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对欲乐定及其象征意义的不同解释(1 / 1)

密教的修法,特别是诸如欲乐定这样与两性相关的修法常遭人诟病和误解,古今中外皆然。对于密乘佛教中那些看起来离经叛道的修法,特别是与男女双修相关的性瑜伽等修法的解释,历代佛教研究者也倍感困扰,在近两百年的佛教研究史上,学者们提出了多种不同的方式试图对它们的合理性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迄今为止,他们至少已经提出了实指论(Literalism)、喻指论(Figurativism)和涵指论(Connotation)三种不同的进路,来解释这一令人费解的宗教现象。实指论者即认为所有这些本续和仪轨中所描述的修法都应该按其字面意义来理解,都是实修;而喻指论者则认为应该对这些密续的语言作“隐喻的”“象征性”的理解,对这些修法做“象征性的解读”;而涵指论者强调这类语言、符号的意指功能,诸如五肉、五甘露的享用和双修等内容应该超越传统的净秽和善恶的范畴,而意指“觉悟”“成正等觉”的获得,并把它作为一个实际的既成事实。[37]按照这三种进路对有违常理的种种密教仪轨所作的解释可谓丰富多彩,这反映的正好是密教修法及其象征意义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显然这三种进路或可互相涵盖,但无法一一取代。我们可以于当时代文献对“欲乐定”的修法和解释中,看到上述诠释密续之修法的三种进路于此都得到了体现和运用。

按照前述《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中对于依行手印密修欲乐定的描述来看,这种被俗称为“双修”的“欲乐定”修法显然是一种实修仪轨,所有这些字面的具体描述,都应该是实指。所以,元代汉文文献中出现的所谓“秘密大喜乐禅定”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元代蒙古君臣曾在西番僧和西天僧的指导下修习过这种“欲乐定”当是事实。然而,将这种修法指称为“**戏”则无疑是说者把它脱离了藏传佛教的语境、然后放入汉文化语境中考虑而造成的一个误解。这样的指控应当在藏传密教一开始传入西域和中原时就曾出现,故当时的藏传密教论师就曾不得不起而自卫,对他们所传密修仪轨的合理性做出解释。例如,我们在《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中见到作者在解释四种入欲乐定修法后用很长的篇幅来为修习这种涉及男女双修的秘密修法的正当性作辩护。他说:

问:**声败德,智者所不行;欲想迷神,圣神之所远离,近障生天,远妨圣道,经论共演,不可具陈。今于密乘何以此法化人之捷径、作入理之要真耶?答:如来设教,随机不同。通则皆成妙药,执则无非疮疣,各随所仪,不可执己非彼。又此密乘是转位道,即以五害烦恼为正而成正觉,亦于此处无上菩提,作增胜道。言增胜力者,于大禅定本续之中,此母本续即为殊胜方便也。[38]

此即是说,欲乐定是佛随机应化设计的一种可以转“五害烦恼为正而成正觉”的殊胜方便,是密乘佛教之胜惠本续,也即无上瑜伽部母续,或曰瑜伽母续中所说的一种修法,故不应当把它看成是外道为贪图**乐而乱搞的旁门左道。值得指出的是,欲乐定的修习显然并非所有修习藏传佛教之行者的必修功课,相反它仅仅拟为下根化机所设,《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有曰:

下根以贪欲中造着道门而修习者,应当入欲乐定也。其欲乐定有十五门,若修习人依修习,现身必证大手印成就。……而修习者无始至今所积恶业悉皆消灭,一切福惠速得圆满,一切障碍悉能回遣,一切成就尽皆克获。[39]

还有,欲乐定这样的修法虽然专为在家行人所设,但并非人人皆可随意修习。若得不到正确的引导,或修习失当,不但不能速成正觉,相反会堕恶趣。如云:

倘若傍倚此门,非理而作,罪大不少。……如是果乘甚深密法,非器勿传,片成莫受。……不信其义者,此人决定现世受其贫穷、官事、口舌、一切疾患,直至临终,失于正念。死后堕落三涂(途),受无量苦,世世不能见佛闻法。[40]

依此而言,于元朝宫廷参与实修“秘密大喜乐禅定”的那些“大根脚出身”的蒙古君臣们实乃下根化机,他们与诸多行手印一起修欲乐定,似并没有参透空乐无二之理,修成即身成佛之正果,相反落得个败走朔漠,堕落三途的下场,也使得他们修习的“秘密大喜乐禅定”从此蒙受不白之冤,成了蒙元王朝急速走向败亡的替罪羊。

事实上,欲乐定的修行并非必须依行手印进行男女双修,而且即使双修也不是非要实修不可,而是可以借助记句手印(samayamudr?或dam tshig gi phyag rgya,译言三昧耶手印)、法手印(dharma-mudr?或chos kyi phyag rgya)和大手印(mah?mudr?或phyag rgya chen po)进行观修,同样可以速成正等觉。对此,《因得啰菩提手印道要》中说:“以现印而作交融修则亦可;或依智印修则亦堪。如乘骑马,速得达至所愿往处。”[41]

此即是说,不管是依行手印实修,还是依见、触或者智印观修,本质上没有区别,其目的只是为了能够速成正觉。再有,按照《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中的说法,“今依密教,在家人则依行手印入欲乐定,若出家者依余三印入欲乐定,契于空乐无二之理也。”[42]

这明确规定了出家人不能与行手印实修欲乐定。而依记句手印和法手印入欲乐定者,都是观想佛本尊、想自身顿成本佛之慢,次第受于四喜至俱生喜,入空乐不二之定。[43]是故,仅仅是对于在家人而言,修欲乐定是实修,故是实指;而对于出家人来说,修四手印是观修,故对仪轨中的语言、符号都不应该按其字面意义,而应该按其喻指的意义来理解,是喻指。

同书又说:

若依大手印入欲乐定者,然欲乐定中所生觉受要须归于空乐不二之理故,今依大手印,止息一切妄念,无有纤毫忧喜,不思不虑,凝然湛寂,本有空乐无二之理而得相应,即是大手印入欲乐定,归空乐不二之理也。[44]

可见,密教的大手印修法实与禅宗始祖菩提达摩于《二入四行论》中所说的“理入”之理如出一辙,[45]然与《庚申外史》和《元史》中所说的**戏南辕北辙。事实上,“大手印”“大喜乐”和“乐空不二”等等,虽然说法不一,但于哲学、义理的层面上与“成就究竟等觉”“成正觉”,即通常所说的“觉悟”“成佛”同义。[46]由此可见,诸如“秘密大喜乐禅定”“乐空不二”“方[便]智[慧]双运”“方智交融”和“大手印”等等,尽管内含不同的实修方法,但其本身即是“成正等觉”“觉悟”和“成佛”的同义词,在这意义上说,它们都不过是成佛这一概念的涵指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