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平民崛兴之背景02(1 / 1)

至宋征课商税,分为过税、住税二种,前者按货物价值抽百分之二,后者抽百分之三,[168]庆历时达于最高额,岁入为二千二百万贯。[169]《文献通考》载:熙宁十年以前天下诸州商税岁额四十万贯以上者三处,北占其二,南占其一;二十万贯以上者五处,皆在南方;十万贯以上者十九处,北得其一,南得十八处;五万贯以上者三十处,北十二,南十八;五万贯以下者五十一处,北二十五,南二十六;三万贯以下者九十五处,北四十五,南五十;一万贯以下者三十五处,北二十南十五;五千贯以下七十三处,北十九,南五十四。[170]据此可知宋中叶以后,商税征收地域之普遍,且南方跃进,超越北方,其发达远盛于唐也。又唐初于盐、茶及酒皆未有课税,而中唐以下由于赋入不足,乃行专卖之法,历久讲求愈精,乃成为最主要之收入。代宗大历时,盐铁使刘晏整顿盐法,其初盐利岁才四十万贯,后增至六百万贯,天下之赋,乃居其半;[171]至宋则达二千余万贯,实三倍于唐。[172]唐德宗贞元九年,张滂始榷茶,按时估每十税一,岁入为四十万贯。[173]至宋景德元年达于最高额,为五百六十九万贯,[174]后增至六百万贯,乃十四倍于唐。唐之酒课始于代宗广德二年,文宗太和八年为一百五十六万余贯,[175]至宋庆历五年达于最高额,为一千七百一十万贯[176],乃八倍于唐。按商税及专卖收入之激增,其可能原因不外二种:一为物品生产、消费与交换之发达,二为税率及专卖价格之提高。究之史实,北宋一般平均物价水准并不高于唐代,甚或较低于唐,钱币之购买价值既未遭贬抑,则收入增大之原因显由前者。盖商业发达,一般物品之生产消费量大为增加,而交换过程加速,所需周转资金随之大量扩充,政府收入自亦势必激增也。

其四为海上贸易之兴盛。

海外贸易难行之已久,然唐宋以下,其进展始益显著:此盖由于萨拉森帝国适于其时勃兴于西,大食之人来往我国沿海经商者颇多,远胜于前代与印度罗马之关系;而同时中国商人之远航东南洋及西亚一带者,亦初盛于此期,乃开近世华侨殖民之端绪,故殊足重视也。唐代中国之对外贸易港,以广州、扬州为最著,交州、潮州次之,至楚州、苏州、登州、莱州、泉州、明州、杭州等处,亦有对外贸易之事实。唐时广州大食人聚居之所,谓曰“蕃坊”。[177]肃宗乾元元年,波斯与大食同寇广州,劫仓库,焚庐舍,浮海而去[178],则知其时外人来广州者之众也。《通典》称:“杜环随镇西节度使高仙芝西征,天宝十载至西海;宝应初因贾商船舶自广州而回,著《经行记》。”同书又引《经行记》述大食国事有云:“汉匠起乐作画者京兆人樊淑、刘泚,织络者河东人乐環、吕礼。”[179]据此因见华人之经商做工于西亚等地者亦复不少也。波斯大食同寇广州后之二年,即上元元年,江淮都统刘展叛,邓景山引田神功以讨之;兵至扬州,大事劫掠,商胡大食波斯等商旅死者至数千人。[180]乾符五年,黄巢之陷广州,据大食人之记载,其时被杀之回回、犹太、基督、祆教徒约为十万至十二万人。[181]而日本出版之《唐大和尚东征传》亦云:“玄宗天宝九年间,(广州)江中有婆罗门、波斯、昆仑等舶,不知其数,并载香药、珍宝,堆积如山;其舶深六七丈,狮子国、大石国、骨唐国、白蛮、赤蛮等往来居住,种类极多。”[182]唐设市舶司监督外商务,并征收货税;市舶使或市舶司之名始见于开元二年。[183]当时所定税率,对于输入货品,大约抽原价十分之一以至十分之三,《新唐书·食货志》谓之“下碇税”,而李肇《国史补》所谓“舶脚”者是也。

