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卢梭休谟之争与英法的卢梭形象(1 / 1)

生存处境艰难,病情复发,误解随之而来,而误解的交叠又衍生了新的误解。这是抵制辩解的公共空间,其中没有什么是纯洁的,也没有什么是邪恶的,但一切都受怀疑。卢梭以为自己朴实善良,热爱美德,在这个空间里却无说服力,他的形象日渐失控。1766年之前,他的事总让人有兴致,报纸派人跟踪他的行程,奔赴各地搜集信息,包括他的着装、住所和交往中的言行。[130]卢梭休谟之争后,关注他的人普遍以为他疯了。普莱斯勒忆及1778年的见闻:“他看待一切都悲观,喜欢夸大不利的形势,尤其在心情忧郁时。”克兰赛去过埃莫农维尔,卢梭说他是敌人,之后又承认不是;杜索尔也有这样的经历,“谈话时卢梭常陷入疑虑,担心我扑过来”。[131]朱尔丹(Jourdan)解释他晚年的精神状态:

一生纷争不断,是因为性情以及外在的麻烦,重重压力之下,妄想出现,他远离了朋友,晚年为猜疑、不信任所困,言行难为人理解。[132]

1766年后,卢梭有了新形象(疯癫、忘恩负义、愤世嫉俗、江湖骗子)。蒙田说“忘恩负义”是贪婪者的特性,“疯癫”在卢梭生前并不专指现代意义的精神疾病,而是有道德批判的倾向,背负这一称谓的人要被驱离社会;“江湖骗子”是嘲讽那些到处行骗的庸医,后来指文学界和科学界里装腔作势、附庸风雅的人,“他们说起话来像希腊人那样夸张,见到表述精当的语言就会叫嚷”[133]。卢梭曾说给他治病的日内瓦医生特罗尚是“江湖骗子”,此时他被斥为“江湖骗子”。所谓“愤世嫉俗者”,是那些对一切不满的人,他们与人说话时言辞激烈,不想从丑恶里甄别良善,眼中只有纷乱,心底都是愤懑。

这些否定的评价,对卢梭来说一个都不轻松,他在晚年自传里希望辨明真相,但收效甚微。1782年,《卢梭评判让-雅克》与《忏悔录》结集出版,读过的人会问:这样的风格是不是疯癫的征象?达朗贝尔翻了《忏悔录》几页,觉得作者疯了,《秘密回忆报》有相似的评论,“卢梭有严密的思维和雄辩,也有阴暗的想象和离奇的癚妄”[134]。布弗莱夫人在1766年就听休谟说过,卢梭在英国时内脏有问题,曾找当地的医生治疗,用了热敷的方法;但读完《忏悔录》后,她不再同情卢梭,“邪恶无常,像是月球转动引起的精神错乱”[135]。安维尔(Anville)公爵夫人从中观察到卢梭受病痛的干扰才将不幸的遭遇编排成阴谋。[136]马勒泽尔布读后觉得作者不正常,他总说世间人迫害他,“这让人苦恼,但塔索(Tasse)也患有疯癫,发作间歇写了崇高的作品,帕斯卡尔(原文Paschal,又写作Pascal)有类似的问题”。马勒泽尔布曾与卢梭有相互信任的交往,此时却将他的疯癫归于性情高傲,“虽不是唯一原因,至少有不小的作用”。[137]

高傲与疯癫是1766年后解释卢梭精神问题的途径,尽管缺乏证据,同情他的人却无法反驳。法国舆论中的卢梭印象就此分裂,在嘲讽的意义上,他是受诅咒的恶棍,仇视善行,舍弃友谊,终为社会抛弃,罪有应得。即使出于同情,他也只是让人怜悯的疯子。法国革命时代,与卢梭年龄相仿的哲学家多已离世,他们的日记、书信、回忆录陆续出版,此时的人有更多的参考材料,仍不能客观看待他的精神问题。1796年1—2月,沃尔内(Volney)在法兰西学院发表演说:“卢梭的高傲导致了疯癫,没有一本书像《忏悔录》的开篇,以寥寥数语表述那么多傲慢,他的去世是因敏感过度,以至于精神失常,他曾对自然发表长篇大论,却未从自然里获取智慧。”[138]朗贝尔(Saint-Lambert)觉得卢梭的性格有缺陷,高傲嫉妒,忘恩负义,“朋友们原谅他,是因为以之为疯子”[139]。

英国的卢梭形象也有1766年前后两阶段。第一阶段英国人说他是雄辩家,虽质疑他的观点,却认同他的才华,并同情他为权力迫害的境遇,因为在不自由的地方,与权力对抗的人更有可能是正义与美德的同路人。第二阶段的卢梭形象起因于文人争论,他的一切暴露于公共舆论,极端的爱恨、说不清的病痛、与众不同的言行,英国人觉得他的性格有缺陷,批判随之严厉。

