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演出汇报和你自己的意见，你在扮演青年赫尔德的过程中，一直存在着许多困难。你抱怨说，在某些演出中找不到正确的调子，尤其是在一场特定的戏以后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相矛盾的。

在“找正确的调子”这种说法面前，我们曾不时地提醒过你，因为这意味着一种特定的表演方法，在我们看来这种方法是不正确的。你所理解的“正确的调子”，不是指“自然的音调”。显然你把“找正确的调子”理解成为这样一种过程，就像通常在新年市场的打靶摊上一样，一旦靶子上的黑点被击中，整个一部音乐性的玩具就动起来了。拿新年市场打比喻并无贬低的意思，这个比喻“击中”的不应该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只是错误的东西。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一方面你对自己的角色定象不够，以至于“这个调子”可能会滑过去，另一方面又定象过火，因而所有别的调子都死死地依附于这个调子。“定象”这个词也是值得考虑的。我们通常不这样用它，我们所想象的定象，是指使绘图借此不至于再被涂抹掉。

实际上你不必掌握被表演的人物的调子，而应该掌握人物的处世态度，这与调子无关，尽管有时也与调子有联系。最重要的是你对待这个人物的态度，是这个人物决定人物的处世态度。

怎样理解这一点呢？

你的困难始于大段独白那场戏。赫尔德的朋友和伙伴诺尔，对这场冬战的怀疑达到了顶点，他开了小差。诺尔在他的独白里下定了决心。赫尔德则努力抗拒着这种怀疑，他从这种怀疑当中看到了朋友的“堕落”，他自己也因此变得十分烦躁，于是就产生了困难。顽固地坚持这种对于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纳粹立场激动了他（或者说表现了他的激动），从而产生了其些病态。这种病态表现为，这个浸透了纳粹思想的青年人，抵不住诺尔的怀疑的进攻，他必须在怀疑的领域付出过多力气。这些你表演得很成功。这种纯由纳粹主义立场产生的病态，它表明了纳粹主义已经病入膏肓，青年赫尔德将摆脱这种病态，重新振作起来。若是你“煞费苦心”，也就是说这场戏一开始你就把“调子”定得过高，过分丑化表情，你对这场戏的表演就不能算是成功的。

从这里开始在转变的过程中，“病态——振作”的矛盾起着决定性作用。在你的下一场戏里，诺尔逃往俄国人那边去了，把青年赫尔德一个人丢下与纳粹军官为伍，赫尔德同他们越发格格不入。回家探亲表现了同家乡格格不入。据我看来他遭到四次当头棒喝：遭到他曾经非常敬仰的逃兵诺尔的妻子的蔑视；一首充满柔情的德国民歌；母亲对于他哥哥的一桩谋杀案件的可怕的揭露；从恩斯特·莫里兹·阿伦特[2]的一本书里引证的一段关于资产阶级士兵的公民权利和义务的话。至于后来他父亲威胁说，要把他交给盖世太保，他完全没拿这当回事。

赫尔德把追究父亲的责任交给了母亲，在他出走之前，你让他发出的那种幼稚得可笑的哭泣，感动了几位批评家，他们把这种哭泣当成病理学的反应。他们大概把洪堡王子[3]的怕死也视为病理学的反应，尤其糟糕的是他们是（几乎）绝望的小市民，他们喜欢掩盖人的阶级标志，把人看成孤立的人，单纯的人。这个青年人在这一瞬间的确不是英雄，我们在任何情况下似乎都不应该谈论“软弱的，没有英雄气概”的英雄；似乎谈论具有英雄气概的人要有益得多。他既不像哈姆雷特一样清理奥吉亚斯的牛圈[4]，亦未做出什么特殊举动。他虔诚地返回了前线。在这里你做得是对的；这一场戏你表演得既认真，又成熟，给大师们出入的艺术神庙的库房里增添了一副可爱的英雄形象的模子。

当然，后面又出现了困难。你还得表演两场短戏。（赫尔德拒绝参与对游击队员执刑，而被判处死刑，并且拒绝自杀。）你必须表演由于健康的理智而导致了死亡。

显赫的荣誉、骑士勋章，都未能使赫尔德脱离人民，而人民却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这种荣誉未能永远使他眼花缭乱。赫尔德为希特勒付出了全副精力，然而却没有精力再来反对希特勒。如他未能清除家庭里的奥吉亚斯牛圈，也未能清除国家的奥吉亚斯牛圈。他把自己孤立起来了。

（有人或许会说，环境不允许他成为英雄。这种说法也不能替他辩护。反正他没有成为英雄，整个资产阶级——他是其中的一员，并且从未离开过它，即使最后也未完全离开它——都面临着这样的处境：有些事情是环境所不允许的。）

在处决游击队员的一场戏里，你找到了非常出色的表达方式，当然，这对那些大喊大叫要表现英雄的人来说是一文不值的。例如赫尔德拒绝活埋游击队员的命令时那副充满矛盾的恐惧表情，这是对于残暴的恐惧，同时也是对于自己抗拒命令的恐惧。在死的那一场戏里，你在表现这个被一切恶鬼所抛弃的人的时候，对于那些既有英雄气概又充满痛苦的特征的表演是不成功的。在我从未给你看过的那本《战争启蒙课本》里，你会发现你是多么像那些在莫斯科周围被俄国人俘虏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德国战争苦力的神态呀。赫尔德对另一个德国的祈求纯系侥幸。这大概是对于“另一个”德国的忠诚的呼声。当你避免感情激动时，不要回避**，而是要回避错误的**，这是朴素的民族的**，是地地道道陈旧的忠诚的**，它已经空洞了，像一幅漫画游**在我们的舞台上。你在这里要对赫尔德表示尊敬，同时也要表示与这种尊敬相适应的同情。这意味着：关键是你对待自己所表演的人物的态度。在这方面，只有关于历史状况的知识和表现充满矛盾的态度的能力，才会对你有所帮助。

达种知识和能力都是可以取得的。其前提是，在这伟大的阶级和民族战争时代，采取一种坚定不移的立场。

[1] 《冬战》是现代德国诗人约翰尼斯·R·贝歇尔的剧本，我国已有黄贤俊译本。

[2] 阿伦特（1769—1860），德国19世纪爱国主义作家，曾撰写政论反对拿破仑侵略和德国诸侯投降政策，1812年曾在俄国与人合作准备进行德国民族战争。阿伦特积极为解放农民和德国统一而斗争了一生。

[3] 指德国作家亨利希·封·克莱斯特（1777—1811）剧本《洪堡王子》中的主人公。

[4] “清理奥吉亚斯牛圈”是希腊神话里的大英雄海格立斯完成的十二件大事之一，厄利斯国王奥吉亚斯在一个大牛圈里养了三千头牛，粪秽堆积如山。海格立斯必须在一天之内把牛圈打扫干净，他把牛圈前后开了两个洞，从附近两条河里引来水，从一个洞流入圈内，从另一个洞流出，一天之内果然清除了奥吉亚斯大牛圈里的粪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