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詠两知益州,初任自太宗淳化五年(994年)九月迄真宗咸平元年(998年),后任自咸平六年(1003年)十月迄景德元年(1004年)。前后在蜀七载,善政行事足述者颇多。兹略依史料性质,列述于后:
(一)初任
淳化四年(993年)冬,东西两川旱,民饥,吏失救恤,纷扰流离日多,而王小波所发动起义震动尤大[5]。十二月,小波战死,李顺继起领导。五年正月,李顺破成都。宋遣昭宣使王继恩充招安使,率兵进讨;复命枢密直学士张詠知成都府事。五月,王继恩克成都,宋降成都府为益州。张詠留至九月始遣赴任。
时关中率民负粮以饷川师,道路不绝;詠至府,问城中所屯兵尚三万,而无半月之食。詠访知盐价素高而廪有余积;乃下其估,听民以米易盐。于是民争趋之。未逾月,得米十万斛;军中喜而呼曰:“前所给米,皆杂糠土,不可食。今一一精好,此翁真善干国事者!”詠闻而喜曰:“吾令可行矣。”成都破,李顺虽逸走,余部散据各处尚多。“王继恩、上官正总兵攻讨,顿师不进。詠以言激正,勉其亲行,仍为供帐饯之。将酣,举爵属军校曰:‘尔曹蒙国厚恩,无以塞责,此行当直抵寇垒,平**丑类。若老师旷日,即此地还为尔死所矣。’正由是决行深入,大致克捷。”[6]
主帅(王继恩)帐下宠卒,恃势赫民,暴取财物。民有诉者,其人缒城夜遁,詠差役校往捕之。戒曰:“尔于擒得处,则浑衣扑入井中,作逃走投井申来。”是时群党汹汹,知其已投井,故无它议,又免与主帅有不协名。[7]
詠至益州未久,计军食有二岁备,乃奏罢陕西运粮。太宗大喜曰:“向益州日以乏粮为请;詠方至逾月,已有二岁备,此人何事不能了?朕无虑矣。”[8]时战事方平,詠“移文谕以朝廷恩信,使各归田里。且曰: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吾化‘贼’为民,不亦可乎?”[9]
王继恩领兵久留成都,转饷不给,专以宴饮为务。詠度其横暴难改,即以状闻,愿选忠实可倚者,与继恩共事。太宗乃命入内侍省押班卫绍钦充同招安使,自是继恩凶势为屈[10]。
按《宋史》卷四六六《宦者·王继恩传》记继恩不法之状云:“每出入前后奏音乐,又令骑兵执博局棋秤自随,威振郡县,仆使辈用事恣横,纵所部剽夺子女金帛,军士亦无斗志,余‘贼’进伏山谷,间州县有复陷者。”故体所作《悼蜀诗》中有云:“兵骄不可戢,杀人如戏谑。悼耄皆丽诛,玉石何所度。未能剪强暴,争先谋剽掠。良民生计空,赊死心陨获。四野构豺狼,五亩孰耕凿?出师不以律,余孽何由却?”其诗序又曰:“上畏王师之剽掠,下畏草孽之强暴。”盖纪实也。休见继恩御军无状,所部暴横,深恐军还日,发生意外之变,因密奏请遣心腹近臣可以弹压主帅者,亟来分屯师旅。
其年十二月,太宗遣近臣张鉴、冯守规赴蜀,“鉴与詠即遣部戍卒出境,继恩麾下使臣亦多遣东还。督继恩辈分路讨捕残寇,而鉴等招辑反侧,事乎归朝”[11]。
