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述元朝宫廷内发生的密修“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的故事源出自《庚申外史》,原本是小说家言,属于野史、逸闻;但它被明初史官采纳、误解,然后以讹传讹地编入了《元史》,从此成为官修正史的一部分,形成为汉文化传统有关藏传佛教的“官方话语”。这种“官方话语”长期在民间流传,且被不断演绎,其内容日益丰富。我们不但于明人笔记中见到了不少有关“欢喜佛”“以身布施”和“大喜乐”等类似《庚申外史》的记载,[47]而且更在不少明代著名的情色类小说中读到了被进一步小说化了的番僧和他们所修“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的故事。经过明代小说家的文学再创造,不但曾经的“正史”重又变成了“小说家言”,而且也给那段本来扑朔迷离的历史增添了浓重的戏剧色彩,使得它以更加传奇和小说化的形式在民间广泛流传。
伪托“吴越唐寅”选辑的《僧尼孽海》是明代中后期成书的一部著名的情色小说,专写僧尼**故事,乃摭拾当时流行小说中有关僧尼**行的内容汇辑而成,共收集三十六则短篇故事,其中僧部十五则,尼部十一则。故事来源有《如意君传》《金瓶梅词话》等通俗小说,也有采自文言小说集《绣谷春容》者。但其中的一则故事题为“西天僧西番僧”,却源出自“正史”,基本照抄了《元史·哈麻传》中有关元廷所修“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的记载,然后添油加醋,把这个本来有类小说家言的见于“正史”中的故事进一步小说化。作者别出心裁地用自己熟悉的文化因素对这两种他一无所知的西藏密法作了合乎当时代汉族士人文化之情理的诠释,同时还把因发掘南宋皇室陵寝而臭名昭著的元代江南释教总统、河西僧杨琏真伽也编排进去,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十足的**棍。于是,小说家的编排和历史事件杂糅在了一起,说的是同一个故事,由于叙述方式的不同,其对故事的解读大异其趣,对于读者的影响也大不相同。为方便讨论,兹先照录《僧尼孽海》中编排的这段故事:
元顺帝时,哈麻尝阴进西天僧,以运气术媚帝,帝习为之,号演揲法儿,华言大喜乐也。哈麻之妹婿集贤学士秃鲁帖木儿,性奸狡,有宠于帝,言听计从。与老的沙、八郎、答剌为吉的、波迪哇儿玛等十人俱号倚纳。亦荐西番僧伽璘真于帝。伽璘真善秘密法,谓帝曰:“陛下虽尊居九重,富有四海。其[不]过保有见世而已,人生能几何?当受此秘密大喜乐禅定。”帝又习之。其法亦名“双修法”,曰:“演揲儿”“秘密法”。皆**也。帝日从事于其法,乃广取民间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妇女,恣肆**戏。[48]号为“采补抽添”,其势甚多,略举其九:
第一曰:“龙飞势”。——第二[曰]:“虎行势”。——第三[曰]:“猿搏势”。——第四[曰]:“蝉附势”。——第五[曰]:“龟腾势”。——第六[曰]:“凤翔势”。——第七[曰]:“兔吮势”。——第八[曰]:“鱼游势”。第九[曰]:“龙交势”。——。
又选采女为十六天魔舞,又诏西天僧为司徒,西番僧为大元国师。各选良家女数十人供其**毒。其徒亦皆取良家女,或四人,或三人奉之,总谓之供奉。民间女子遭其害者,巷哭里嗟,不计其数。八郎者,帝诸弟,与其所谓倚纳者,皆在帝前亵狎不讳,至聚少壮汉儿并妇人、女子倮处一室之中,不拘同姓异姓,任其自相嬲弄。或以尊行而污卑幼,或以卑幼而**尊行,皆无避忌。号曰暨即兀,华言事事无碍也。
西天僧又与西番僧迭相轮转,出入禁中,夜宿宫闱,**公主,至于嫔御多人,则随他择其雏而美者**之。金莲半起,海棠强拭,新葩玉体,金偎芍芙,骤沾风雨,虽女子畏缩难堪,而西僧必破垒穿蕾,尽根彻脑然后已。群僧见其流丹浃藉,如痛忍疼,则争前搏弄,以为笑乐。丑声秽行,四野著闻,即市井无赖之人,羞出于口。帝惟知习法为快,无所禁止。
僧之浊乱寰宇、**污帷薄,莫有甚于此时也,只有狠[贼]髡杨琏真伽**毒更甚。凡境中大小女子,先以册藉申报姓名,至出嫁之日,不论美恶,必先迎至府中,强御之,取其元红,然后发归夫家完聚。有得意者,则强留三五夕,摧残狼藉而后发还,且不时唤入府中,为快己意。设有隐瞒倔强者,登时两家俱罹横祸,财散人离,无复完聚。见妇人有姿色者,便取进府中,**嬲万状,诸人侧目,莫敢诣何。即尔朱兆之污辱洛阳女子,无此狠恶也。腥风膻雨,簸**恒河,秽露臊云,遗漫世界,若非大手力者汛扫之,人人沉黑海矣。