唐末五代,时局不靖,陆海贸易趋于消沉,迨宋一统,海上商务始又恢复。太祖开宝四年置市舶司于广州,真宗咸平三年又于杭明二州置司,至泉密二州置司较晚,则在哲宗元祐二年及三年;[184]其后泉州最称发达,竟代广州之地位。《宋史》卷一六七《职官志》谓:“提举市舶司掌蕃货海舶征榷贸易之事,以来远人,通远物。”宋初,凡大食、古逻、阎婆、占城、勃泥、麻逸、三佛齐、宾同胧、沙里亭、丹流眉,并通贸易,以金银缗钱、铅锡、杂色帛、精粗瓷器,市易香药等。太宗置榷易院于京师,诏:诸番香药宝货至广州、交趾、两浙、泉州,非出于官库者,无得私相贸易。后又诏民间药石之具,恐或致缺,自今惟珠贝,玳瑁等禁榷外,他药官市之,余听市货于民。大抵海舶至,十先征其一,其价值酌番货轻重而差给之。[185]雍熙四年,遣内侍八人,赍敕书金帛,分四纲,各往海南诸蕃国,勾招进奉,博买香药、犀牙、真珠、龙脑,每纲赍空名诏书三道,于所至处赐之。仁宗天圣六年,以蕃舶来航者少,诏广州知州及转运使,谋招诱安存之法;[186]想见其时朝廷注重之态度。清梁廷枏《粤海关志》卷三引毕仲衍《中书备对》,载神宗熙宁十年之对外贸易,言广、明、杭三州市舶司所收乳香三十五万四千四百四十九斤,其内明州所收惟四千七百三十九斤,杭州所收惟六百三十七斤,而广州所收者则有三十四万八千六百七十三斤。是北宋三处置司,仍以广州为最盛也。按宋代财政本极困难,海舶所入,实为一大财源,故历朝重视,招徕甚殷。此外在宋代对外贸易中当有可特书之二事:一为广州蕃坊势力较唐为盛,颇具近代租界形式与治外法权之意味;[187]一为市舶司有任用大食人充当者[188],此亦足以说明于时商业之发展,已日邻于近世化之程度矣。

3.都市之发达

商业活跃,人口趋集都市,都市遂随以发达,故入宋世,都市数目大增。如政治中心之汴京,发展特速,固不待言[189],他若江宁、江陵及杭、广、泉……诸州,或为国际贸易之口岸,或当内河航运之冲要,或位蕃夷互市之中心,皆市况繁荣,逾于往世。且中世以来之都市规模,形态一新,而县以下之区划,于“乡”之外又有“镇”“市”之出现;[190]镇多由草市自然发展而成。[191]所谓“草市”者,为邻接于城郊之新开繁昌区域之俗称,此类小市井于时纷纷簇生,为数不少[192],此见宋代都市质量两者之发展,皆已迥异于中世之情形。近世都市生活之出现,乃由逐渐演变而大体成于宋仁宗之时;举其显著之特点而言,则为代表中世精神之坊市制度至是尽行崩溃,而转为另一都市之新型。唐代城市之基本区划曰“坊”,坊即汉代之“里”,西晋北魏之世里坊并称,隋初称坊,炀帝时又称里,入唐则专称坊名。坊为四周围墙之区域单位,徐坚《初学记》云:“宅亦曰第,言有甲乙之次第也。一曰出不由里门,面大道者,名曰第。爵虽列侯,食邑不满万户,不得作第。其舍在里门,皆不称第。”[193]按汉之里门即唐之坊门,日启夜闭,为居民出入之必由,惟高官始得临街开户,不受其限制。唐文宗太和五年七月左右巡使上奏云:

伏准令式,及至德、长庆年中前后敕文,非三品以上,及坊内三绝,不合辄向街开门,各逐便宜,无所拘限。因循既久,约勒甚难。或鼓未动即先开,或夜已深犹未闭。致使街司巡检,人力难周,亦令奸盗之徒,易为逃匿。伏见诸司所有官宅,多是杂赁,尤要整齐,如非三绝者,请勒坊内开门,向街门户,悉令闭塞。请准前后除准令式各合开外,一切禁断。[194]

据此,足见坊制之维持,乃所以约束居民,便利治安,倘有犯违,必加制裁。[195]宋都开封,城内外亦有诸坊之布列。王应麟《玉海》云:“至道元年十一月丁卯,诏张洎改撰京城内外坊八十余,分定布列,始有雍洛之制。”又云:“旧城内,左一厢二十坊,二厢十六坊,右一厢八坊,二厢二坊。新城内,城东厢九坊,西厢二十六坊,南厢二十坊,北厢二十坊。”[196]是其时乃兼行厢制。厢本为治安而设之监察行政区划。李焘《长编》卷七〇“真宗大中祥符七年十二月”条载,“都门外居民颇多,新城外增置八厢”云云。新城为开封之外城,其时又有居民众多之新繁昌区域簇生于外城之近郊,此正是显示都市日形膨胀之最尖端。其后坊制不复存在,城市之中遂惟见厢制之实族矣。

至于市制之废弛,亦与坊制情形相同。自汉迄唐,凡都会中之“市”,乃为一种具有固定界址之商业区域。以唐代而言,如长安有东西市,洛阳有南北市,扬州有东市,楚州有西市,益州有东市,夔州有西市等。宋敏求《长安志》卷八《次南东市》云:

南北居二坊之地,东西南北各六百步,四面各开二门,定四面街各广百步。北街当皇城南之大街,东出春明门,广狭不易,于旧东西及南面三街向内开,北广于旧街,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集积。

唐京都市有令丞以掌交易之事。凡建标立候,陈肆辨物,以二物平市,三贾均市;凡与官交易及悬平赃物,并用中贾。其造弓矢长刀,官为立样,仍题工人姓名,然后听鬻之,诸器物亦如之,以伪滥之物交易者没官,短狭不中量者还主;买卖奴婢牛马,用本司本部公验以立券;凡买卖不和而榷固,以更出开闭,共限一价,若参市而规自入者,并禁之。凡市以日午击鼓三百声而众以会,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而众以散。[197]此唐代市制之典型也。大抵唐初旧规,营业限于市内行之,玄宗时随商业之发达,京城两市近场之所,遂有商店之开设。[198]其后两市邻近诸坊,复有商店之迭见[199],则地域限制亦渐有打破之趋势。文宗时尝有禁断夜市之敕[200],则知由于市制之紊乱,其时已有夜间营业之事,而政府基于治安理由又旋加禁断也。五代之开封,由于居民增加,商业繁盛,市制亦呈废弛之象。周世宗显德二年四月诏曰:

东京华夷辐凑,水陆会通,时向隆平,日增繁盛。而都城因旧,制度未恢,诸卫军营,或多窄狭,百司公署,无处兴修。加以坊市之中,邸店有限,工商外至,络绎无穷,僦赁之资,增添不定,贫乏之户,供办实难。[201]

此诏下文复有欲推广城垣之语。据此,当时商肆设立虽已不必限于市内,然究仍有坊市之区分,而非临街开户,自由来往,有如《东京梦华录》中所述北宋末年汴京之情形。其书卷二《东角楼街巷》云:

东角楼,乃皇城东南角也。十字街南去,姜行。高头街北去,从纱行至东华门街、晨晖门、宝箓宫,直至旧酸枣门,最是铺席要闹,宣和间展夹城牙道矣。东去乃潘楼街,街南曰“鹰店”,只下贩鹰鹘客,余皆真珠匹帛、香药铺席。南通一巷,谓之“界身”,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东去则徐家瓠羹店,街南桑家瓦子。

又《潘楼东街巷》条云:

潘楼东去十字街,谓之“土市子”,又谓之“竹竿市”。又东十字大街,曰从行裹角茶坊。每五更点灯博易,买卖衣物、图画、花环、领抹之类,至晓即散,谓之“鬼市子”。……土市北去乃马行街也,人烟浩闹。