至道三年秋,广武卒刘旰逐其主帅西川都巡检使韩景祐,率众掠怀安军,破汉州。詠方与属僚会大慈寺,报至饮燕如故,举城忧之。叛军又掠邛、蜀,将趋益。詠适会客,报者愈急,谅复不问。其夕始召上官正谓曰:“贼始发不三四日,破数郡,事方锐,不可击。今人得所掠,气骄,敢过吾城,乃送死耳,请出兵。比至方井当遇贼,破之必矣!”正即受教。及行,詠为出送于郊,激其尽力。正至方井,果遇叛军,一战斩刘旰首,余党尽平。众益服詠料敌制胜,人所不及[12]。
按司马光《涑水记闻》云:张詠知益州,有巡检所领龙猛军人溃为群盗。龙猛军本皆募群盗不可制者充之,剽悍善斗,连入数州,俘掠而去。蜀人大恐。詠一日召钤辖以州牌印付之。钤辖愕然,请其故。詠曰:“今盗势如此,钤辖宜摄州事,詠将出讨之。”钤辖惊曰:“某今行矣。”詠曰:“何时?”曰:“即今。”詠顾左右张酒具于城西门之上,曰:“钤辖将出,吾今饯之。”钤辖不得已,勒兵出城,与饮于楼上。酒数行,钤辖曰:“某愿有谒于公。”詠曰:“何也?”曰:“某所求兵粮,愿皆应付之。”曰:“诺。老夫亦有谒。”钤辖曰:“何也?”詠曰:“钤辖今往必灭贼,若无功而返,必断头于此楼之下矣!”钤辖震栗而去。既而与贼遇,果败;士众皆还走数十里。钤辖召其将校告之曰:“观此翁所为,真斩我,不为异也!”遂复进力战,大破之,遂平。
张詠镇守成都,一日见一卒抱小儿在廊下戏,小儿忽怒批其父。詠见之,对众语曰;“此方悖逆,乃自习俗,幼已如此,况其长成,岂不为乱?”遂令杀之。数日间,又二卒相殴。公问知其一乃上名。遂斩次卒,自是一军肃然[13]。
按张詠重视封建礼教,此为露骨表现之例。《宋史》本传载:“张永德为并代部署,有小校犯法,笞之至死,诏案其罪。”詠持异议,以为“若以一部校故,摧辱主帅,臣恐下有轻上之心”。其治蜀,颇以威严行事,盖即其阶级思想之煊明表现。
(二)识断
初知益州斩一猾吏,前后郡守所倚任者。吏称无罪,詠封判令至市曹读示之。既闻断辞,告市人曰:“尔辈得好知府也。”盖李顺尝有死罪系狱,此吏故纵之也[14]。
因责决一吏,彼词不伏,詠曰:“这的莫要剑吃。”彼云:“决不得,吃剑则得。”詠命牵出斩之以徇。军吏愕贻相顾。自是始服泳之威信,令出必行[15]。
兵火之余,人怀反侧。一日合军旅大阅,詠始出,众遂嵩呼者三[16]。詠亦下马东北望而三呼。复揽辔徐行,众不敢哗。或以此事告韩魏公。琦曰:“当是时,琦亦不敢措置。”[17]据《类苑》,以此事告韩琦者为赵济,济乃詠之孙婿也。
时民间讹言云:有白头翁午后食人男(依《宋史》应作“儿”字)女,郡县哓哓,至暮路无行人。詠召犀浦知县谓曰:“近讹言惑众,汝归县去访市肆中,归明人尚为乡里患者,必大言其事,但立证解来。”明日,果得之。送上州。詠遂戮于市,即日帖然,夜市如故。詠曰:“妖讹之兴,沴气乘之,妖则有形,讹则有声,止讹之术,在乎识断,不在乎厌胜。”[18]
讨刘旰兵回,有以敌首求赏者。詠曰:“当奔突交战之际,岂暇获其首耶?此必战后剪来,知复是谁?”殿直段伦曰:“学士果神明也!”当时随伦为先锋入用命者,皆中伤被体,主帅令付营将理也。詠命悉舁以来,先录其功;带首级者次之,于是军情以詠赏罚至当,相顾欢跃[19]。
