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墀:
信收到,知道你已到了成都,准备升学了。这是好的,老在涪陵住着教小学不是办法。你的信记得陆续接过几封,有时写过回信,有时一拖又算了,因为好一向生活胡涂,又惹了另外一点麻烦事。你竟一封信也没收到吗?
接着你决定到成都的信后,曾给吕又昌那里寄来《红砂碛》三份[11],收到没?
我们的缺点,是我们兴趣领域太狭小了,这是危险的事。一年年,喜欢的,喜欢去做的东西渐渐减少,在减少到最后一点,再一下消灭,那就是死。近来又常常感到死于我是如此亲近,比我活着有关系的任何人还要亲近。“死之鞭子,不过如情人的刺伤,足以伤人,而又是很盼切的。”莎氏比亚的话很对。
半年前喜欢和朋友们谈生活,半年来最不喜欢谈生活。由这转变你可想见我的近状。沉默着,忍受着,让生活自然下去不是最好的生活法吗?寂寞是当然的,而且是可爱的。人与人能够互相给与一点甚么东西呢?假如你有希望,那你就等候,等候它的来到,只是在你的梦破灭时千万不要过于难受。因为梦是要自然破灭的,正如人自然要死一样。人是最平庸不过的东西。从平庸中去感受你小小的快意与失意,那时你会觉到微笑与低泣是一样可珍的。从你几封信中,我知道你这时候的心情,有点和我在吴淞时相近,十分需要着甚么,而且垂泪说着需要甚么。假如你能得到,那你至少有几天微笑不语的生活。(天墀按:在这里信纸上头还批注了一句:“真的幸福的人与真的不幸的人都是沉默的。”)不然,也会成我这样。前者,如是阴霾的夏天,那后者就是寂寞的淡然的秋天了。离冬天还有多远呢?
我时常想:人比如是一列火车,人生比如铁道。假若在这长长的铁道上,排列着适宜的车站,比如第一是家庭的爱,第二是学校生活的快乐,第三是爱情,第四是事业……那就是幸福的一生。如其是缺少了,或是排列错了,那这火车就没有停留的地方,只有寂寞地向前驰去,驰到最后一站是幸福与不幸福的都有,只是幸福的人得到迟而不幸福的得到早而已。
由我这些话,你会觉得我真老了吧。有朋友说我的心情与我的年龄不适合,他说他在二十岁时是不像我这样的。这就是我的铁路上缺少了车站的缘故。
但我还是要活着,直到生活的兴趣消失到一点以至于没有的时候。
给你说了这么多颓丧的话,是不应当的,但除了这些,我就只有沉默了,这可解释我为甚么不爱给朋友写信了。
其芳。八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