瓦纳(Warne)调查了18世纪后期英国各地的藏书,卢梭著作的收藏量不少,分散于218家图书馆,因为《论科学与艺术》使英国人好奇不已,“那是对18世纪文明社会的战争宣言”[140]。1750年,《雷德周报》(Reid’s Weekly Journal)注意到法国知识界关于这部作品的争论。1751年6月,鲍耶(W. Bowyer)将之译成英文,《皇家杂志》(Royal Magazine or Quartely Bee)转载部分段落,“作者思想高贵,表述勇敢,关心美德,论辩有力量”,《每月书评》(Monthly Review)赞誉它文辞雄辩。1752年,维那(R. Wynne)出版第二译本,1760年出版第三译本,1767年出版第四译本(W. Kentick),1779年出版第五译本(J. Nichols)。[141]

《乡村卜师》在英国上演后以纯净的风格受好评,“前言独特,情节动人,卢梭是荷马之后唯一的诗人,孤独地吟唱自己的诗歌”[142]。1762年《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才有英译本,但之前亚当·斯密已在《爱丁堡书评》(Edinburgh Review)上引介。1759年,英国多份报纸评论《致达朗贝尔的信》,同年,埃德蒙·伯克主编的《年度纪事》(Annual Register)评论过六本书,其中就有这部作品。1760年,《新爱洛漪丝》在荷兰出版法语版,1761年1月,伦敦《书评》(Critical Review)杂志予以介绍,4月,法语版在英国两度刊行。为满足迫切的阅读需求,英国书商又从荷兰进口了一批,多家报纸长篇节选,英国出现了“卢梭热”(Rousseaumania)。[143]不久,贝克特(Becket)出版社发行英文版,1762年、1764年、1776年重印三次,“英国作家关注家庭与生活的倾向归因于它的影响”[144]。

18世纪,英国思想界批判商业社会的弊端,以伯林布鲁克(Bolingbroke)、理查德森(Richardson)、蒲柏(Pope)为代表,与之相应的是道德作品、冒险作品和旅行小说的流行。1711年,斯蒂尔(Steele)在《观察家报》(Spectateur)发表《安克尔和亚里克的历史》(Histoire d’Inkle et de Yariko),批判文明社会的堕落。1775年,麦肯基(Mackenzie)出版《感性的人》:苏格兰青年哈里(Harley)靠微薄的土地收入为生,只身到伦敦谋前程,那是金钱控制的世界,善良毫无用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英国人觉得《新爱洛漪丝》写得好,卢梭被誉为“古罗马的老加图”,反对奢华,向往朴素。胡德(Hurd)神甫读完后受益很多,“因其优雅不乏美感,对自然与美德的描写要好于伏尔泰和克莱比昂(C.-P. J. de Crébillon,1707—1777年,法国作家,文笔优美)的作品”[145]。1761年,《书评》欣赏卢梭:“他感性、细腻优美,而理查德森更自然、真实有趣,卢梭在深度上胜过他。”[146]

《爱弥儿》的主题(淳朴、自然、美德)与英国的时代风俗相似,尤其是督促母亲给孩子喂奶的情节。卢梭在英国被视为敢于变革的人,1688年光荣革命的受益者及其后代多支持他,政治保守派却是批评,《爱弥儿》是双方论战的主题。肯迪克(W. Kentick)在《爱弥儿》英译本序言里视之为“真理与自由的朋友”,长老会牧师福迪斯(J. Fordyce)出版《对年轻女性的布道》(Sermons to young women),强调女性抚育孩子的义务,而保守派杂志《书评》批评《爱弥儿》对社会有敌意。[147]

赞誉之外仍有否定性的解读,英国人对于卢梭是毁誉参半。沃波尔读完《新爱洛漪丝》后觉得没意思。1761年,戈登(J. Gordon)出版《古今风俗新论》,反驳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里对自然的过度美化,“自然没有为人类造福,只提供了物质条件”[148]。卢梭推理混乱,为此有人从他的性格中找原因,1755年斯密曾指责他“神经兮兮,有时极端可鄙”[149]。但非议像赞扬一样,是现代名声的因素,更多的人会关注他。卢梭成了欧洲的名人,英国报纸争相报道:“不久前被驱逐出瑞士的卢梭先生上周六来到英国,在多佛港登陆。”[150]此类新闻在《每日广告家》(The Gazeteer & New Daily Advertiser)和《圣詹姆斯纪事报》上都看得到。一个叫邦德利(Julie Von Bondeli)的人关注他的大小事:“自新年,我每星期从德吕兹先生处获知卢梭的消息,德吕兹陪他从斯特拉斯堡到伦敦,除了我对他在伦敦遭非难的消息震惊以外没有其他要紧事。”[151]

表2-2 18世纪中期,卢梭作品法文版和英文版统计[152]

[img alt="" src="../Images/image120-1.jpg" /]