李顺党中有杀耕牛避罪亡逃者,詠许其首身。拘母十日不出,释之;复拘其妻,一宿而来。詠断云:“禁母十夜,留妻一宵,倚门之望何疏?结发之情何厚?昔为恶党,今又逃亡;许令首身,犹尚顾望。”就市斩之。于是首身者继至,并遣归家,民悉安居[20]。时有僧行不明,有司执之,以白詠。詠判其牒曰:“勘杀人贼。”既而案问,果一民也,与僧同行于道中,杀僧取其词部戒牒三衣,因自披剃为僧。僚属问詠何以知之。詠曰:“吾见其额上犹有系巾痕也。”[21]
每吏牍便文,久不得判,詠率尔署决,人皆厌伏,罚既值罪,案无庾情,蜀中喜事者,论次其词,总为《诫民集》,镂墨传布[22]。
又释文莹《湘山野录》云:詠每断事有情轻法重,情重法轻者,必为判语,读以示之,蜀人镂板,谓之《诫民集》。大抵以敦风俗笃孝义为本也。
(三)兴作
五代前后蜀侈营宫室,规模皆王建、孟知祥为之。詠至尽损之,如列郡之式,郡有西楼,楼前有堂,堂之屏乃黄荃画双鹤花竹怪石,众名双鹤厅,南壁有黄氏画湖滩山水双鹤,二画妙格冠于西川,贼锋既平,詠自坏壁,尽置其画为一堂,因名曰画厅[23]。
詠凡有兴作,先帖诸县,于民籍中系二瓦匠者具帐申来,分为四番役,十日满则罢去。夏则卯入,午歇一时;冬抵暮放。各给木札一幞以御寒,工徒皆悦。有一瓦匠,因雨乞假。詠判云:“天晴盖瓦,雨下和泥。”事虽至微,詠俱知悉[24]。
按张詠于至道三年夏,变省孟蜀宫室遗制,新创公宇,自为文记其事。兹酌加节录,可见其擘画庶务之才。《益州重修公宇记》云:“其计材也,先二年讨贼之始,林箐阴深,多隐亡命。诏许剪伐,以廓康庄。得竹凡二十万,木椽二万条。贼乱之余,人多违禁,帝恩宽贷,舍死而徒;又以徒役之人,陶土为瓦,较日减工,人不告倦,岁得瓦四十万,新故相兼,无所阙乏,毁逾制将颠之屋,即栋梁桁栌之众,不复外求。平屹然台殿之址,即砖础百万之数,一以充足。其计役也,得系岸水运二千人,更为三番,分受其事。夏即早入晚归,当午乃息。冬即辰后起工,始申而罢。所以养人力而护寒燠也。自夏徂冬,十月工举,无游手,无逃丁,所谓不劳而成矣。其计匠也,先举民籍得千余人,军籍三百人,分为四番,约旬有代,指期自至,不复追呼。由合殿之土,资圬墁之用,与夫堑地劳人,省功殆半。”故全部建设完成,“不损一钱,不扰于民,得屋大小七百四十间(原注:二营不在数)……若俟木朽而后计役,耗官损民,何啻累百万计。”[25]
(四)济贫
詠尝以蜀地狭,游手者众。事宁之后,生齿日繁,稍遇水旱,则民艰食。时米斗值钱36文,乃按诸邑田税,如其价,岁折米6万斛。至春籍城中细民,计口给卷,俾输元估籴之,奏为永制。逮今70余年,虽时有灾馑,米甚贵,而益民无馁色者,詠之赐也[26]。
《语录》云:“依当时米价三百六十文,科折米一斗。”与《神道碑》所言不同。盖一以铜钱言,一以铁钱言也。《宋史·食货志下二钱币》,谓淳化五年诏令川峡仍以铜钱一当铁钱十,《神道碑》亦谓詠再任蜀时,铸景德大铁钱于嘉、邛州,一当小铁钱十,铜钱一。则《语录》斗米360文者,乃系以小铁钱计,正合铜钱36文之数也。《长编》真宗咸平四年正月条载:“上召西川转运使兵部员外郎马亮入朝,问以蜀事。蜀自雷有终既平贼,诛杀不已,亮所全活逾千人。城中米斗千钱,亮出廪米裁其价,人赖以济。”