则开封城内,但见大街通衢,生活自由,无复坊市分区之拘限。且夜市极盛,要闹地点,车马阗拥,通宵不绝;而饮食种类繁多,其专门擅名者,往往不乏其人。如袁褧《枫窗小牍》卷下云:

旧京工伎,固多奇妙,即烹煮盘案亦复擅名,如王楼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饼、薛家羊饭、梅家鹅鸭、曹家从食、徐家瓠羹、郑家油饼、王家乳酪、段家熝物、石逄巴子、南食之类,皆声称于时。若南迁,湖上鱼羹宋五嫂、羊肉李七儿、奶房王家、血肚羹宋小巴之类,皆当行不数者。

又有供市民大众娱乐之瓦子[202],开封当时有新门、桑家、朱家桥、州西、保康门、州北诸处瓦子。《东京梦华录》卷二记当时肆之情形云:

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自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辈,后来可有人于此作场。瓦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瓦子中所表现之技艺,种类甚繁,有般杂剧、枝头傀儡、悬丝傀儡、药发傀儡、毬杖踢弄、讲史、小说、小儿相扑、杂剧、掉刀蛮牌、影戏、弄乔影戏、弄虫、诸宫调、说浑话等名目。此种规模宏大的娱乐场所之盛行,与唐代技艺表演多在寺院或市中者[203],情形大异,此种新兴之事实,益征都市繁荣,乃与平民解放之主潮正是息息相关也。周邦彦之《汴都赋》,述开封繁华,其词极涉夸张,或难尽信。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自序》则富写实精神,其言曰:

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卜居于州西金梁桥西夹道之南。渐次长立,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髙,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所述虽系徽宗时之开封,然据“太平已久”一语,知前于徽宗之时已然。大抵近世都市之出现,一切风气变古,实在仁宗时代,此由宋敏求《春明退朝录》记京师街鼓之废坏一事可以推知之,其书卷上云:“京师街衢,置鼓于小楼之上,以警昏晓,太宗时命张公洎制坊名,列牌于楼上。按唐马周始建议置鼕鼕鼓,惟两京有之;后北都亦有鼕鼕鼓,是则京师之制也。”[204]此书成于熙宁三年十一月至七年,由此上推二十四年,正当仁宗庆历年间。按街鼓乃缘坊制而设,是以由街鼓之废行,亦得间接推知坊制之不存矣。坊市之制,不复维持,垣墙关防,日益破除,于是商铺骈列,临街而贸,酒楼堂皇,或以名街[205],而茶坊、羹店、妓馆之属,亦比比皆是,盖均应乎平民生活解放后之需要而起者。按李唐时代之社会娱乐,诸如曲江芙蓉园之宴游,平康坊曲之狎妓,牡丹名花之玩赏,美服骏骑之夸示,以及斗鸡养鹰之种种行乐,大体限于贵族阶级,则与北宋中叶以后娱乐平民化之情形,意趣迥不侔矣。

(三)南方之开发

中国自有史以来,民族活动乃在黄河流域之北方;秦汉以下,政治一统,版图宏展,其势渐及南方。西晋之末,五胡祸作,东晋立国,偏安江左,自是南北分裂,殆历二百七十二年始复混一。[206]南北对峙之际,双方风尚不同,辄相诋娸。[207]北齐颜之推尝较其优劣谓:“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208],其言虽就语言音韵而说,然亦颇可适用于一般文化之情况。盖社会基础本寄于广大之群众,而不在居于高位之少数人物,加以隋唐一统,帝室将相俱出北人,则其强本抑末,自持其尊,遂使文教政治之重心复返于北,无足异也。惟至唐玄宗天宝以后,安史乱起,北方盛极而衰,南方则因养息日久,富力裕足,骎骎后来居上,一变上代以来之形势,而使南北地位发生优劣之例置。其显著之事实,初为南方产业及人口发达,继则南方人才亦日有兴起,终则夺北人之席而掩其声光矣。

