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提到燕生先生亲身经历的经验了。他的经验,不特显示出他的温雅笃厚,多情重义的性格,实在亦可引来作他思想学说的证明。他说:“至亲骨肉如果一个人有病,则往往远在他方的人也能感觉到。碧梧和我共同生活十五年,十五年中彼此感情很好,从无闲言,信自然是常通的,但不过每星期一二次,到她临去世的前一年,我在上海,忽然会彼此每天写起一封信来,并且为她做了许多诗,其实彼此已到中年,不是少年时候,而感情反比少年时更为热烈,当时不知何故,由今日视之,殆是将永别之前的气几预感耳。又最小的女儿绍汾,在九天前才夭折了,死的时候我也不在眼前,但那一夜忽然焦躁得很,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是我亲身体验过的。我说这话并非迷信,只是相信一个人的感觉并非专限于肉体之内耳。”
燕生先生的夫人萧碧梧女士之死是在民国二十六年,再上溯十八年,又有其元配夫人赵娴清女士的逝世。这两位夫人之死,给予他的悲痛都是无涯的。在他死后,我们从他的箱箧中发现几篇悼亡的残稿,如《元配赵娴清女士事略》《亡妻肖碧梧女士传》,及彼此酬唱的诗歌,有《影鸾賸草》《第二梦痕集》等篇。这些都不是完整的,只能说是“残稿”。因为词句零落,字迹潦草,想系暂记备忘,尚待修改写定。至唱和的诗,乃是凭记忆追写出的部分,遗漏还是很多的。我们很希望燕生先生榆次或成都的家里,尚有此类遗稿的保留,否则,这些残稿也就是唯一的“广陵散”了。为了纪念的意义,我现在照着原稿写出来,交给《青年生活》发表,使笔者先生这种纯洁真挚的爱情,复在人们的心中发生亲切相感的作用,也算不是枉然的劳费了。
燕生先生在上月突然溘逝,他的同志,朋友,学生,无不悲痛流涕,如同失去一位至亲骨肉。大家都不免有些奇怪这样的情形;其实仔细一加研寻,这本是不足怪的:因为燕生先生具有真挚深厚的热情,而其热情又能合乎集团主义的理想,在冥冥之中发抒其伟大的潜力,沉重的叩击着众人的心弦,这样,自然要生出哀惜悲惋的同感了。
燕生先生在其萧夫人逝世后,深感生死无常,曾有《无常与无我》一文之作,以述其对于宇宙人生的认识。他又自撰一副挽联,预备将来不定何时突然死去,便好悬挂。文云:
读范缜神灭论,知黄泉渺渺,心物皆空,浩气还太虚,任虫臂鼠肝,自由迁化;
作华严性海观,见蒂网重重,刹尘互入,众生弥宇宙,有醯鸡程马,无限绵延。
他于上联是说个“朽”,于下联是说个“不朽”,究竟朽与不朽呢?他请见者能为他下一个转语来!
由于燕生先生死后,大家对他的感应情形看来,他是正在众人的心里,他的思想学说亦将永远存留在众人的心里;他的“心波”仍在继续扩展绵延的事实,证明他是一种有价值的理念的化身,定然千古不朽!
民国三十六年九月
(原刊《青年生活》第20期,12~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