人争论后,关于他疯了的传言未曾间断,待其去世,尤其是1782年《忏悔录》前六卷和《卢梭评判让-雅克》出版后,这一问题又被人提起。关于病因,除受迫害之外,还有几种推测,或与病痛有关,或与品性有关。在批判者看来,他的疯癫是因为性格缺陷(悲观、高傲、孤僻),所以应受谴责。1780年,卢梭生前的友人格里姆视之为另类,“他的才华中有最不合时宜的讽刺和最值得怜悯的疯癫”[54]。而支持者多从身体病痛上为之开脱,努力维护一个思想家的尊严,“以冷漠嘲讽对待不幸的人,实为不妥,卢梭患有精神疾病,言行不当之处应获得原谅”[55]。他与百科全书派交往时受排挤,“自尊心受损害,无可奈何的失望扰乱了精神,伤及情感”[56]。里尔丹了解卢梭最后的生活,那时,“剧烈的腹疼和头疼时常出现,他素来关心困苦的人,心理压力无从舒缓”;马勒泽尔布知道他为病所困,“努力探求真理,有过错误,却不违背一贯的原则”[57]。布里索曾是卢梭的信徒,得知一个温和的人被视为骗子、伪君子时,心中不平,“更加敬重这个疯子”。革命时代,罗伯斯庇尔创造了理解卢梭的新方式,他将之塑造为革命美德的楷模,个体疯癫有了政治意义:“你谴责人类的不正义,这给您带来深深的忧愁,我由此明白,一个追求真理的高贵生命要承受几多痛苦,但我不畏惧。”[58]

关于疯癫原因的其他猜测是性情与处境的关系。有人觉察到卢梭的问题,对于病因却无共识,或是归咎于旧制度下的心理压抑与交往困境,拜访过他的马格兰觉得,“在所有时代,文学天才为忧郁、悲伤所折磨,因其超越了同代人,这些人只会嫉妒”[59]。或是归咎于卢梭独特的性情,克兰赛依据洛克的心理学予以解释,“在某方面有良好认知的人,在其他方面可能是疯狂的”[60]。由于童年的孤独经历,卢梭始终有小孩的性情,单纯无助、心地善良,却不被人理解,作品出版后受到曲解与指责,以及严厉的攻击。因行善而受累,类似的遭遇会压垮敏感的人,心中的沉闷挥之不去,他变得愤世嫉俗,加之病痛,精神更易出问题。1791年,梅西耶的判断更合乎实情:

因年龄老迈,以及遭受的苦难与不幸,卢梭的心境忧郁阴沉,这是晚年作品的主调,用尖刻的言辞争论可有可无的事……他是病人,不是雄辩深邃的哲学家,写《爱弥儿》时已不能控制自己。[61]

三、重提卢梭休谟之争

卢梭与休谟的旧事被人淡忘,为避免新麻烦,1776年,休谟在《自传》中有意忽略他们的交往。1778年去世后,卢梭的私人生活有十足的吸引力,那场争论由文学共和国的公共事件转变为观察个体心理的途径,但褒贬无度。《忏悔录》出版后,友人和论敌想从中发现秘密,对于其中提及的文人阴谋,受指责的人觉得不合情理,但又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证据,只好变本加厉地反驳。狄德罗重复一贯的看法,“卢梭忘恩负义,是极坏的人”;格里姆借用18世纪几乎所有骂人的词语贬低他的老相识,“疯子、自恋者、诡辩家、愤世者、江湖骗子、忘恩负义、爱诽谤、耽于情欲”[62]。

旁观者根据传言随意推测。1783年,塞尔凡同情休谟,批评卢梭处事不力,在教会和政府的缉捕下,英国之行本是恰当的选择,可他在那里过得很糟,“对待休谟,尽是狂怒与鲁莽的指责,他一生遭粗暴对待,但不及对休谟的无礼”[63]。马蒙泰尔说卢梭的猜疑心有碍交往,“对待身边朋友,就像他们将来会变成敌人一样”[64]。特蕾兹也被人指责,卢梭独自一人时在英国生活得不错,她来后情况就不同了。布里索记录了不利于特蕾兹的传言,该传言来自英国化学家基尔文(Kirwan),他与舒伯里(Shrewsbury)牧师熟识,舒伯里住在武通不远处,观察到“那个日内瓦人在武通独居时是快乐的,他的夫人难以忍受四下的荒凉,试图离间他与休谟的关系”[65]。但布里索对此不认同,将争吵的原因归于卢梭夸张的想象,1786年,一部贬低《忏悔录》的小册子也这样认为:

他敏感又慷慨,乐于减轻别人的不幸,却很少向人表达谢意,也容易忘记承受的恩惠……他经常将朋友看作恶魔,一会儿珍视人,一会儿厌恶人,总在矛盾中。[66]

支持者无法解释卢梭自传里那些逻辑清晰、却与事实不符的论述,只能从道德意义上为之辩解。1788年的《卢梭赞歌》描述他的生平,力求辨明他不是坏人。[67]斯塔尔夫人认可对卢梭不利的自杀说,但在心底里,她是卢梭的信徒,获悉外界肆意的评论,诸如伪善、疯癫、忘恩负义、标新立异等,她会反驳:“有人责备他不念恩情,但我不觉得他远离馈赠是这些缺点明确的证据。”[68]她将忧郁视为特殊的才华,一个人因此与众不同:

一朵花在自身负重和雷雨的击打下会倾斜,卢梭的头就经常低着,有深沉的失望与心灰意冷,想象力混乱。他没有疯,那是精神特质,一种官能,他对抽象事物有强大的推理能力,超出常人的理解,近乎疯癫。[69]

身体病痛是解释卢梭休谟之争的基础。源于病痛的身体话语隐于私人通信,与之熟识的人虽能获知一二,但他在公共舆论里表现出的多疑与猜忌更能左右外界的印象。病人心理与公共交往的联系是现代心理学的范畴,在革命前的动乱里,以此理解卢梭的愿望是受冷落的,而横行的道德评价歪曲私人叙事,丑化了他的公共形象。卢梭的自传作品出版后,这一问题才有所改观,梅西耶医生从中发现,他与休谟争吵时心智正当错乱时,“历史学家不应忽视他的残疾,而只关注发烧时的幻想,正是致命的精神倾向促使他去写《卢梭评判让-雅克》”[70]。

革命时代,卢梭的支持者指责英国人对法兰西民族的恶意,尤其是英国保守派质疑革命时,有法国人相信他控诉的阴谋是真的。1789年,伯维尔确信休谟组织了阴谋,1790年的《卢梭颂歌》又列举了参与阴谋的人:“有名的达朗贝尔、伟大的狄德罗,他们攻击我(卢梭),我敢于在他们活着时据理力争,待其死后仍会评论他们,还有孔多塞先生、博苏(Bossu)神父、拉兰德(Lalande)先生、勒罗(Leroi)先生、让拉(Jeaurat)先生、柏林科学院的福尔曼(Formain)和麦利纳(Merianne)。”[71]1791年,有人声称找到了上百个证据,要公之于世,“阴谋的目的是抵消卢梭传世作品的影响”[72]。更让人吃惊的是自1764年开始就生活在英国的葡萄牙裔物理学家马格兰的观点,1778年,他说曾在伦敦看见卢梭敌人的阴谋,“表面上他们救助他,实际是要刺激他敏锐的感受,然后斥之为疯子,愤世嫉俗、忘恩负义,这是最不公正、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行径,足以败坏诚实的心灵”[73]。所以,那场争论扭曲了卢梭的历史形象,“若是同情,他是让人可怜的疯子,若要贬低,他是该当诅咒的恶棍”[74]。

1778—1789年,有人屡屡为其辩护,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在之后激进民主的疯狂中,英法思想传统与民族情感对立,卢梭休谟之争被赋予了复杂的政治内涵,对他的质疑从法国革命的语境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尚的卢梭”“公正的卢梭”“法兰西的立法者”。卢梭的批判者敛声屏气,听凭革命派的美化,暗地里将怒气沉于心底,默默等待报复的时机。

四、作品整理与出版

1778年10月,里尔丹、穆尔图、培鲁与纳沙泰尔出版公司商定《卢梭作品集》(六卷本)的目录,稿费为两万四千利弗尔,“这笔钱的利息用于改善特蕾兹的生活,每半年结清”[75]。其中,第六卷收集部分书信和回忆录,好奇于卢梭生活的读者对此兴奋不已。1779年1月,培鲁说服特蕾兹,由他负责出版事宜,同年12月,他与穆尔图、里尔丹合作成立“卢梭作品收集出版协会”(Société pour l’impression du recueil des écrits de J.-J.Rousseau,简称卢梭协会),1784年9月解散,同样是为整理卢梭的手稿和作品,并与日内瓦印刷公司和纳沙泰尔出版公司协商刊行事宜。[76]

