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情感上看燕生先生(1 / 1)

“道是无情还有情”,我们要把这句话应用到常燕生先生的身上,那是贴适不过的。燕生先生平日在众人的眼里,总是默默的、淡淡的,他不会大哭大笑,他更从来没有过自吹自擂,这也许就是他一贯的书生气,而别的崇拜“生龙活虎”和“气象万千”的聪明自诩之士,却往往把他看成呆滞,甚至是呆到“呆若木鸡”的!这实在是只重外表不明内在价值的浅见。十余年来,据我静观默察,燕生先生是一位最多情而富灵机的哲人,他活泼泼的心志是与大自然的本体相通,时无古今,地无中外,都不会把他隔离起来;他深厚的热情,常是内蕴而不随便向外暴露,他总是默默地体会着咏味着把它当着一个大问题来看的。最近于他死后,检视他箧内遗存的残稿,我仔细地读了他的《原配赵娴清女士事略》《亡妻萧碧梧女士传》等类的悼亡文字,对于燕生先生的多情重义,更是增强了一层了解。他在十七岁上与赵女士结婚于太原,婚后彼此各住学校,虽居一城,相晤綦难,惟藉信函以通情愫。他们以其别字镌为“燕笺”和“鸾书”两个印章,押于信尾。后来燕生先生赴北京求学,通信更勤,积至百余封之多。二十一岁时,娴清夫人以产难卒,先生在京,哀痛万状。后即举其所致夫人信函悉焚墓前;而于此后一二年中,独时时作冥书,以焚化的方式,求达于已逝亡的夫人,其情致之绵缠哀婉,即此一端可知矣。民国九年夏历四月八日,为先生与娴清夫人结婚六周年纪念日,先生适在旅日途中,又有诗冥寄夫人曰:“昔年逢此日,萧鼓并门中,憔悴六年后,房□相对空;今我渡沧海,尘然适还东,羁愁寻旧思,归梦起前踪。岁月若为别,心期莫不同,何时成片寐,魂魄一相通?”先生时年二十三岁,最末两语,乃因他常欲苦求梦中一晤而迄不可得也。燕生先生在民国九年旧历八月十六日与继配萧碧梧女士结婚,这一段佳缘,完全是先生的父亲所促成,他当时本是无心续娶的。他于亡妻萧碧梧女士传中说:“初余与娴清婚后,彼此皆在童年,婉娈相依,日惟以情意相煦沫,期以久远,未尝知人世有死亡事;及客学京师,猝接噩报,若震雷惊霆之来袭,耳目滃然,出门天地异色,惘惘若梦寐。平居字念,以为人世交情之圆结,莫夫妇若,方其生时,指天画日,誓勿相忘,口沫未干,一朝身死而旋背之;世有节妇,而无贞夫,男子之情,尤薄于女子,余窃耻之。余之一身,将以上报老亲,中贯社会,背亲远群者不祥,余故不能以身殉所爱,然执义守身,度几乎中道。因以此意默持于心,未尝汲汲为续计,家人以此为余大忧。”后来由于先生之父母屡屡的劝导,才不便再行坚拒。随后先生既与萧碧梧女士结婚,女士才貌俱优,复极重感情,又使先生重陷于一种新的爱恋。惟此时先生家道业已中落,撑支为难,他为事业、理想及生活计,难与碧梧夫人同居一处,故时在别离忆念之中,而以信函诗歌为彼此之安慰。先生与娴清夫人的唱和之作,有《影鸾草》残稿,其与碧梧夫人者,则载于《第二梦痕集》残稿中。民国十八年先生留上海,办理中枢党务,碧梧夫人有诗两首寄之。其一云:“冻雪满城隈,鳞书久未来,游人征万里,愁思结千回。海上繁华梦,闺中辗转猜,前途慎调护,叔世忌高才!”这诗末二语,不幸竟成谶语,先生仅以五十盛年,亦随两位聪慧明丽的夫人后突作古人,既自知为“高才”而终无力慎其“调护”,我们偶咏及此,亦不免为之伤心一哭!当时先生答诗有:“定知和泪写,不欲向人传”之句,幽思绵绵,不祈人知,先生对于一般的深情,一生都是如此。碧梧夫人来归先生十六年,感情相契,帮助极大,所育子女甚多,竟于民国二十五年以体弱而病卒于太原。先生再度失偶,哀伤之深,可于次年所作《落花》一诗觇之。诗云:“十年长负看花时,每到花残始恨迟,却对坠英疑是梦,欲寻零粉已无脂。茫茫但有香成冢,落落空垂子满枝。日暮魂归诉漂泊,人间只有夜莺知。”民国二十六年抗战起后,先生由晋南下,溯江入蜀,自是即定居成都。二十七年端午,为碧梧夫人二周年忌日,先生命儿女辈出成都郭外,向天遥祭,而吊之以诗曰:“君去甫二年,恍如隔重世,欢踪与诀悲,了不人记忆;岂伊恩义薄,情恶心无绪!中年更事多,始识忧患味。我昔哭娴姊,少壮尚意气,影鸾一卷诗,情文颇兼挚;岂知廿载后,哭子已无泪?吟诗诗不成,惘惘但梦寐。君归非薄命,中寿福所致:生为太平民,不识离乱事,今日万生灵,逃死焉所避,回思鼙鼓鸣,葬子恰一岁。稚女君所欢,觅君早入地,不因尽室迁,焉得撄灾疠,保赤赖母慈,无母等生弃,我虽忝父责,对此还自愧。山城寄五口,生命悬天意,三月消息绝,不知尚存未?童稚亦何知,一忍遂屏掷,岂惟负新人,兼负托孤誓,我非大忍人,初志本有寄,蹉跎遂至今,窜迹迩魍魅。今日一尊酒,呼君君岂至,南国多旌旗,江湖虑失灵;不如御云风,倏尔到长治,阴阴相聚难,烂漫抚其睡,平生苦负君,身后仍相累,空传湘君怨,未免女媭詈。沉湘吾未能,但陨君山涕!”这首诗的沉痛、真挚,是充分地呈现出先生的深情与高洁来!

