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水碧悠悠,课余结伴上城头;
翔鸟远随帆影尽,霭霭烟云笼渝州。
这是1928年其芳和我,在江北治平中学读书时生活情景的片断回忆。其芳长我一岁,学级比我低半年。一同来自万县中学的还有孙琴侠,年龄大些,对其芳和我常常以“监护人”自居。治平中学在江北县城西北角,校址原为庙宇,房屋陈旧,设备简陋,校长黄源深能用较优厚的薪礼聘用教师,教学质量颇好,来学者踊跃。
那时,父母双亡的我,境遇艰困,只图初中毕业后能得到一啖饭之地,不敢存升学的奢望。其芳的家庭经济优裕,母亲又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在其熏陶下,学问是有些根底的。特别嗜好文学的他,对正规课程不甚留意,大读诗词小说,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对冰心的《寄小读者》、潘光旦的《小青之分析》,他都十分喜爱。其芳的写作能力很强,不特小诗情意婉约,造词精练,当时每周作文,他动起笔来也是洋洋洒洒,议论翻腾。记得他写过一篇《中秋感言》,开头由“一年容易又秋风”的感慨,引发种种浮想和议论,曲折深邃,长达两千余字。他当时不过十六七岁,但口气十分老成,还浸透着伤感情绪,好像有一层迷蒙的梦幻色调笼罩住了他那年轻的心灵。我担心他将被消沉颓废所剥蚀,经受不起人世的风霜。我们三个初次出门的青少年,在学校的群体里颇有陌生之感,课余常去登新城的城垣,从那里可眺望到悠悠流逝的嘉陵江水和青苍古朴的山城景色。若逢星期日,有时也到山城游览,惯去的地方,是天主堂街的北新书店,从那儿买到的《语丝》,是我们喜欢阅读的期刊。偶尔也会逛到白象街一带,因为那儿是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之所在。
本年岁末,我初中毕业后就在涪陵乡间教起小学来。1929年夏其芳和琴侠也离开治平同去上海,就读于中国公学。此后,我与其芳时断时续地互通音问,直到1938年春初才在成都得到晤面,这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精神焕发,言谈爽朗,似乎有一种信念,把他从旧日的消沉悲怨中解救出来。按照我的估量,认为他正自觉地在人生大道上迈开步伐,说得上“旧貌换新颜”了。他这次成都之行,是因受聘石室中学任教,而我在这儿则是即将毕业于川大的学生。但是,会聚是短暂的,这年8月,他又悄然离去,后来才知道,他奔赴延安去了,此后我们再也没有相见了。
几十年来,我曾多次把保存下来的其芳写给我的信,重温细读,想从过去这段遥远而难忘的旧谊中,吸取能慰藉和策励自己的东西。他寄的诗,皆系20岁之前的少年之作,其中《想起》一首,情韵幽逸,耐人寻思。我把它写录于下,希望通过它,让读者对诗人有更深的了解,也愿大家和我一同来领略一番这美的享受吧。
想起江南的夜雨,倾下屋檐,夹着一网网雷声,一刷刷电,
楼上楼下,我在雨声中走遍,
走过你的门前,不准你听见。
想起堤岸上,我们一排儿坐,
流金万点,是月影掉下江波,
你们挨次说,我静静地听着,
静静地睡着,望天上的星河。
想起你,想起你小小的温存,
半夜里醒来,一粒荧荧的灯,
悄悄地,恰像我梦里的灵魂,
是你,不是窗角儿的那颗星。
(原载《巴蜀述闻》及《新笔记大观》,均由上海书店出版。前者1992年3月版,后者199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