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卡角位于葡萄牙的最西端，亦是整个亚欧大陆的最西点，这个狭长的海角千百年来伴着涛声伸向日落的方向。在罗卡角的崖壁上矗立着一座镶着十字架的石碑，上面镌刻着葡萄牙文学之父卡蒙斯的著名诗句：“陆止于此，海始于斯。”一代又一代的葡萄牙先祖站在这里望洋兴叹：葡萄牙的未来在哪里？是身后孤悬海上却也难逃欺凌的半岛，还是眼前神秘浩瀚的大海？

一、葡萄牙的国家渊流

葡萄牙这个“酸甜”的名字（Portugal）在葡语中意为“温暖的港湾”。15世纪末，当葡萄牙人来到中国的广东时，根据粤语发音而得名。不过葡萄牙确实也盛产葡萄，其出产的葡萄酒早在古罗马时代就已负盛名。在现今葡萄牙这块土地上，有迹可循的最早居民或许可以笼统的称为早期卢济塔尼亚人，在地中海东部文明传入之前，他们一直处于未开化状态。腓尼基人可能是最早来到这里的殖民者，腓尼基城邦迦太基一度统治过现今葡萄牙的南部一带。在迦太基与罗马的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罗马人在伊比利亚半岛建立据点，并将迦太基人逐出了伊比利亚半岛。在罗马人的征服中，卢济塔尼亚人进行了长期的激烈抵抗，但强大的罗马军团最终横扫整个半岛。罗马人对半岛进行了大规模的罗马化改造，他们建立统治机构、兴建城市、修砌罗马大道，并将拉丁语、基督教和罗马法律引入。其中，拉丁语与土著语言融合后形成了半岛上早期的卢济塔尼亚方言。

公元5世纪，在西罗马帝国摇摇欲坠的时代，多支日耳曼人对半岛进行了洗劫，而在罗马军团保护下数百年之久的卢济塔尼亚人毫无抵抗之力。半岛上的战乱一直持续到公元6世纪，最终由强大的西哥特人实现了半岛的统一。但是，西哥特王朝很快陷于分裂，蜷缩在首都托莱多（Toledo）的国王往往由贵族选举产生，这些世袭贵族领有庞大的封地，各自为政，统一王国徒有虚名。这样，当阿拉伯人跨过直布罗陀海峡侵入半岛之时，整个王国毫无招架之力。值得注意的是，在阿拉伯人到来之前，无论是从地理上，还是其他方面，很难找到线索把现今葡萄牙这块地方与半岛上其他部分区分开，葡萄牙人惯常追溯的“卢济塔尼亚”不过是对半岛西部地区的泛称。

葡萄牙的独立历史要从被称为“再征服运动”的反摩尔人斗争中说起。711年，已经席卷北非大地的摩尔人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击败了西哥特王朝的末代国王罗德里克。然后，他们**，一直侵入到法兰西境内，才最终在图尔战役中被著名的法国宫相查理·马特[1]阻挡。在摩尔人对半岛的征服过程中，一部分坚毅的基督徒退守到半岛北部的山区里，而摩尔人并没有乘胜追击。这支游击部队的首领佩拉吉奥被推选为国王，并开启了长达8个世纪的反摩尔人运动。佩拉吉奥的小王国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发展为强大的莱昂王国，领导着整个半岛上的反抗运动。11世纪之后，伴随着阿拉伯人的分裂，基督教王国在莱昂王国的带领下稳步扩张。著名的阿方索六世将国王沿着大西洋向南推进，一度夺取了特茹河沿岸地区。阿方索六世将大西洋沿岸这片光复的土地分为三个州，其中最北的一个为葡萄牙州，即以波尔图为中心的葡萄卡尔地区（Portucale），往南依次是科英布拉州和特茹河沿岸地区。分封贵族进行直接管理，是一种有效的封建式防御体制，但正如史家诺威尔所说：“这样造成了一个无可避免的结局，即这些封建贵族早晚会走上一条与国王分庭抗礼的道路。”[2]葡萄牙正是在这种封建制度下以独立姿态出现的。