不秃不毒,不毒不秃。惟其头秃,一发**毒,奈何今之四民,尤谆谆呼和尚为佛爷,尊之为大师矣,可悲甚矣![49]
不难看出,上引《僧尼孽海》中所说的“西天僧西番僧”故事,其主题就是《元史·哈麻传》中有关“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的内容,其中增添的小说家的成分最主要的部分便是将元朝宫廷中所修的藏传密法“演揲儿”“秘密法”和“双修法”移花接木,演绎成了汉族房中经典中的“采补抽添”之“九势”。很显然,小说作者对藏传密教利用“气(风息)”“脉”“轮”和“明点”修习欲乐定、得大喜乐成就的修法一窍不通,故完全接受了《元史·哈麻传》中传出的“官方话语”,将元廷修习的藏传密法当作纯粹的“**戏”和“**”来描述了。而其所谓“采补抽添”之“九势”与藏传密教的修法当然毫无关系,它们是汉族古代**中相当著名的东西,源出于中国古代房中经典——《素女经》。对照明代著名的性学(**)专论《素女妙论》卷二之《九势篇》则可知,《僧尼孽海》中用来描述“西天僧、西番僧”所传之“演揲儿法”,或曰“双修法”者,与传为素女所传的“采补修炼之术”中的“九势”完全一致。[50]这充分印证了跨文化交流中出现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现象:为了要解释一种作者所不了解的外来的文化现象,必须借助自己文化中所固有的东西,把两个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附会在一起,用后者来解释前者,以保证其读者能心领神会。这里,《僧尼孽海》的作者故意引用汉族文化传统中的房中经典,解释元廷所传的藏传密法——“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于是,本来人们只是道听途说来的,既不熟悉,又无法理解的那些连名称都听起来十分怪异的藏传佛教修法,从此耳熟能详,变得十分容易理解了。其结果是,它们从此便永远和“**戏”,即荒**、腐朽和无耻连结在一起了。[51]而其本来带有的崇高的宗教意义则被无情地抛到了九霄云外。
《僧尼孽海》之“西天僧西番僧”的故事中专门对杨琏真伽之“**毒”作了重点的描述,加进了不少本来难见容于正史的、有辱斯文的“色情”内容。除此之外,在另外一则有关“沙门昙献”的故事中,杨琏真伽再次被提到,并被描写成了一位**的**贼。其云:
元髡杨琏真伽掘发[传曾与昙献私通之胡后的]陵寝,开其墓,见后面色如生,肌肤丰腴,强**之,体冷如冰,而牝中气觉蒸蒸然热,与活人无异。复纵诸髡次第**之,忽闻尸有叹息声,杨髡以为妖,碎劈其尸,精血满地,取其殉葬珠玉而去。[52]
显然,《僧尼孽海》的作者在杨琏真伽身上花如此多的笔墨并非是无缘无故的,他捏造这些故事实际上与元代历史上对于汉族士人来说有切骨之痛的一段伤心史有关,将杨琏真伽描写成一位不知餍足的**贼不过是对他进行丑化,由此而发泄对他的刻骨的仇恨的一种非常极端的方式。众所周知,元初任江南释教总统的河西僧杨琏真伽曾在元世祖忽必烈汗及其宰相桑哥的怂恿下,于元至元二十一年(1284)发南宋皇陵,盗其中珍宝,并将诸皇陵骨杂置牛马枯骼中,筑一塔镇之,名曰镇南。还截宋理宗顶,以为饮器。时人哀叹:“嗟乎!谈宋事而至杨浮屠尚忍言哉?当其发诸陵,盗珍宝,珠襦玉匣,零落草莽间,真惨心奇祸,虽唐、林两义士易骨潜瘗,而神魄垢辱,彻于九幽,莫可雪涤已。”[53]自此以后,杨琏真伽变成了古今第一号的西番恶僧,人称“杨髡”,或曰“贼髡”,江南士人吟诗作词,对他口诛笔伐者,代不乏人。连在他总统之下塑造的杭州飞来峰上的佛像也受其牵连而频频遭殃,曾再三遭掊击,以致身首异处。[54]元代历史文献中多有控诉杨琏真伽之种种恶行者,其中有称“又民间金玉、良家子女,皆以高价赎买,以其赀财有余,奢**无所不至。由此南方风俗,皆为此曹坏乱”。[55]而《僧尼孽海》中对杨琏真伽之“**毒”的描述不过是对上述元代历史文献作了一个小说化的脚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