南北朝以来,南朝国用注重关市之税,北朝则倚赖田赋,故就国民经济及国家财政而论,南朝转较北朝为进步。[209]隋唐建都关中,粮食取给,实在黄河下游之东部地域。[210]苟遇水旱荒歉,天子辄率百官就食东都:唐太宗三幸洛阳;高宗七幸洛阳,自显庆二年至永淳二年,二十六年间,居洛之时乃占其半;武后则全朝均在洛阳。[211]此种事实乃显示西北财力对于维持一全国性之政权,已有不济之势。玄宗开元二十一年秋,霖雨害稼,京师谷贵,玄宗将幸洛阳,问策于裴耀卿,耀卿建议改进漕运之方法,于河汴沿流,相次置仓;并运江淮变造义仓之粟,以增漕运数量,凡三年所运达七百万石,其效大著。[212]开元二十五年,又纳彭果和籴之策,推行于关中,粮廪益充,遂令改江淮租粟为运布,是即所谓“回纳造布”。关中蓄积由此羡盈,车驾不复东幸矣。[213]天宝初,韦坚为陕郡太守及水陆转运使,奏请截浐、灞水,作兴成堰,傍渭东注,至关西永丰仓下与渭合,并于长安城东穿广运潭,以通舟楫,二年而成,自是岁漕山东粟四百万石。坚尝预于东京汴宋取小斛底船二三百只,置于潭侧,其船皆署牌表之,若广陵郡船,即于袱背上堆积广陵所出锦、镜、铜器、海味,丹阳郡船即京口绫衫缎,晋陵郡船即折造官端绫绣,会稽郡船即铜器、罗、吴绫、绛纱,南海郡船瑇瑁、真珠、象牙、沉香,豫章郡即名瓷、酒器、茶釜、茶铛、茶碗,宣城郡船即空青石、纸笔、黄连,始安郡船即蕉葛、蚺蛇胆、翡翠。船中皆有米,吴郡即三破糯米、方文绫,凡数十郡。驾船人皆大笠子,宽袖衫,芒屦,如吴楚之制。诸船连樯而进,弥亘数里,观者山积,倾动京城,百姓骇视,玄宗大喜。[214]又其时河西极为繁荣,史称:“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215]所记如得其实,则西北经济情势又疑与前有大异者,然吾人应注意者,关中之足食丰财,乃赖施行和籴之效,而和籴之资本又实为东南地方所运来之租布等物,是以此时西北之繁荣,仍为东南经济力之所支柱也。安禄山反,潼关失守,边兵内调,吐蕃乘间侵蹙,数年之后,凤翔以西,邠州以北,凡数十州,尽没于蕃,西北民物**然,关中自此大耗。德宗贞元二年,关中仓廪竭,禁军或自脱巾呼于道,曰:“拘吾于军而不给粮,吾罪人耶?”会韩滉运米三万斛至陕,德宗始解忧为喜,遽至东宫谓太子曰:“吾父子得生矣。”[216]宪宗时,李吉甫撰《元和国计簿》云:天下每岁赋税倚办,止于浙江东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八道四十九州,一百四十四万户,比天宝税户四分减三。天下兵仰给县官者八十三万余人,比天宝三分增一,大率二户资一兵。[217]观于此,则知韩愈所谓“国家财赋,江南居其十九”者,乃写实之言而非有何夸张也。