王晦叔知益州,贼盗赃无轻重,一切戮之。蜀中股栗,不数月贼寇屏窜,列郡皆外户不闭。先是张詠守蜀,春季籴廪米,其价比时估三之一,以济贫民,凡十户为一保,一家犯罪,一保皆坐,不得籴,民以此少敢犯法,至是献议者改詠之法,穷民无所济,复为寇,晦叔奏复之[27]。
张詠守蜀,米斗36文,绢疋300文。詠计兵食外,尽令输绢。米之余者许城中贫民买之,岁凡若干,贫民颇不乐。詠曰:“他日当知矣。”今米斗300文,绢疋3贯,富人纳贵绢而贫人食贱米,皆以当时价于官无所损益,而贫富乃均矣。此张詠之惠于蜀之人,怀恩之不能已也[28]。
按《宋史·韩琦传》云:“张詠镇蜀日,春粜米,秋粜盐,官给卷以惠贫弱。”据此,则詠且有粜盐之政也。
真宗时,张詠镇蜀,患蜀人铁钱重,不便贸易,设质剂之法;一交一缗,以3年为1界而换之,65年为22界,谓之交子。富民16户主之[29]。
按蜀自五代以来盛行铁钱,商业为之困弊。詠行交子之法,以便蜀民,盖吾国信用货币之创始也。元费著《钱谱》述其法曰:“制楮为券,表里印记,隐密题号,朱墨间错,私自参验,书缗钱之数,以便贸易,谓之交子。凡遇出纳季,一贯取三十钱为息。”后因富民资衰,不免争讼,至仁宗天圣元年遂置益州交予务,由官专办。然官办以后,每于朝政困难之时,大肆滥发,病民常甚,故楮币竟成为后世所深垢之物,唯此实运用之乖,非交子制度本身之不善也。
(五)娱乐
蜀风尚侈,好游乐,詠从其俗,凡一岁之内,游观之所,与夫饮馔之品,皆著为常法,后人谨而从之则治,违之则人情辄以累罢去[30]。
费著《岁华纪丽谱》云:“宋开宝二年,命明年上元放灯三夜,自是岁以为常。十四、十五、十六三日,皆早宴大慈寺,晚宴五楼。甲夜观山棚变灯。……又为残灯会,会始于张公詠。……旧以十七日,今无定日。”又云:“(正月)二十三日,圣寿寺前蚕市,张公詠始即寺为会,使民鬻农器。”又云:“二月二日,踏青节,初郡人游赏,散在四郊,张公詠以为不若聚之为乐。乃以是日出万里桥,为绿舫数十艘,与宾僚分乘之,歌吹前导,号‘小游江’。盖指浣花为‘大游江’也。士女骈集,观者如堵,晚宴于宝历寺。詠为诗有曰:‘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詠铁石心肠,乃赋此丽词哉。后以为故事,清献公[31]为记。”
按李焘《长编》卷三五云:“吴元载知成都,颇尚苛察,民有犯法者,虽细罪不能容;又禁民游宴行乐,人用胥怨,王小波起为‘盗’。”张詠于事宁后提倡正当娱乐,以慰安人情,盖鉴于吴元载之失而深得为政养民之道也。又按范镇《东斋记事》云:“真宗时以任密学中正知成都府,代张尚书詠,或以为不可。时王文正公(名旦)为相,上责问之。对曰:‘非中正不能守詠之规矩,他人往往妄行变更矣。’上是之。”此事《湘山野录》亦载,则景德三年张詠再任后事也。
(六)荐士
初蜀不贡士者几二十年,人虽知向学而不乐仕宦,张詠察其有闻于乡里者,得张及、李畋、张逵。屡召与语民间事,往往延入卧内,从容款曲,故诼于民情无不察者,三人佐之也。其后三人皆荐于朝,俱为员外郎,而蜀人自此多仕宦也。两川学者知劝,文风日振[32]。
