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燕生先生(1 / 1)

意识绵绵惙,光阴渺渺滋;因缘牵定业,泡影悟空虚!

——录民国十一年先生旧作《自有》之一

几天前已获知燕先生自蓉即来京沪的消息,私心非常喜慰,以为很快又得朝夕相见,在他温雅笃厚的精神笼罩之下,重新领受他的教益了;哪知突如其来的噩耗,竟证明这不过只是一个“空虚”的“泡影”呢?

昨天傍晚,黄欣周兄自外归来,愁惨地说:“一个最不幸的消息,听说成都有电报来,一通说常先生得了急病;另一通又说已经无救!”还不啻是晴空里的一个霹雳!当时内心难过到了一种矛盾的程度;一方面明知两度来电,消息必非无据;他方间又极盼望这是一种误传,不会有此伤心之事罢。晚饭后,急急前往海格路党部探询究竟,南京方面的电话正打过来了,谓四川省党部确有来电,燕生先生是今晨在华西壩新医院逝世的!这对于神经的再度打击,使我如失知觉,回来躺在**,一切景象,变得迷迷糊糊,幽暗的情绪,逐渐隐在心头,很久很久,才勉强入睡。今晨起床,报纸已送来了,展开《中华时报》,赫然见到燕生先生的遗容,瞿然心惊,还未及细阅文宇,热泪就已夺眶而出了,伤哉,此人格高尚,思想正确,学问渊深,才气敏瞻的我辈导师,竟不尽其才其性,中道撒手已去乎?

我现在提笔写此,想强力抑忍着自己的悲哀,但三番两次,热泪总还是淌流出来。我自信自己是不随便动感情的一人,入于中年,事变历练渐多,哀乐之情,总愿多用理性去排遣,或直以意志去承受,是不愿轻动感情的。所以虽于家人至戚之死,都渐能办到心境上的平静,不觉得过分的难过。可是这次对于燕生先生之死,激动得真是太厉害了,悲哀迷惘的情绪,如何也排解不开。第一,就团体说,国家说,甚至就人类社会说,此时此地,像燕生先生这样的人才,都是异常的需要;第二,燕生先生年龄不过四十九岁,身体又素来康强,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他要死的时候。这一点,连他本人也必然是从未想到的;然而他在昨晨竟然与世长辞了,这如何不是一个引来最大迷惘的遗憾呢?

燕生先生出身世家,天资聪敏,又极好学,不特所涉猎的学问范围最为广博,而且对于各种学问都常有精到的见解,并还笔之于书,是那么明确而有条理!他于史学是中西兼通,他擅长文学不分新旧,对科学有了解,对哲学具宿慧,故其生物史观的创论,虽仅粗发其诸,而体大思精的特色,固自不掩。他生平从事教育,又作政治活动,所撰政论文章,每一篇出,莫不脍炙人口,诚如李幼椿先生所言:“下笔万言,文不加点,而写出论段,乃如泰山不可动摇”,各方面都显出燕生先生的稀有的天才!

这些成就,在别人是惊异不置,而燕生先生却往往是沉默寡言,自觉□(因原稿模糊难以辨认,故阙,下同)然不足的。他在此次赴蓉之前,有一天还同我们谈起:“我的兴趣是在学问方面的,过去因种种牵制,使我不能专力于此,现在心中所蕴蓄的东西还不少,我要想在最近十年内,努力把它整理和写述出来,否则,再过十年,恐怕那时我的精力也成问题了。”在他心目中,只怕十年后的精力要衰,他哪里料到转瞬之间他根本连生命也失去呢?昊天梦梦,如何能忍此一哭!

