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一 1930年5月19日发自上海
天墀:
召南、焕昌等七人来,近日大热闹。贺琴[1]住商船校亦在我校附近,今夜偕诸人往游归来,陡忆起远在涪陵的你,及埋骨地下的深浦[2],哭吗?歌吗?不获痛哭狂歌之日已久矣!呜呼,奈何?一身傲骨,几年飘零,如此年华如此人,教向何处寄托哀情啊!
文字有什么用?近来感情更来得盛,然而未曾留得只字。“自己的愁自己受”,让泪往心里流,熬着难过的苦处吧[3]了,难道在这人世,还想准备写点凄怨的文字出来,给后人一点读时感动或赞颂吗?我其实并不蠢,怎样做人,怎样做得好,做得快乐和幸福,做得伟大或不朽,我都通通懂得,而且懂得很清楚,然而我不走上那条路。这自然是由于我没有力,不过根本还是没那样念头。一个古代的文人,人们所窥见的,不过仅仅他某一时间留得的一点文字而已,至于他一生的心里的凄绝的或豪迈的感情,谁懂得?谁懂得?!我只是允许我自己能够或可以领略自己的心情的。即或有时写点文字,也纯粹为自己后日的回忆。
假使这样写下去,我还可以写得很多很多,然而,我或许于你并不必要。我将写什么好啊!记得你上次的信,你说我写的信给你一种不愉快的更增加你的愁苦的影响,我现在将如何结束我这一封信?上面的话,我自己也不想再看。
我时时怀着深浦!我也常想起了你!我虽说不怕羞地给你做了朋友,然而,我自己很明白,我是一点精神上或其他上的帮助都没有给你。不过,我很愿意你能够永远保持着坚超的志与力在人世里做一个骆驼,或许在你所走的这沙漠里能够发现一朵花或一股清泉吧。本来我是不相信这人世里有那些东西的,不过我因你现在苦炼着[4]还能给我一些勉励与祝福,我也不禁有勇气说了这样一句话,或许莫有那样奇迹的发生吧。同是一个世界,然而对于两个人是各有各的显身的。
为甚么深浦要死去呢?这是很不应当的!假使他不死,他于你一样的朋友,是决[5]对会能给与很丰厚的扶助的。他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他是一个很能够尽量用他的力量的人。然而他竟死了!能够活,能够好好地给人家一种有力的活气的人死了,而我这样连自己一个人的死活都不能肯定的人,翻不能不在事实上名义上活着,怪,真怪!这也是我没有信心与力量活在这人世的缘故。因此,我更怀念深浦了!“假使他不死的活,或许甚至于就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给与一点活的勇气吧”,我现在是这样想着,虽说这种想法我自己又由某方面不承认有十分的可能性。
春假中曾寄天荣[6]一诗,中有句云:“我们能活,还是活下去吧!”这句话,在先是“我们马马虎虎地活下去吧”,后来我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对于一切马马虎虎,对人家也是那样诱引,所以改了。其实还是改得不好!我要让自己死去,而极力祝你们活着,也为的是证实这世界是否应当毁灭。这件工作是不容易达到完成的日子的,所以在未完成的工作当中,是一定要许多人死去,许多人活着。
我真不知道我怎样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然而,我想,大约是天性的缘故吧。记得从前做梦的时候,十分感觉勉强,不自然,那就证明我的天性是不适当于作活着的人的。近来,近一向来,我否定了一切,我觉得十分飘飘然,十分自然,然而,也于是空空然了!空空然,是倾向于死的道路。我明白。我一点不觉得怪。
至于这里所说的死,含义是很广的,想来你不会需要详细的解释吧。狭义的死,如深浦一样的死,其实并不算真死的。那样的死,我觉得不必。这是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会干出一回时髦的自杀剧。
纸要写完了,或许你还以为未足吧。记得前次你说我写得很疏忽,如琴侠住在何处都不说等等,其实,我并不疏忽。你下细想一想,就全很明白。挂账式的文字,我是写不出来的。我说的怕比其他甚么实际的为重要得多吧。
再,前病后给你一纸,收到未?假如你能够知道我的为人的话,想不会因为两次写得太短而怪我吧!
最后我想你必定又会关心万中旧同学们,且挂一笔账吧。我同琴侠当然住在这里。贺琴在商船学校。这次出川来的(分几次)有焕昌、召南、何栋材七人,骆肇尧、骆蕙萱二人(前住我校附近,后住大同骆肇萱处),向震[7]仍在我校社会学院,我暑中打算另转学校,这讨厌的地方,懒留下去了。虽说我知道“天下老鸹一般黑”。再,问问你常写文字不?
不谈了,祝你
好!
下期到成都去,能成事实不?到成都后,千万写信来!祝世德君亦来上海,前来校相晤[8]。
昨夜写这信,很兴奋,写了就睡了。今晨起来,我也不愿再看这种神经错乱的话。不过,为着稍慰你望信的苦,我想,不妨还是寄来吧。我这一向写文字实在很不易呢[9]。
何其芳。五月十九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