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闲笔不闲”——文学叙事功能的扩大与延伸(1 / 1)

文学叙事就如同一个旅行者出游,他沿着一条通往目的地的道路走去,当然不能离开这条路,所以要有“正笔”;但是这位旅行者也必然要看到沿途的或秀丽、或荒凉、或旖旎、或凌乱的风光,对此风光他或欣赏、或感叹,如此他的旅行才是真实的,也才有趣味,所以就又必须用“闲笔”。“正笔”叙述主要人物和事件,“闲笔”叙述次要的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和事件,两者互相补充,形成广阔的、真实的叙述空间。

对于文学叙事作品而言,所叙述的当然是人物性格以及围绕着这些人物所发生的事件。但是在叙述以及叙述过程中是否可以有别的描写穿插,这是中国古代叙事学关注的另一重要问题。如同在抒情作品中分为“情语”“景语”一样,文学叙事作品也可分为“正笔”(又叫“紧笔”)和“闲笔”(又叫“闲话”“消闲之笔”)。最早提出“闲笔不闲”这一说法的是李贽。李贽在《明容与堂刻水浒传》中说:“闲话都逼真,却又不闲。”此后,金圣叹、张竹坡、毛宗岗等都十分重视“闲笔”中叙述节奏的调整、叙述空间的扩大、叙述时间的延伸等方面的重要功能。

“闲笔”怎么“不闲”呢?让我们来分析一下《水浒传》“血溅鸳鸯楼”一回,“正笔”是武松潜入鸳鸯楼,报仇雪恨,杀尽张都监全家上下。其“正笔”与“闲笔”是这样安排的:

以上几处描写金圣叹都用“百忙中极闲之笔”加以评点,并认为它们表现了作者的“非常之才”。在这里“正笔”是武松进入张都监家杀人,叙述节奏极快,形成紧张气氛,让读者觉得喘不过气来。但作者不是只叙述武松杀人,中间还穿插张家平日的生活场景,叙述节奏不能不慢下来。其结果是叙述节奏快慢相间,并扩大了叙述的空间,使武松杀人的紧张气氛与张都监家日常生活的闲散气氛,形成了对照,不但使叙述更生活化,增强了真实感,也能引起读者的兴味。如果只一路写武松一个接一个杀人,叙述节奏全是一样的快,那还有何趣味呢?再一例是毛宗岗对《三国演义》中关羽“过五关斩六将”描写的评论:

至于关公,行色匆匆,途中所历,忽然遇一少年,忽然遇一老人,忽然遇一强盗,忽然遇一和尚,点缀生波,殊不寂寞。天然有此妙事,助成此等妙文。若但过一关杀一将,五处关隘一味杀去,有何意趣?[43]

这里毛宗岗没有点出作者用“闲笔”,实际上是用“闲笔”不断地阻断“正笔”。“正笔”是曹操放关云长,关云长护佑二位夫人脱离险境。本可几笔带过,哪里想到,一路又有诸多曲折。第一,遇“强盗”廖化相救。第二,遇庄主老人款待,然后过第一关,杀孔秀,过第二关。第三,连杀孟坦、韩福,过第三关。第四,遇普净和尚,暗示关云长的危险,杀卞喜,谢普净,过第四关。第五,遇胡华之子胡班,杀王植,杀秦琪,过第五关。接着还有一首诗,总结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事迹。本来关羽行色匆匆,叙述节奏很快,偏插入一些“闲笔”,把叙述节奏放慢。特别是中间穿插与自己的乡亲普净和尚相见,把叙述节奏大大放慢。叙述节奏的这种变化,不是为变化而变化,而是通过这种变化展现三国时期的战乱生活,尤其是为了丰富关羽的既神勇又充满人情的性格,并使文学叙事增添情趣,所以说“闲笔不闲”。

“闲笔”的功能不仅仅是为了改变叙述的节奏,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扩大叙述的空间。张竹坡在《金瓶梅读法》中说:

《金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孟玉楼,娶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瓶儿死时,乃入玉箫受约;择日出殡,乃有请六黄太尉等事;皆于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44]

这里所说的“百忙中消闲之笔”,其功能在扩大叙述的空间,使所叙述的生活更为丰富和具有立体感。试想,《金瓶梅》的作者如果只是紧紧地扣着西门庆破落—暴发—****—升官—灭亡这条主线,来安排叙述的内容,那么叙述的空间就会显得十分狭窄、孤立,无法展现产生西门庆这个人物性格的社会背景和环境,生活应有的整体性也将失去,他将成为“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的大观园里的假农庄。文学叙事就如同一个旅行者出游,他沿着一条通往目的地的道路走去,当然不能离开这条路,所以要有“正笔”;但是这位旅行者也必然要看到沿途的或秀丽、或荒凉、或旖旎、或凌乱的风光,对此风光他或欣赏、或感叹,如此他的旅行才是真实的,也才有趣味,所以就又必须用“闲笔”。“正笔”叙述主要人物和事件,“闲笔”叙述次要的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和事件,两者互相补充,形成广阔的、真实的叙述空间。

“闲笔”的又一叙述功能就是延伸叙述时间。《金瓶梅》中写李瓶儿治病和死亡,张竹坡也认为用了“闲笔”。李瓶儿病重,先请了任医官和胡太医来治,无效。伙计韩道国推荐妇科赵太医,乔大户又推荐县门前住的何老人,西门庆马上叫人请来。赵太医、何老人都到。赵太医一露面,就开始吹嘘,说自己从黄帝《素问》《难经》一直到《加减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寿域良方》《海上方》,“无书不读”,说自己的本领是:“药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六气四时,辨阴阳之标格;七表八里,定关格之沉浮。风虚寒热之症候一览无余;弦洪芤石之脉理莫不通晓。”他看了脉之后,分析了一通病源,最后开了一个妙方:“甘草、甘遂与硇砂,藜芦、巴豆与芫花,姜汁调着生半夏,用乌头、杏仁、天麻。”何老人说:“这等药,恐怕太狠毒,吃不得。”他则说:“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怎么吃不得?”西门庆见他胡说,只得称二两银子打发他走了。何老人说:“老拙适才不敢说,此人东门外有名的赵捣鬼,专一在街上卖丈摇铃,哄过往之人,他哪里晓得什脉息病源。”张竹坡在这里批道:“若止讲病人,便令笔墨皆秽,止讲医人,却又笔墨枯涩,看他用一捣鬼杂于其间,便令病家真是忙乱,医人真是嘈杂,一时情景如画,非借此骂岐黄流也。”[45]中间赵捣鬼的情节可有可无,属于“闲笔”,它不但使这回描写“一时情景如画”,增加了喜剧情趣,更主要的功能是延长了叙述时间。本来李瓶儿病危,西门庆等十分着急,时间对病人来说就是生命,但插入这个“闲笔”后,不能不延长叙述时间,使李瓶儿的病情更加危急,大大加重了西门庆和李瓶儿的心理负担,这对叙事是有意义的。

虽然金圣叹等人没有对“闲笔”做出明晰的界说,但从他们所分析的事例上,可以了解“闲笔”的内涵。所谓“闲笔”是指叙事文学作品人物和事件的主要线索外穿插进去的部分,它的主要功能是调整叙述节奏、扩大叙述空间、延伸叙述时间,丰富文学叙事的内容,不但可以加强叙事的情趣,而且可以增强叙事的真实感和诗意感,所以说“闲笔不闲”。实际上,“闲笔”还应包括作品中的议论、抒情以及与作品人物和故事看似游离的人情风俗习惯的描写等。“闲笔”作为叙事艺术中的一种重要手段,是一个文学叙事家的艺术功力的表现。张竹坡也说:“千古稗官家不能及之者,总是此等闲笔难学也。”[46]此话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