燕生先生温雅笃实的人品,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是容易感觉的。他在青年党里,不畏苦难,力尽义务,任何场合,不言权利,还更是同志们共所周知的。他历年奔驰谷地,子女众多,家累极重,他全靠教书自活,常在艰苦中度日。但他默默地挣扎,口头绝少提及钱财问题,对于自己极端俭约的生活,也毫无不足的表示。他为追求自己的精神事业,好像根本忘记了物质享受的这一回事。他参加政党,从事部分的政治活动,虽似颇有兴趣于政治,实则他深深自知如他那样的人现在的政治是绝对干不下去的。因此在去秋他发表过《学人与政治》一文,间接表明了他的此种认识。今年四月政府改组,他之最初出任政务委员,继又转为国府委员,都不出于他的本意;因为他最顾大体,为了尊重团体的议决,他只好牺牲自己的意见,不能不勉为其难。五月廿日前后,我由川到京,与燕生先生同住在中山北路的一家小旅馆里,他当时已被选任为国府委员,饮食穿着仍然一如平素的俭陋,一度问到眷属撤不搬来南京的问题。他答应我:府委可以分配到一幢官邸,也有一部汽车,为生活方便计,家眷自以来此合住为宜;但参加政府,这于我只是一种暂局,搬家的耗费太大,京沪生活太高,今后难乎为继,我还是打算把家眷由华大教授宿舍迁出,在成都另租房屋。至于汽车,我也无此需要。以后仍将闭户研究学术,不过每两周到南京来开会一次罢了。那个时候有些报纸,对于参加政府的非国民党的党派人士,颇有渲染所谓“新贵”的豪阔的,若以燕生先生而论,无论他在外表或实质上的享受根本连一个记者都不如呢?

燕生先生生活的俭素,固然是代表读书人的本色;但他持有他思想上的特见,就是文化的发生,由质趋华,末流则不免萎衰腐朽之病;要□文化之利益,而避免它的缺点,就要保有一种野蛮人的素朴精神。否则,害起文化病来,民族或国家都将无可救药。他在十九年前所撰的《蛮人之出现》一文里说:“世纪末的人大抵沉溺于一种不能挣扎的悲观的心理之中,他们厌倦了一切,因为他们都已享受惯了,他们在理智上看得一切都不足尊重,而在下意识上却仍然觉得件件都可留恋。可留恋的实际如逝水一般将要去而不可复回了。这种理智与感情的冲突,使常人徘徊于一种迟疑绝望之境,最是引起悲观厌世的根源。因此他们的哲理是怀疑派的哲学,他们的文学也只有呻吟讽刺的文学。这都是世纪末的表现。蛮人则不然,他们是新踏入世界的孺子,他们对于一切都没有享受过,他们怀有欣羡、愿欲和追求。在这种心理上建立起他们的一切活动,他们有进取,有欢喜,有悲哀,常人则不但没有欢喜,也没有真实的悲哀,常人只有怅惘而蛮人则有悲哀,常人只有嘴角的叹息,而蛮人则有泪与笑,这是常人与蛮人最大的区别点。怅惘断送了常人,而泪与笑则掀动了蛮人的真实生活。”到近世,中国国力的不竞,由于民族的衰老,文化的烂熟,都是大病根,燕生先生主紧要以蛮人的精神热血,来作彻底的掀动,根本的改造,故他虽然是一位温良俭让、多才多艺的文人学者,他却勉于做一蛮人,以期达到救国救世的志愿,近年姜蕴刚同志在蓉倡导狂飙运动,其新野蛮主义的主张,就是渊源于此种思想。

燕生先生对于人生的了解极深,他在二十岁即沉酣于佛法的研究之中。以他那样喜用思想的人,又于二十岁及三十八岁时,两度丧其夫人,遭遇可谓不幸。但他从佛法中扬弃了那虚无冤灭的出世法,而接受了大乘佛教猛勇精进的精神,抱着“有一众生不成佛,我誓不成佛”的广大愿力来领导自己,因此虽处难堪之境,他却少有烦恼。他在十年前所作《无常与无我》一文中自白地说:“我至今是一个永久乐观的人,任何打击不能取消我的乐观态度。”他在这篇文字中,从生物学的见地,原原本本发表他对于人生或生死问题的见解。他认为人之为人,由时空关系上说,本是绵延而不孤立的。他说:

我们应该觉悟,所谓我与非我,并不是两个对立的名词。我实在不过就是非我之一部,也就是大我。一个人从他的生理方面自始就连系于祖先,连系于民族,连系于全人类,连系于全物品,以至全宇宙。从心理方面他也是接受了同时代人类及过去无数代祖先的思想范畴,一个人的生理形态都是在未生以前先天就已固定了的,他只能在出世以后改变一小部分,而这一小部分还多半是环境迫他如此,不是他能绝对自主的。