葡萄牙的开国者被认为是阿方索·恩里克。阿方索的父亲恩里曾是阿拉贡国王阿方索六世的雇佣兵，后来得到器重被分封为葡萄牙州的领主，他是一位很有政治和军事头脑的人物。一方面，他迎娶了阿方索六世的私生女，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另一方面，他向南推进，吞并了科英布拉州和摩尔人的大片领土。恩里在1112年死后留给时年3岁的阿方索·恩里克丰厚的政治遗产，但这些遗产长期被恩里克的母亲和情夫费尔南多·佩雷斯占据。直到1128年，长大成人的阿方索联合支持者一举击溃了其母亲和佩雷斯的势力。在他的统治生涯中，阿方索·恩里克最伟大的功绩莫过于使葡萄牙成为独立王国，以及彻底征服特茹河沿岸地区，后来成为葡萄牙首都的里斯本正是在他的努力下彻底摆脱了摩尔人统治。阿方索·恩里克时代奠定了葡萄牙国家的主要疆域，并将最早的葡萄牙民族主义深刻地烙印在这方水土之上的人民心中。史家诺威尔这样评价阿方索·恩里克：“他生在这个国家，统治这个国家直至死亡，并用尽一生服务于这个国家的利益，他是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的葡萄牙人。”[3]

1179年，葡萄牙王国的独立地位得到罗马教皇的认可，阿方索·恩里克成为葡萄牙历史上第一位国王。在接下来的200多年间，葡萄牙的历代国王仍旧为自身的独立地位与强大的邻国周旋、战斗，并在与摩尔人的战争中继续向南扩张。

值得一提的是，在摩尔人长达8个世纪的征服与统治下，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人们，无论在血缘、语言、建筑风格，还是生活习俗上，都烙上了独特的伊斯兰痕迹。葡萄牙地区的方言与半岛上其他地区的方言一样都是以拉丁语为基础，但融合进大量阿拉伯语词汇。国王迪尼斯一世（1279—1325）在位期间将葡萄牙方言确立为官方语言，以取代拉丁文。尽管与半岛上其他方言没有本质区别，但葡萄牙语却逐渐成为葡萄牙国家独立地位与民族主义的载体，进而推动了葡萄牙民族国家的形成。

纵观葡萄牙建国史，不难看出，葡萄牙之所以成为葡萄牙，而不像半岛上其他地区一样最终统一在西班牙的旗帜之下，其原因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历代葡萄牙君主的独立倾向及对民族主义和国家独立的不断引导；其二，复杂的反摩尔人斗争与基督教王国践行的封建制度为葡萄牙的独立创造了客观环境；其三，王权的强大与中央集权的国家结构为葡萄牙的独立地位提供了强大的实力基础。总之，葡萄牙的独立地位尽管屡次走到崩溃的边缘，但在数百年的夹缝中，它最终生存了下来，并在阿维斯王朝得到巩固和强化。

二、阿维斯王朝的建立

对葡萄牙王国的独立与发展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是阿维斯王朝的建立，葡萄牙海外扩张和发现新航路事业也开启于这一伟大王朝。王朝开创者是被尊为“若奥大帝”的若奥一世。谈起若奥一世与他开创的王朝，不得不提到他的父王佩德罗一世（Pedro I，1320—1367）与他的母亲——一名侍女[4]的那场“倾国之恋”。

在佩德罗还是王子的时候，他爱上了出身卑微的侍女茵内斯·德·卡斯特罗。这位侍女的温柔体贴让他沉浸在爱河之中无法自拔，但作为王国未来继承人，他并没有选择爱人的权利。他的父王阿方索四世为他娶了一位卡斯蒂利亚的贵族小姐，不过，佩德罗对这位小姐的爱不过是逢场作戏，应付差事。大部分时间里，他与茵内斯在科英布拉的行宫长相厮守，两人还育有4个孩子。被丈夫长期冷淡的贵族小姐在产下一子（即后来的斐迪南一世）后郁郁而终。冷酷的老国王趁儿子外出之际派人秘密处死了茵内斯。当佩德罗回到科英布拉发现爱人惨死后，悲痛欲绝，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怒之下率亲兵包围了首都波尔图，要找其父王报仇。他亲自来到城下，指挥军队攻城。在人类的历史上，父子为争夺王位，刀兵相见的例子固然不少，但为爱情而父子成仇的例子却着实罕见。父子内讧，胜败都是败。最终，佩德罗从激愤中平静下来，下令停止攻城，与老国王达成和解，这才使王国摆脱危机。