自秦汉以迄盛唐,户口数之见于旧史者,北方俱有压倒南方之优势。例如西汉平帝元始二年,北为九百六十五万,南为一百一十一万,乃为九弱对一强之比;晋武帝太康元年,北为一百四十九万,南为六十五万,乃为七对三之比;唐玄宗天宝元年,北为四百九十三万,南为二百五十七万,乃为六点五对三点五之比。[218]北优南劣之势甚显,惟南方户口亦呈递增之势耳。天宝末年,物阜民殷,为唐代人口之极盛。天宝十四载户八百九十一万四千七百零九,口五千二百九十一万九千三百零九(补隋唐州郡三万以上者——原旁注)。安史之乱,社会秩序大紊,由于死亡逃匿隐漏,户口数锐减,肃宗乾元三年上距天宝十四载仅五年,户数存一百九十三万三千一百七十四,减五分之四弱,口数存一千六百九十九万三百八十六,则减三分之二。[219]然乱区本在北方,是以此次户口之减少,乃为南北两方一升一降之钤键。此下历史即为南方人口激增,北方则呈衰退之趋势。唐末藩镇之乱,以北方受害为深,及黄巢大起义战场亦在黄河流域。至于五代,史家对于政权之禅递,虽着眼于北,号为正统,然就实际之政绩言,北方实逊南方。且十国除北汉外,余均立国于南,其寿命或较五代全期为长。[220]又各国君主,大体亦具才略,其余政治之设施,亦较有成绩,或为北方所弗及。[221]故宋太祖之有天下,北方得户九十六万七千三百五十三,嗣平荆南、湖南、蜀、广南、江南五国,共得户一百五十九万九千零四十五,即蜀(五十三万四千零三十九户)、江南(六十五万五千零六十五户)两地户数已超过中原。[222]至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后,又得漳泉户十五万一千九百七十八,得吴越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得北汉户三万五千二百二十[223],计北方共得一百万二千五百七十三户,南方共得二百三十万一千七百一十三户,则北南人口已为一对二点三之比矣。宋世承平,历朝户口日益递增,神宗元丰三年,毕仲衍《中书备对》内载,其时全国(东京开封府及十八路)主客户数共为一千四百八十五万二千六百八十四,淮汉以北居其六(东京开封府及京东、京西、河北、陕府西、河东等五路),占四百五十九万一千二百四十八户;淮汉以南则居其十三(淮南、两浙、江南东、江南西、荆湖南、荆湖北、福建、成都府、梓州、利州、夔州、广南东、广南西等十三路),占九百九十五万二千零十三户。[224]是南北人口仍为二对一之比率也。

南方产业及其户口转盛之后,又见南方人物辈出。所谓人物乃指具有优秀才能,得于当时社会有其领导作用者。以此衡量吾国南北两方之人物数量,不特魏晋以前,人物多在北方,即至隋唐之世,南方亦远非北方之匹敌。如一考唐代宰相出身之籍贯,则北优南劣之情,即不难获知其概。《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载唐宰相三百六十九人,为九十八族:其间崔氏十房得宰相二十三人,裴氏五房、张氏、赵郡李氏,皆得十七人,韦氏九房十四人,王氏三房十三人,刘氏七房十二人,陇西李氏四房、唐宗室李三十七房,以及杨氏、杜氏皆得十一人,萧氏二房十人,郑氏二房九人,卢氏八人,窦氏二房及魏氏、陆氏,皆六人,武氏、苏氏皆五人,高氏、韩氏、赵氏、郭氏皆四人;三人以下者不与。则以二十三族而共得宰相二百二十八人,可知唐室之统治权,本为高门大族所把持,而所有高门又均属北方之著姓,且其族之得宰相在三人以下者尤以北姓为多。其间著裴氏五房中之南来吴裴(三人),张氏中之绍兴张(一人),吴郡张(一人),王氏中之琅邪王(四人),刘氏中之丹阳刘(一人),及肖氏二房(十人)等,其族虽属南朝世胄,然原其所自,亦皆自魏晋后由北南迁。至于魏晋前世即居南土者,九十八族中仅陆(六人)、姚(二人)、顾(一人)、舒(一人)及晋陵高氏(一人)而已,犹不及其本出异族者人数之半。[225]以宰相之尊位如此,他者百官特权艺学宗教之流,亦殆相同。是知唐代位居社会冲要者,多属汉胡混化之北人,而南人则殊寥落。故胡三省曰:“自隋以后,名称扬于时者,代北之子孙,十居六七矣,氏族之辨,果何益哉?”[226]

宋代政权承袭北统,故虽已打破门阀用人之习,然事实上朝臣多属北人,而南人偶有迁进,则往往遭受歧视。如刘昌言于太宗时,即以闽人为言者所排。江少虞《皇朝类苑》卷六引吴处厚《青箱杂记》云:

刘昌言,泉州人。先仕陈洪进为幕客,归朝愿不授官,举进士,三上始中第。后判审官院,未百日为枢密副使。时有言太骤者,太宗不听。言者不已,乃谓:“昌言闽人,语颇獠,恐奏对间,陛下难会。”太宗怒曰:“我自会得!”