卢梭去世后,外界对他的“回忆录”有很多疑问:究竟有没有手稿,在谁手里,何时出版,哪家出版社负责,敌人是不是做了篡改?空泛的好奇心孕育了无尽的传言,1778年6月,有人说《忏悔录》很快在荷兰印刷,有人已提前读过。[77]鉴于此,1779年,卢梭协会与日内瓦印刷公司达成前六章的出版协议,尽管这有违卢梭“晚些时候出版”的遗愿:

日内瓦印刷公司接到手稿后三年内出版,若中途不顺利,也不能耽误支付稿费。在《忏悔录》和《漫步遐想录》的收益里,日内瓦印刷公司获得三分之一,卢梭协会获得三分之二。[78]

此时的阅读愿望热切,却不像革命时代那样偏执,读者希望了解生命意义的卢梭,他的生活起居、交往矛盾等,政治意义的形象尚未出现。因需求量大,六卷本的《卢梭作品集》于1787年再版,法国王后和阿尔托(Artois)伯爵夫人都收藏了这套书。[79]

收益高,盗版在所难免。1779年,巴黎一家出版社发行了《卢梭作品增补集》,包括年轻时的通信和几首诗歌,“但不是他写的”[80]。无独有偶,有人在纳沙泰尔出版公司发行卢梭的诗歌和信件,一看就是伪作,内容配不上作者的名声,“以这样的方式出版真是疯狂,作者已去世,与之有关的一切理应寿终正寝,但事实并非如此,出版商只想着赚钱”[81]。1780年,《卢梭作品集》有九个版本同时印刷,盗版横行,特蕾兹利益受损,就在《莱顿杂志》(Gazette de Leyde)和《欧洲邮报》发表声明:“只有日内瓦印刷公司的卢梭作品是正版。”[82]18世纪没有约束出版业的法律,那时的畅销书多遭过盗版,伏尔泰既与正版书商联络出版事宜,也与盗版书商私下交易,赚双份钱。

革命时代,公共教育委员会负责收集卢梭手稿。1794年,该委员会获悉业已故去的艾罗尔(Herault)藏有《爱弥儿》和《新爱洛漪丝》的手稿,就代为保管。[83]8月,朱西(Jussieu)将自家收藏的一个包裹送交该委员会,里面有《卢梭评判让-雅克》的手稿,包裹上写着:“让-雅克·卢梭因友谊寄存于此,1800年才能打开。”据考证,卢梭将包裹转交给法兰西学院院士孔迪亚克,孔迪亚克去世前转交他的侄女马布里,马布里托付给公证人布让西(Beaugenci)保管,布让西又托付给另一公证人,最后传到朱西手里。同年,勒热讷(Lejeune)以公民基洛(Girod)的名义上交《新爱洛漪丝》的手稿。[84]

1794年9月,特蕾兹向国民公会递交《忏悔录》手稿,上面有封印,嘱咐1801年打开。为此,国民公会有过辩论:究竟是尊重他的意愿,还是马上打开。巴莱尔(Barrère)以为卢梭想推迟二十年公布,是在等待一个智慧进步、足能理解其中所含真理的时代,“但革命已大大推进了智慧,我们仿佛生活在1900年”;而孔迪亚克反对违背逝者遗愿,坚持到世纪末打开。[85]国民公会最终没有尊重卢梭的要求,里面装的是《忏悔录》手稿,即现藏于法国国民议会图书馆的“巴黎手稿”。

民间努力对于卢梭手稿的传世功不可没。1779年,尼斯姆(Allioz de Nismes)出版由他保存的卢梭通信;1794年,卢梭与马勒泽尔布、克兰赛、布塔傅柯(Matteo Buttafoco,科西嘉贵族、政治家)、布弗莱夫人等人的信件面世。[86]卢梭去世前,道听途说是读者判断其性情的根据,去世后,公之于众的书信和“回忆录”是辨别是非的基础。然而,最终决定卢梭历史形象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时代局势,确切地说是社会动**之际混乱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