按李畋,字渭清,自号谷子,华阳人。博通经史,以著述为志,聚书万卷,多手自校正。著有《孔子弟子传赞》六十卷,《道德疏》二十卷,《谷子》三十卷,《歌诗杂文》七十卷,又记张詠治蜀政事及言行为书,其名称卷数,多有不同:《郡斋读书志》作《张忠定公语录》四卷,《直斋书录解题》作《乖崖政行语录》三卷,《渑水燕谈录》作《张乖崖语录》二卷,《宋史·艺文志》则作《乖崖语录》一卷。
詠问李畋曰:“子同人中有善习者否?”畋以同门生刘式对。詠遂辟充州学主,诸生受业者50余人。每休务日,就学置酒以勤劳之。自尔蜀人不以千里为远,来学者甚众[33]。
张詠镇蜀时,承旨彭乘,欲持所业文为贽,求文鉴大师为之容。鉴曰:“请君遇旌麾游寺日候之。老僧先为持文奉呈,果称爱,始可出拜,盖八座之性靡测。”一日,果来,以彭文呈之。詠默览迨遍,无一语褒贬,都掷于地。彭大沮。后将赴阙,临歧托鉴召彭至,语之曰:“向示盛篇,心极爱叹,不欲行言者,子方少年,若老夫以一语契借,必凌忽自惰,故掷于地以奉激。他日子官不减老夫,而益清近。留缗钞二百道,为缣缃之助。勉之!”[34]
按彭乘字利建,华阳人。仁宗朝累官知开封府,为翰林学士,厚重寡言,性纯孝,藏书万卷,多手自校正。《宋史》、《东都事略》皆有传。北宋另有一彭乘,筠州高安人,尝著《墨客挥犀》一书。
成都府知录虽京官,例皆庭参。张詠知成都日,有一生为京寺丞,知录事参军。有司责其庭参,生不可。詠怒曰:“唯致仕,乃可免。”生遂投牒乞致仕,仍献一诗。有二句云:“秋光却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兴浓。”詠大称赏。自降阶执生手曰:“部内有诗人如此而不知,詠之罪也。”还其牒,礼为上客[35]。
又洪迈《容斋随笔》云:“东坡先生送路都曹诗,首言乖崖在蜀,有录事参军老病废事,詠责之。遂求去,以诗留别。所谓‘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者。詠惊谢之曰:‘吾过矣!同僚有诗人而吾不知。’因留而慰荐之。”
詠有清鉴,善臧否人物,凡所荐辟,皆方廉恬退之土。尝曰:“彼好奔兢者将自得之,何假吾举。”[36]
又《语录》云:“转运黄虞部好举时才之土。詠劝曰:‘大凡举人,须举好退者,好退者廉谨知耻;若举之则志节愈坚,少有败事。莫举奔兢者,奔兢者能曲事谄媚,求人知己,若举之必至矜才好利,累及举官,故不少矣。其人既解奔兢,又何须举他?’”
(七)清俭
詠之当官,“凡所施设,动有远识,始时人或不能测,其后卒有大利,民感无穷。自至奉养,逮于玩服之具,则寡薄俭陋,虽寒士不若也。詠退辟静室,焚香燕坐,聚书万卷,往往手自校正,旁无声色之好[37]”。
又《语录》云:詠寝室中无侍婢服玩之物,阒(音去,寂静)如也。李畋尝侍坐庑下,因谓詠寝,禅室不如。詠哂曰:“吾不为轻肥,为官以至此。吾往年及第后,以诗寄傅霖逸人云:‘前年失脚下鱼矶,苦恋明时未得归,寄语巢由莫相笑,此心不是爱轻肥!’岂今日之言也?”