上面所述,不过是燕生先生的恋爱生活之一最小部分,然已够供我们从此“一粒”中,看出他整个的本质。我们与燕生先生相对的时候,尽管多半是沉默无语,但我们总容易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他有着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这种精神又往往是用一种最好的方式把它表现出来:譬如他是世家出身,他却颂赞平民本色;他深于文化学术的修养,他却提倡璞质的野化;他富于学问与思辨的兴趣,他却勉人不必空想空谈快去努力行动;他奔走国事并不断发表政论,他却自始至终不欲一干实际的政治;他深怜厚爱于他的父母妻儿,他却终年劳苦奔波于险恶的世途;他成年以来几乎随时都在困苦中度日,他却从不关心自己的金钱及享受的问题;他自奉俭薄,蔬食布衣,敝恶不堪,甚至有病亦往往强忍不用医药,但对于亲友同志,他总是特别关切,叫赶快就医,甚至助以金钱;至于两性问题,先生历来守身如玉(他于萧碧梧女士传中亦说:“余历年奔走南北,所交友朋,男女皆有之,未尝有丝毫涉于不端,海上繁华之地,狎邪之事甚易,余未尝有过问。”),但却从不会摆出道德家的面孔,炫耀自己,苛责他人。不特此也,他在抗战期中,有提倡跳舞的诗文,并于人所诟责的吉普女郎亦寄予同情,加以颂扬。在有些人看来,以为这是先生的戏谑之笔,实则他们不了解先生的伟大宽容的精神!他赞成的事,他本身并无要去染指的企图!总之,他虽未明白倡出“利己利人”的主张,但据我们看来,他在行为上,他总是“利人”的,甚至“利人”到“损己”的程度。

先生之死,一般同志都不期然而然地流涕痛哭,这绝不是偶然的。因为燕生先生的情感,好像在冥冥之中代表了一种不朽的理念,这种理念总是不断地隐微地叩击着众人的心弦,我们虽欲对他不发生感动的反响,如何可能呢?有同志谈到,说“燕生先生是一位近代圣人”。真是深知燕生先生的人,我想是没有人不同意这一句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