佩德罗既不能做自己的杀父仇人，夺妻之恨又不得不报，他在痛苦与矛盾的交织中熬到1357年老国王去世。登上王位后，他将两名逃往卡斯蒂利亚的凶手捉回，用剜心的手段处决了他们。1360年，他又郑重向全国宣布，封茵内斯为葡萄牙王后，并按照王后礼仪重新为茵内斯下葬。根据葡萄牙人的传说，在葬礼上，佩德罗为早已腐化为骷髅的茵内斯穿上婚纱，甚至逼迫斐迪南王子上前亲吻这位王后恐怖的枯手。佩德罗一世还在阿尔科巴萨修道院内修建了两座奢华的陵墓，一座为茵内斯，另一座留给了自己。两座陵墓相向放置，这是佩德罗自己别具匠心的设计。他期待末日审判来临时，所有逝去的人能够复生，这样当他们两人推开棺木坐起身时，两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对方。佩德罗一世在茵内斯被杀之后，坚定地为爱人守贞，至死未再续娶。[5]

这段“旷世绝恋”在佩德罗死后并没有就此终结，其对葡萄牙王国的历史产生了重要影响。二人的结晶之一正是葡萄牙民族国家的奠基人、阿维斯王朝的开创者——若奥大帝。

作为佩德罗与茵内斯的私生子，若奥不平凡的出身与际遇使他不同于正统的王子，从小就养成了坚毅的品格。由于受到佩德罗的宠爱，他6岁就被佩德罗一世封为阿维斯骑士团大统领。佩德罗一世去世之后，其合法男嗣斐迪南王子继位，称斐迪南一世。1383年，斐迪南去世无子，唯一的女儿贝娅特丽丝继位为女王。但是，这位公主却与卡斯蒂利亚国王胡安一世有婚约。这就意味着，葡萄牙将沦为强大的卡斯蒂利亚的附属国，从而丧失独立地位，试想未婚妻将带着一个王国作为嫁妆来到卡斯蒂利亚，胡安一世似乎终于可以实现其先辈一直以来的梦想。在王国存亡的关头，若奥被葡萄牙贵族们推上了历史的前台。他以阿维斯骑士团为核心建立一支强大军队，并将贝娅特丽丝逐出了葡萄牙。若奥随后被贵族推举为新国王，阿维斯王朝建立。[6]

初登王位的若奥当然知道，贪婪的胡安一世不会就此作罢。他立即大整军备，团结一切力量，摆好阵势等待卡斯蒂利亚军队的到来。两军在阿尔儒巴罗塔（Aljubarrota）进行了一场大战，若奥大获全胜。阿尔儒巴罗塔战役的胜利巩固了葡萄牙的独立地位，沉重打击了卡斯蒂利亚数百年来吞并葡萄牙王国的野心。此役亦成为葡萄牙和西班牙两国历史分野的标志。

在整个欧洲中世纪的宏观视野下，早期的葡萄牙史不过是一段小国艰苦抗争、维护独立地位的历程，很难说其对欧洲文明进程产生了哪些重要影响，即使放在伊比利亚半岛的再征服运动史中，葡萄牙也仅仅是一个非常次要的角色。但是，在这段毫不起眼的历史中，我们已经能够梳理出这个小国日后成就大业的踪迹。葡萄牙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能够独立，这一事实本身就折射出其相对半岛上其他地区的特殊性。更重要的是，葡萄牙还建立了欧洲历史上第一个民族国家。在中世纪欧洲封建制度顽固、罗马教会指点江山的情况下，“民族国家”是个昭示欧洲未来发展道路的事物。那么，为什么是葡萄牙？答案当然要从葡萄牙与生俱来的强大王权说起。自王国开创者阿方索一世的父亲恩里起，保卫王国与对外扩张就是国家最主要的政治事务，再加上先发制人的战略思想，使得这个国家“在结构上是军事化的”[7]。好战的贵族与平民团结在王权的旗帜下，一起为国家的独立与反穆斯林事业奋斗。在这个过程中，君主除了利用宗教精神鼓舞人民，更重要的是拉出了民族主义的大旗，这才是葡萄牙区别于半岛其他地区的核心一点。最终，王权与战争缔造了葡萄牙国家，同时也缔造了葡萄牙民族。正是统一民族国家的建立，为葡萄牙率先开启海外扩张、探寻新航路提供了强大的政治保障和物质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