按傅霖青州人,詠少与同学,隐居不仕。《宋诗钞》初集录詠诗四十四首,而寄霖者凡六见。交谊之笃可知。《东都事略·张詠传》云:“詠既中第,致位光显,散遣亲密,四方求霖者三十年,不可得。詠守陈,一日霖来谒,阍吏走白詠,詠责吏曰:‘傅先生天下贤士,吾尚不得而友,汝何人,敢姓名乎?’霖笑曰:‘别于一世尚尔耶?是岂知世间有傅霖者乎?’詠且问:‘昔何隐,今何出?’霖曰:‘子将去矣,来报子尔。’詠曰:‘詠亦自知之。’霖曰:‘知复何言!’翌日而去,后一月而诊卒。”
又《东轩笔录》云:王均、李顺之乱,凡官于蜀者多不挈家以行,张詠知益州,单骑赴任,官属惮其严峻,莫敢蓄婢使者。詠不欲绝人情,遂自买一婢,以侍巾栉。自此官属稍稍置姬侍也。詠在蜀四年,被召还阙,呼婢父母出资以嫁之,乃处女也。詠在蜀,一日有术士谒,自言能煅汞为白金。詠即市汞百两,俾煅,一火而成,不耗铢两。詠立命工煅为一大香炉,凿其腹曰:“充大慈寺殿上公用。”送寺中,以酒榼遗术者而谢绝之。
詠寝室中,张灯炷香,通夕宴坐。郡楼上,鼓番漏水,历历分明,傥一刻差误,必诘之。守签者指名伏辜,谓詠为神明。詠曰:“鼓角为中军号令。号令在前,尚不分明,其余外事,将如何也?”[38]
乖崖少喜任侠,学击剑,尤乐闻神仙事。性极清介,居无妾媵,不事服玩,朝衣之外,燕处纱帽皂绦,一黄土布裘而已。至今人传其画像,皆作此饰[39]。
又《四川通志》引《蜀谱录》云:张詠性好佛学,守蜀成都日,早起诵《金刚经》一周,乃出理事;暮则静习禅。凡蜀僧有戒行能诵讲者皆宾致之。
(八)再任
初詠之自蜀还也,诏以谏议大夫牛冕代詠。詠闻之曰:“冕非抚御才,其能绥辑乎?”始逾年,果致神卫大校王均之乱,逐冕据益州,后虽讨平之,而民尚未宁。会益守马知节徙延安,真宗以詠前治蜀,长于安集,威惠在人;复以詠为枢密直学士,迁刑部侍郎知益州事。蜀民闻之,皆鼓舞相庆;如赤子久失父母而后来鞠我也。詠知民信己,易严以宽,凡一令之下,人情无不慰惬,蜀都复大治。转运使黄观以政迹闻,赐诏嘉奖,就改吏部侍郎,命谢涛巡抚于蜀,上遣涛谕詠曰:“得卿在蜀,朕不复有西顾之忧。”因诏詠与涛议铸景德大铁钱,于嘉、邛州,一当小铁钱十,铜钱一,于今便之[40]。
张尚书再任蜀,承甲午庚子年后,户口凋丧,久之乃谕僧司,令作大会,集四路僧,以观民心与其登耗,是时荐更乱离,人家稍复生业,詠大喜[41]。
詠问李畋曰:“百姓果信我否?”对曰:“侍郎威惠及民,民皆信服。”詠曰:“前一任则未也,此一任应稍稍尔。秀才只此一个,信五年方得成。”[42]
张詠再任成都日,夜分时,城北门有内侍到,请钥开门。既入见。詠谓曰:“朝廷还知张詠在西川否?川地两经兵乱,差詠来治乱。今内侍夜分入城,使民惊扰,不知有何急公勾当?”内侍曰:“衔命往峨眉烧香。”詠曰:“待要先斩后奏,先奏后斩耶?”内侍曰:“念某乍离班行,不知州府事体。”詠曰:“若如此道即是。”却令出北门宿,来早入衙,下榜子云:“奉敕往峨眉山烧香,入内侍者王某参。”詠曰:“既衔王命,不敢奉留,请于小南门出去。”[43]
(九)前知
及詠代去,留一卷实封文字,与僧正希白,且云:“候十年观此。”后十年詠卒于陈州。讣至,蜀人罢市,号恸。希白为诛设大会斋,请知府凌策谏议,开所留文字;乃詠画像,衣兔褐,系绦草果,自为赞曰:“乖则违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因号乖崖公。遂于天庆观仙游阁及九曜院皆画詠像,府衙之东南隅,又有祠堂,皆后人思詠而为之也[44]。