说到这里,人就可以不必慨叹于什么人生无常的问题。所谓无常,不过是指暂时存在于宇宙演化过程上的这一小我而言,小我是时时变化的,时时无常的,然而从全宇宙整个观点看来,所谓无常也就是有常,一个人形的我死了,无数细胞形的我就登时分化出来,整个宇宙是不增不减。

燕生先生从另一观点,又指出宇宙亦是一个大无常,因为整个宇宙不过就是一个运动,质料是从运动中显现出来的,没有运动就没有质料。运动若离了质料,本身也就非常非我,所以整个的宇宙也是非常非我。因此他提醒我们:

如果觉悟了这些道理,则大可以不必为此一刹那间无常的小我慨叹忧伤,因为我不过是整个宇宙进化中的一个最小的阶级,在全宇宙的演化过程中,我又算得什么?我的一切幸不幸又算得什么?……宇宙既然不过是一些相对的运动,宇宙的性能必须在一定坐标之前才能显现,这坐标便是我,没有我便没有了宇宙,所以宇宙与我实为一物,我即是宇宙的创造者。我由宇宙创造而又创造宇宙。我即宇宙,宇宙即我。因之,无常亦即是真常,无我亦即是有我。我有我所以存在于宇宙间的价值,自我出现以后纷乱无序的宇宙才有了创造秩序的主人翁,才有了新秩序,才从黑漆一团变成了有条有理。我即是天地三界十□万灵的真主宰,意志自由毕竟还是可能的。整个宇宙的进化也不过就是一个我的进化,一个意志的进化,一种从小我到大我,从无意志到有意志,从变动意志到能动意志的进化。也就是一种“生之跃进”。我们要作全宇宙的主人也在我自己,并不是不可能的。所需要者只在我对于“生之跃进”的伟大的决心。一粒原子的储能可以毁灭全世界,所惜者人不能发挥这种储能到最高度而已。

他看宇宙人生阅历,能由怀疑到信仰,由否定到肯定,这是他所以能永久乐观的理据。他更进一步明白讲示我们:

所有这些说法都还不过是第二乘的说法,实际上一落思想语言的圈套已经落了下乘,真正的人生是行动,不是思想语言。无论何种思想语言都是民族已经衰老后的产物。一切大思想家都是民族衰老时代的产儿。……一切研究人生,哀叹人生,吟号人生的思想、语言、文字,都是民族衰老后的表现,文化成熟后的成果,生之战斗厌倦后的反省。一个真正的人生意味是在战斗、冲突、把握、受用的现实中身体力行出来,而不是在徘徊、追忆、观赏□□的空想中置身事外所能得到的。一个人是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

由这些话,我们可以断然看出:燕先生的乐观,乃是具有豁达的精神,而非植基于迷恋贪欲的立场;他认为小我的人生,出于宇宙,复归于宇宙。他今天之死,他已对国家对社会尽够了他的道义上的责任,他应该是无所不足的。而我们今天听到他的辞世的消息,以忧伤感慨,欷歔哭泣哀悼他的身世,这也许正是他所不欲的罢?他是提倡集团主义,以艰苦卓绝的行动来救国救世的人,然则纪念燕生先生的正当方法,我们后死的同志,必以努力完成志业的表现,实在是责无旁贷了!燕生先生是在上月十七日离沪飞川,我们在刚刚一个月后的成都《新中国日报》上看到一篇《恢复国民的自信力》的社论,我们一察文笔内容说相信还是燕生先生的手笔。他认为救国之道仍在“自尊自信,乐观奋进”。因此他向中国舆论界的同人建议:“是多奖人善,多纪人功,多表彰光明的方面,以恢复中国国民的自信力;互相诋毁,使中国无一完人,是国民集团自杀的蠢举动”,真正是他向来一贯的仁慈恺悌的态度。隔两日他的病势就恶化了,这篇文章恐怕就是他最后的遗言了,语重心长,发人善根。本党同志目击当前国是,追溯艰难缔造的创党经过,能不更有一种深厚的省思与奋勉吗?呜呼,燕生先生今竟死矣,数十年来忧国忘家舍己为群,无一椽之居,无一亩之植,闭目存想,华大教授宿舍之中惟破书数架,遗孤满室,无以为养,无以为教,我辈后死者又将何以酬先生之志而善尽本身之责?

民国三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