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二 1931年4月25日发自北平(1 / 1)

天墀:

寄相片来的那封信,和最近这封信,都收到。原谅我,因为我的生活不规则,得请求老朋友给我一点随便的宽容。每次接到你长长的信,心里就焦,“回人家些什么呢?”生活过得昏迷之至,很不愿想及它,何况细细向人说!除了生活,还有什么闲话?大点的题目,年来都不愿谈。空口的勉励与安慰,我知道你是不须的。好在你说想看我的文字,这次就给你抄几首诗。

我要

我要唱一支婉转的歌,

把我的过去送入坟墓;

我要织一个美丽的梦,

把我的未来睡在当中。

我要歌像梦一样沉默,

免得惊醒昔日的悲咽;

我要梦像歌一样有声,

声声跳着期待的欢欣。

青春怨

一颗颗,一颗颗,又一颗颗,

我的青春像泪一样流着——

但人家的泪为爱情流着,

这流着的青春是为甚么?

一朵朵,一朵朵,又一朵朵,

我的青春象花一样谢落——

但一切花都有开才有落,

这谢落的青春却未开过。

当春

当春在花苞里露出了笑意,

我走去探问我青春的消息,

她答应我的话使我很欢喜,

她说:“孩子,这真用不着耽虑,

你想哪有不开花的春季?”

当春在花朵里露出了骄夸,

我又为我的青春去责问她,

她这一下却陡然就变了卦,

她说:“哈哈,向你说句老实话,

在你的青春里是不会开花。”

当春在落花里踏上了归程,

我求她带去我不花的青春

她答应我的话又这样气人,

“带去你的青春吗,不行,不行,

因为她一朵花都还未开成。”

即使

即使是沙漠,是沙漠的话,

我也要到沙漠里去开掘,

掘一杯泉水来当白茶;

即使永远,永远都掘不着呀,

总可以那坑作为坟墓吧。

即使是沙漠,是沙漠的话,

我也要到沙漠里去寻花,

寻来伴我墓中的生涯;

即使一朵,一朵都寻不着呀,

总有风沙来把我埋葬吧。

即使是沙漠,是沙漠的话,

我也要到沙漠里去住家,

把我飘零的身子歇下;

即使那水土不适宜于我,

总适宜,适宜于我的死吧。

想起

想起江南的夜雨,倾下屋檐,

夹着一网网雷声,一刷刷电,

楼上楼下,我在雨声中走遍,

走过你的门前,不准你听见。

想起堤岸上,我们一排儿坐,

流金万点,是月影掉下江波,

你们挨次说,我静静地听着,

静静地睡着,望天上的星河。

想起你,想起你小小的温存,

半夜里醒来,一粒荧荧的灯,

悄悄地,恰像我梦里的灵魂,

是你,不是窗角儿的那颗星。

我不曾

我不曾察觉到春来春归,

只看过了一次花开花飞,

一切都曾在春醪里沉醉,

我斟酌的还是自己的泪——

而且不是沉醉呀只是昏迷。

树上的桃花已片片飞坠,

夹在书内的也红色尽褪,

你曾经饮过春醪几多杯,

你沉醉的人如今醒来也未?——

我的泪酲呀,是永远不会消退。

外寄来相片一张[10],是朋友处借来的照相机自照的。因急时无他相可寄你,也可以让你可以看看我。关于你升学,我前已说过,“在转换一下生活的意义上,我赞成”。教小学实在太苦了。焕昌们今年很少通信。去年他写信来问北方的学校,说想到北方来。琴侠,去年在清华给他写过一封信,久不得回信,不知何故?等等再写信来。

进步。

其芳。四月廿五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