又《湘山野录》云:张詠成都还日,临行封一纸轴,付僧文鉴大师。上题云:“请于乙卯岁五月二十一日开。”后至祥符八年当其岁也,时凌侍郎策于成都,文鉴至是日持轴见凌公曰:“先尚书以此属某,已若干年,不知何物也。乞公开之。”洎开,乃所画野服携筇,黄短褐,一小真也,题其旁云:“依此样写于仙游阁上。”兼自作赞曰:“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徒劳丹青,绘写凡质,欲明此心,罪之无斁(音译,厌弃之意)。”凌公奇之,于大慈阁龛以祠焉。盖公以祥符七年甲寅五月二十一日卒。开真之日当小祥也。
按田况尹蜀,于皇祐元年尝作《张尚书写真后赞》,谓詠自赞“虽外亦贬损,而内有所激,故卒云欲明此心,罪之无斁。”比其归也,世人随而称之,岂考其实耶?予恐英声异绩,久而湮暧,故作真后赞。其赞曰:“乖不离正,崖弗厉公,名虽自贬,有激于衷,众随而称,孰知其功,敢明公心,以驰无穹!”[45]
又《梦溪笔谈》云:詠在蜀日,与一僧善,及归谓僧曰:“君当送我至鹿头,有事奉托。”僧依其言至鹿头,詠出一书封角付僧曰:“谨收此,后至乙卯年七月二十六日,当请于官司,对众发之。慎不可私发。若不待其日及私发者,必有大祸。”僧得其书至大中祥符七年岁乙卯(案“七”字当作“八”,乃合),时凌侍郎策帅蜀,僧乃持其书诣府,具陈忠定之言。其僧亦有道者,凌信其言,集从官共开之,乃张詠真容也。其上有手题曰:“詠当血食于此。”后数日得京师报,詠以其年七月二十六日捐馆。凌乃为之筑庙于成都,蜀人自唐以来,严祀韦南康(名皋),自斯乃改祠忠定至今。
(十)琐闻
张詠自益都寄书杨大年,进奏院监官,窃计之曰:“益州近经寇乱,大臣密书相贻,恐累我。”发视之,无他语。纸尾批云:“今日白超用事否?”乃缴奏之。真宗初亦讶之,以示寇准。准微笑曰:“臣知开封府有伍伯姓白名超,能用杖。都下但翘楚者,以白超目之。每饮席浮大觥,遂以为说。”真宗方悟而笑[46]。
张詠守蜀,闻莱公大拜,曰:“寇准真宰相也!”又曰:“苍生无福。”门人李畋,怪而问之。曰:“人千言而不尽者,准一言而尽;然仕太早,用太速,不及学耳。”张、寇布衣交也。莱公兄事之。詠常面折不少恕,虽贵不改也。莱公在岐,詠在蜀,还不留;既别,顾莱公曰:“曾读《霍光传》否?”曰:“未也。”更无它语。莱公归,取其传读之,至不学无术。笑曰:“此张詠谓我也。”[47]
张乖崖常称:“使寇公治蜀,未必如詠;至于澶渊一掷,詠不敢为也。”深叹服之[48]。
詠性躁果卞急,病创甚,饮食则痛楚增剧,御下益峻,尤不喜人拜跪,命典客预戒止,有违者詠即连拜不止,或倨而坐骂之[49]。
张詠性刚躁,在蜀暑食馄饨,项巾之带屡垂于碗,手约之颇烦。急取巾投器内曰:“但请吃!”因舍箸而起。少时慷慨学击剑,喜立奇节。谓友人曰:“张詠幸生明时,读典坟以自律,不尔则为何等人耶。”[50]
张詠生平未尝不衣冠而食,尝暑月与婿王巩同饭,命巩褫带,詠衫帽自如,巩亦不敢袒。詠曰:“吾自布衣诸生,遭遇至此,一饭皆君赐也。享君之赐,敢不敬乎?子自食某之食,虽袒衣无害也。”[51]
张詠视事退后,有小厅子熟睡,公诘之曰:“汝家有甚事?”曰:“母久病,兄为客未归。”访之果然,詠翌日差场一名给之。且曰:“吾厅上有敢睡者,必幽闷使然耳。故悯之。”[52]
(十一)嘉言录
詠曰:“事君者廉不言贫,勤不言苦,忠不言已效,公不言已能,斯可以事君也。”詠谓李畋曰:“大小之事,皆须用智,智犹水也,不流则腐,若凡百不用智,临大事之际,宁有智来?”
