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早年致吴天墀书信题记(1 / 1)

我和何其芳相识结交,始于在万县县立中学读书期间。他读中学班,我读附设的三年制师范班。在我班上有一位杜深浦同学,品学优秀很受大家尊重,我是通过他,才和其芳逐渐加深了友谊。1927年寒假期中我母亲一病故,我就成了无家的孤儿;于是其芳便约我到他乡居的家中度过了那段时期。次年开学后,我和其芳,还有孙琴侠在校内同住一间寝室。后来,由于孙琴侠和学校训育主任发生纠纷,其芳和我也被牵连,竟同时受到开除的处分。后经一位姓熊的英文教师从中调解,我们三人才有机会一同转学到重庆江北治平中学就读,当时颇有“流亡”之感。

我因境遇艰难在1928年初中毕业后,不得不投身涪陵乡下去教小学;次年夏,其芳、琴侠同时毕业,他们又结伴前往上海求学。大概由于年龄相若、性情投合的关系吧,以后便和其芳经常通信,而对琴侠则没有什么联系。

其芳在上海住了一年,接着又去北平住了几年。他在上海中国公学的期间,我从通信中发觉他的性格变得“奇突”起来了。有时他是那样狂放不羁,否定一切,甚至否定自身的存在;但兴奋激越的感情发泄一过之后,接着又在他身上罩上灰色的迷雾,他寂静无声,沉默得像蚕子的休眠状态。这对当时的我是很难理解的。现在看来,他正是在经历着一个苦闷的时期,也是彷徨于人生道路莫知所从的危险阶段。如果他解不开这个结,打碎不了自身带有的精神枷锁,他可能从此消极悲观,永远沉沦下去吧。他在不可忍耐的一阵躁动之后,又被迫安静下来,他在信中时时使用着“沉默”“寂寞”一类的暗淡消沉的词语,就反映了他当时找不着出路的痛苦。幸喜他冷静下来,从生活的体验中,他“变成与从前不同了”(见信五)。但究竟还是“变”得很有限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也不过“自喜少年结习,歼除殆尽”(见信七),心情安定一点,老练一点,不像以前那样急躁,显得幼稚罢了。他的带有根本性的转变,我认为是他在北大毕业以后到山东莱阳教书的时候。这时他在所写的诗《云》中说:“从此我要叽叽喳喳发议论。”在所写的《一个平常的故事》里也追述说:“在那里我的反抗思想才像果子成熟。”他到山东莱阳乡村师范学校教书,这是他初次走出书斋投身到现实社会的开始;从此,他才了解灾难中国的人民群众正在思想些什么或需要些什么。他从过去的沉睡中清醒过来,便一反故常,乐意靠拢群众,懂得了天下大事,认清了时代的潮流,而且也才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产生极大的勇气,敢于面对现实,挺身出斗!1937年他回到故乡万县不就是明白宣称过吗:“两年多来我肯定的认为一个人应当‘怨天尤人’。”而且作了进一步的解释:“我这牢骚并不是纯粹从个人出发而是对着整个社会环境,所以若是愿意用冠冕堂皇一点儿的话说,就是不满意现状。”(见信八)

我迄今感到歉然的是:对其芳早年思想的这一“突变”,完全没有认识,或认识非常不够。1938年初他由万县来成都,久别重逢,话旧谈心,虽各抒所见,体现了朴实坦率的友情,但“谈论时有异议”的情况出现了。这年8月他奔赴延安,从此走上为人民拼搏的道路,而我自己则抱残守缺,迁就现状,安于故常,无法自拔,在时代的暴风雨中,形格势禁,通信的联系也中断了。

“十年浩劫”对其芳这样经受过严格考验,并在革命事业中有显著贡献的人当然也要施行折磨。那些年代我的见闻锢敝狭隘,偶尔也接触过所谓“批判”他的文章。我私衷祝福他能够控制**,等待一个充满阳光的春天。至今我喜慰的是:他终于迎来这个富有希望的时刻;所遗憾的是:像他这样一个值得钦敬的曾在文学战线上著有功绩的斗士,却在向四化建设进军的行列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前年9月我在北京晤见了其芳的夫人牟决鸣同志,她曾嘱我写点有关其芳早年情况的回忆文字;最近我校中文系易明善同志也两次来和我谈起同一问题。我才想到把其芳早年写给我的信发表出来,让这些珍贵的原始资料发挥作用,对于研究其芳或者纪念其芳,当不无一点好处吧。这些信件里涉及的一点人事,为了方便读者,我作了简注。信二里其芳抄给我的六首诗作,我曾经寄给《诗刊》,在1980年6月号发表过。其芳早年写给我的信,本不止现在留存下来的八封,但经历了不平常的大半个世纪,居然有部分还能得以留世,也算是幸运。其芳这些手札,笔致俏丽,颇有风度,就书法来说也是出色的。已交四川大学博物馆保藏。

吴天墀1983年1月记于四川大学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