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洋字化中,四川南充人[1]。一生勤奋,作风朴实,舍己为人,以苦为乐。他著作等身,成书40余种[2],自应归入知识分子之列,但他过的是劳动人民的生活:“在乡恂恂,与田夫野老不异;道途奔适,与走卒贩夫无殊。”给予别人的印象,既平凡又特殊;他曾自称“大志凡夫”,显然就有这种性质的含义。
1919年3月他去了北京。当时许多青年都向往勤工俭学的旅法活动,他一度进过法文专修学校,必然也有这种愿望。李大钊、王光祈等倡办工读互助团,由于资金有限,只成立了三个组就宣告满员;他便约集同志,另立互助团的第四组。他每日步行十余里前往北京大学听课,其余一半时间从事劳动。次年初,天津学生因外交事件爆发了示威运动,遭到镇压,又激起了广大北京学生呼应声援。当局出动军警,大肆拘捕,达二千余人,驱入天安门内,再拣择首要40名,其中就有王恩洋。后经起诉定罪,处以徒刑四月。他在狱中,起初颇有自豪之感,后见同辈“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且至互相轻侮,于是感想纷呈,认为立志救国应有牺牲精神,要坚持这种精神又须首先要有学问作基础;光凭冲动,或出风头,是难以济事的。他在狱中写古诗多首,表达了这种心情。
当他出狱时,工读互助团各组都已奄奄一息。他便自任第四组组长,新筹资金,实行工商兼营;置机打线,卖饭供膳,还附售文具用品。他认为办互助团的目的本非谋利,乃是通过这一组织,团结有志之士,造就理想经验兼备的人才。他工作学习十分努力,除统筹全组事务外,每日和大家一样劳动四五小时,并要远远赶到北大听课。但由于种种原因,结局还是负债累累,被迫停业关门。
1920年下学期,他在北大哲学系旁听的是中国哲学和印度哲学。前者由马叙伦讲《庄子》和“宋儒学案”,后者由梁漱溟讲“印度哲学概论”和“唯识哲学”。本期安排先讲“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梁漱溟阐论人生问题有三大方面:一是对生活衣食住行等问题,它以向前要求为主;二是对他心的问题,它以调和持中为主;三是对因果生老病死的问题,它以向后解脱为主。梁漱溟指出西方、中国、印度各别具有着重解决上述三方面人生问题的倾向;并谓其主要成就,西方为民主与科学,中国为儒学,印度为佛法。他的讲题主旨,以中、印文化无可非议,其病在于早熟。西方文化正兴盛发达,物质文明成就特高,惟其弊病亦日渐暴露。自长远视之,这种文化对于人类是否能带来真正幸福,还是很有疑问。他主张中国当积贫积弱之际,不宜排拒西化,应采取“全盘接受,根本改造”的方针态度;即是说,存在一个如何去掌握或引导的问题。梁漱溟的意见,在当时曾引起各种不同的反响,其是非难以遽下结论。惟恩洋先生认这是为孔子、释迦打抱不平,内心十分佩服。此后他继续研习儒学,并经梁漱溟的引导,到南京就学于佛学大师欧阳渐(字竟无)之门。
过去有一种公认:欧阳渐有两大弟子,风格迥异。一是吕澄(字秋逸),思想冷隽,治学精严;一是王恩洋,情深信笃,践履踏实。恩洋先生志切救世,热情充沛,尤喜亲近社会下层人民。他布衣蔬食,安于淡泊,出门远行,背包挂伞,独来独往,不计危苦;对人对事,凡情之所至,理之所安,一身任之,能终其守。例如他23岁开始素食,初不是由宗教信仰的影响,而是出于理性抉择。他在《自述》中说:“互助团分散之日,偿屠户肉债30余元,彼感激,送来肉10斤,全体大食两餐,余因厌弃肉食,遂发心素食,永断荤腥。”1940年初冬,他从南充起程,前往江津谒欧阳大师,只身徒步,日行百余里。在他的《南游记》中留有一段记录:“初六日,过八塘,日落如在山顶,下山犹十余里矣。山路曲折,两崖峻绝,别饶幽致。俄林间风动,草木有声,暮云忽起,遮蔽星月。余心随境以入寂,渺然若丧乎我者。继而林木怒号,风力加急,飘举衣袖,余驭风而行焉。斯时精神倍增,脚力益健,仰见天空,忽夜月如钩,破云而出。余亦心光怒发,念六度万行,一切智智[3],趣之何难,直往而已。继复万象森罗,转觉心意两忘,无取无往。始觉精进之功,寂照不二之旨。既至八塘,余乐未歇。中夜风云顿作,大雨如盆倾也。”一般人畏避的遭遇,却当作喜乐之事来欣赏,他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如此。
1927年他回到家里,一面从事著述,又办起龟山书房,教育子弟青年。办事深感经费缺乏,可是意外之财突然送上门了。原来侨居南洋西里伯岛的黄连科,四处打听,要向他提供赠款。黄君原籍福建泉州,初作小商贩,后成小康,因精神创伤,悲观厌世,屡欲自杀。由于读了恩洋先生的论著,疑结开解,思想复常,始重获生趣,所以发愿要扶持先生的事业。此后恩洋先生出版著作、为龟山书房置产修建,种种开支,都靠黄君的捐款。直至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他们的通讯才中断了。抗战结束,恩洋先生把设在内江的东方文教研究院,迁往成都,改为学院,扩大招生。草创伊始,颇感经费不足,便通讯联系,期得黄君再予支持。后来黄君回信来了,他说:“日军侵占南洋,我倾家**产,日食维艰,现已无能为力了!”恩洋先生得知此情,不胜悲悯:他多方张罗,凑集数千元,立即汇寄黄君,并深情地说,现在应是他作出一点报偿的时候了。
1951年恩洋先生赠过我一首诗,寓教勉之意。我认为也正是他人品风度的自我写照。诗曰:
不羡崔巍不厌卑,随缘饮啄息柴扉。
春风桃李离离好,冰雪梅花也自辉。
(原载《文史散简》,四川省文史研究馆1994年10月编印)
[1] 《四川省人民政府参事室成立四十周年纪念册》第80页载王恩洋(1896—1964年)为四川苍溪人,有误;据王恩洋撰《五十自述》及李豫川《现代著名佛学家王恩洋居士的一生》(原载香港《内明》1992年第224期),应为南充市集风场人。
[2] 其著作论述研究儒佛学术者为多。言儒学者主要为《论语义疏》《大学新疏》《孔子学案》《孟子学案》《荀子学案》《老子学案》《学中兴论》《儒学大义》等。言佛学则有:《〈大乘起信论〉料简》《佛学概论》《佛学通释》《摄大乘论疏》《法相学》《心经通释》《瑜伽师地论疏》《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疏》《瑜伽力种性品疏》《实有真空中道了义论》《金刚经释论》《佛说无垢称经释》等。此外尚有《人生学》《世间论》《新人生哲学》《人生哲学与佛学》《王国维先生之思想》;又有《评〈新惟识论〉之思想》及《〈新理学〉评论》,乃论熊十力、冯友兰二人之新著也。
[3] 见《五十自述》印本,原文如此,疑有误字,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