詠采访民间事,每远近悉得其质,盖不以耳目专委于人。詠曰:“彼有好恶,乱我聪明;但各于其党询之,再询则事无不审矣。”李畋问其旨。詠曰:“询君子得君子,询小人得小人,各就其党询之,虽事有隐匿,亦十得八九矣。”
詠曰:“为政之道,府吏曰治,未也;庶民曰治,未也;僧道曰治,未也;未若识见无私学古之士曰治,斯治矣。”
詠曰:“临事有三难:能见,一也;见而能行,二也;当行必果决,三也。”
詠谓李畋曰:“子还知公事有阴阳否?”对曰:“未也。”曰:“凡百公事,未著字前,则属阳;阳主生也,通变由之。著字后属阴,阴主刑也,刑贵正名,名不可改。”
詠谓李畋曰;“子异日为政,信及于民,然后教之;言及于义,然后劝之;动而有礼,然后化之;静而无私,然后民安而乐业也。行斯四者,在乎先率其身。不然,则民退必有后言矣。”又曰:“子见旧政之弊,其大者率不须革,观衅而动,乘而革之,虽痛绳以法,亦怨不生也。”
李畋苦痁,既瘳请谒。詠曰:“子于病中曾得移心法否?”对曰:“未也。”詠曰:“人能于病中,移其心,如对君父;畏之敬之,静久自愈。”[53]
(十二)后人之品评
蔡君谟尝书《小吴笺》云:“李及知杭州,市白集一部,乃为终身之恨,此君清节,可为世戒。张乖崖镇蜀,当遨游时,士女环左右,终三年未尝回顾。此君殊重厚,可以为薄夫之检柙。”此帖今在张乖崖之孙尧夫家。予以谓买书而为终身之恨,近于过激;苟其性如此,亦可尚也[54]。
刘敞撰詠谥议曰:“自宋兴以来且百年,言治者甚众,其直己事上,尽心以抚下,生有荣名,死有遗爱者,尚书殆无与并焉。”[55]
苏轼书詠帖后云:“以宽得爱,爱止于一时;以严得畏,畏止于力之所及。故宽而见畏,严而见爱,皆圣贤之难事,而所及者远矣。张忠定詠治蜀,用法之严,似诸葛孔明;诸葛孔明与公遗爱皆至今,盖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也。”[56]张忠定詠,为一代伟人,而治蜀之绩,尤为超卓。然实录所载,了不及之,但云“出知益州,就加兵部郎中,入为户部,后马知节自益徙延,难其代。朝廷以詠前在蜀,寇攘之后,安集有劳,为政明肃,远民便之。故特再任”而已。《国史》本传略同,而增书促招安使上官正出兵一事。皆诋其知陈州营产业[57],且与周渭梁鼎等五人同传,殊失之也。韩魏公作詠《神道碑》云:“公以魁奇豪杰之才,逢时自奋,智略神出,勋业赫赫,震暴当世,诚一世伟人。”道州所刻帖,有公与谭牧书一纸,王荆公跋其后云:“忠定公殁久矣,而士大夫至今称之,岂不以刚毅正直有劳于世若公者少欤?”文潞公曰:“子尝守蜀,睹忠定之像,遗爱在民,钦服已甚。”黄诰云:“公风烈如此,而不至于宰相。然有忠定之才,而无宰相之位,于公何损?有宰相之位,而无忠定之才,于宰相何益?公虽老死,安肯以此易彼哉?”观四人之言,史氏发潜德之幽光为有负也[58]。
杨天惠撰詠《祠堂记》,论其治行曰:“大抵气决严重如汲黯,而不强塞;附循安和如倪宽而不濡懦,操制英发如赵广汉而不轻急;治体绵密如召信臣而不寒俭,故内修行政,外靖羌夷,皆有度程,不失尺寸。下至米盐估直燕游,皆在所讲,若纪律不可辄易。”[59]
王则中撰詠《祠堂记》曰:“其为治大抵以严猛奋励制其暴,以精明果断摘其奸,以公平信义善其俗。讼至于庭,据案一决,悉中其隐,百姓惊叹,以为神明而不敢犯。”[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