但英国人见到了一个疯癫的卢梭,出乎想象,对他的批评遂居上风,卢梭休谟之争后开始厌恶他的人格。约翰逊博士归咎于卢梭,“他是无赖……三四个国家将之驱逐出境,我们国家竟然保护他,真是奇耻大辱”。亚当·斯密写信宽慰休谟,斥责卢梭是坏蛋、伪君子。[153]1764年,博斯韦尔与卢梭有矛盾,得知他又与休谟吵闹,遂斥其难相处,“那年夏天,他给我的信里尽是恼怒之辞,疯癫十足”[154]。1766年,一幅木刻画在英国流行,卢梭是一只刚从森林中捉来的Yahoo,休谟是农夫,正喂他燕麦,卢梭愤怒地拒绝,伏尔泰与达朗贝尔从背后鞭打,沃波尔使之撕心裂肺地叫喊。[155]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里将Yahoo描述为人模人样的动物,喜怒无常,生活肮脏。这幅版画将之比作卢梭,其意甚贬。

英国知识界的卢梭印象里有民族主义的因素。18世纪中期,英法竞争激烈,“国家、爱国者、爱国的、爱国主义、同胞、民族、民族的”等词语在两国报刊多次出现。[156]而卢梭的英国之行伤害了“一个自由民族的感情”,戈德文(W. Godwin)说他疯了,《书评》说他不理智,“言行以瞬间的印象为依据,为感受控制”[157]。对于他的作品,无论是1766年前还是之后出版的,批评压倒了赞美。《政治新闻》(Political Register)说《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混杂了良好的判断和荒诞的夸张,《每月书评》指责《爱弥儿》不切实际,“他的政论作品更荒诞,自相矛盾里是无法驾驭的怒火”[158]。1767年,弗斯里(Fuesli)画了一幅画:自由女神和平等女神被吊死,贵族舒坦地骑在农民身上,手执鞭子,面露得意,卢梭却闪在一旁偷笑,弗斯里以此讥讽卢梭的平等观,他一贯宣扬的美德是无中生有。[159]1782年,《忏悔录》在法国出版后,虽有英国人为其独特的叙事所吸引,并很快有了英译本,但厌世退隐的主题不容于英国共和制度下的平静心灵,受到的批判也尖刻,对卢梭友好的人“希望最好别出版”[160]。

卢梭去世后十余年,仍有英国人去瞻仰他的墓地,以之为传说中的人物。布斯比写过颂歌,说他诚实、有美德[161],但总体上,为之辩护的声音已寥寥无几。英国公众接受了卢梭的两个形象,“一个是创作《新爱洛漪丝》《爱弥儿》和《社会契约论》的天才作家,一个是《忏悔录》的作者、与休谟吵架的穷傻瓜”[162]。

1789年,卢梭在法国一度是革命精神之父,英国人的批评里多了政治寓意,他的名字是“革命恶作剧的代名词”。坎宁(G. Canning)主编的《反雅各宾报》(Anti-Jacobin)将对法国激进主义的不满发泄在卢梭身上,说他玩世不恭,“《忏悔录》里有自私、堕落和无耻,冒犯高雅,蔑视道德”[163]。青年伯克曾欣赏卢梭的风格,他的《保卫自然社会》(A Vindication of Natural Society)与《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主旨一致,语言风格相似,有些段落能互换。1792年,伯克却在《致国会议员的信》里批评他是虚荣哲学的创始人,“因虚荣才坦白错误,但虚荣心太强烈,像是疯了,法国人对传统的毁坏归咎于卢梭,他的血流入国民公会议员的静脉,他是革命暴力的宣传者”[164]。伪善、疯癫与政治暴力成为他的思想标签,伯克的观念是英国现代思想界理解卢梭的根据,他的批判是基于英国未曾断裂的传统、宗教宽容与现代自由制度,总之是英国人所乐于称道的关于传统的“伟大连续性”。1794年热月政变后,卢梭在法国受质疑,英国人的批评更严厉:

与其说他心怀恶意,不如说他善变;与其说他发现了坏原理,不如说他缺乏固定的法则。如果他看到自己的矛盾理论对于我们幸福的恶劣影响,他一定第一个去咒骂他那**人的才能。[165]

19世纪,卡莱尔的卢梭观走向极端,卢梭是出版时代的文人英雄,有憔悴的额头,深凹的眼睛,性格有缺陷,怀疑、自我孤立、喜怒无常,最终精神错乱。他的书是不健康的东西,有粉红色的俗丽打扮。[166]卡莱尔在理智与情感之间摇摆,有时不为英国人接受,达尔文与之经常见面,发现他神情抑郁,近乎消沉,有仁慈的心,却会讽刺每个人。[167]卡莱尔的卢梭印象却因其极端性而四处传播。在英国短暂出现的浪漫派一度赞赏卢梭的感性风格,“拜伦和雪莱有卢梭悲天悯人的思想,莫尔继承了他的尖锐批判”[168]。但这一文学潮流持续不久就消失了,卢梭的英国形象仍旧处于分裂状态,一个是有情义的哲学家,另一个是让人不解的狂放者。前一个形象基于他的写作风格,后一个形象源于疯癫的性情,以及英国人对法国革命意识形态的批判。法国革命前,英国学者批评的是卢梭,革命之后,表面上他们还是在批评卢梭,而实际上批评的是革命时代卢梭思想的解释学。英国人未区分思想与实践的区别,就将对法国革命的怒气撒在卢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