又王钦若自以江南一介寒生,遭逢真宗特违之知,平日引为极大之矜喜。[227]真宗欲相钦若,亦以南人故而受十年之阻隔。《宋史》卷二八二《王旦传》云:

帝欲相王钦若。旦曰:“……臣见祖宗朝未尝有南人当国者,虽古称立贤无方,然须贤士乃可。臣为宰相,不敢沮抑人,此亦公议也。”真宗遂止。旦殁后,钦若始大用,语人曰:“为王公迟我十年作宰相。”

案钦若临江军人;其人品是否堪居相位,系属别一问题,然以公贤著称之王旦,乃引“祖宗朝未尝有南人当国”为理由,以拒钦若,而且谓为公议,则朝廷为北人之天下,不问可知。又《宋史》卷三一一《晏殊传》云:

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人。七岁能属文,景德初,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之。帝召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帝嘉赏,赐同进士出身。宰相寇准曰:“殊江外人。”帝顾曰:“张九龄非江外人邪?”

据此,是晏殊亦尝以“江外人”之故而几遭排抑矣。不特论人,甚至论学亦有畛域之见。江少虞《皇朝类苑》卷三〇《江南书籍》云:

雍熙中,太宗以板本《九经》尚多讹谬,俾学官重加刊校,史馆先有宋藏荣绪、梁岑之敬所校《左传》,诸儒引以为证。祭酒孔维上言:“其书来自南朝,不可案据。”章下有司检讨,杜镐引贞观四年敕:“以经籍讹舛,盖由五胡之乱天下,学士率多南迁,中国经术浸微之致也。今后并以六朝旧本为正。”持以诘维,维不能对。

按孔维为开封雍丘人,杜镐为常州无锡人,[228]此又为一南北学术之争矣。

真宗时,李沆、王旦当国,皆以厚重见称。真宗尝问沆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此最为先!”问其人,曰:“如梅询、曾致尧等是矣。”[229]按询宣城人,为梅尧臣之叔;致尧南丰人,为曾巩之祖,皆江南人。[230]夫以擅长文辞而进升庙堂,家世寒素而活泼进取,此为宋初所谓南人之一般特色,是以李沆之斥梅曾为浮薄新进喜事之人,实不啻宣布当时北人对于南人之观感。盖宋初大臣俱为北人,多好释老之教,于政主张清静无为,维持现状;而南人则不以因循为然,大多志切改造,盛意气而喜议论。故为居于政治优越地位之北人所不喜,其歧视南人,目之为浮薄新进喜事,一如曩时唐世阀阅之轻进士出身者然,以其躁进干禄为攻排之口实也。此种种成见,迄于北宋中叶后似犹未消泯。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十九云:

治平间,(邵雍)与客散步天津桥上,闻杜鹃声,惨然不乐。客问其故,则曰:“洛阳旧无杜鹃,今始至,有所主。”客曰:“何也?”先生曰:“不二年,上用南士为相,多用南人,专务变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231]

此本影射王安石之当国而言。又《东都事略·司马光传》谓:“初富弼罢相,神宗相陈升之。因问光:‘朕相升之如何?’光曰:‘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执政皆闽楚人,必当援引乡党之士,充塞朝廷,风俗何以得更淳厚?’”司马光之此段言语,足与上述邵雍之说互相印证,盖熙丰变法之主要人物为王安石、吕惠卿、曾布、章惇、蔡确诸人,皆闽楚人也。梁任公尝于所撰《王荆公传》第六章《执政前之荆公》申辨白其事,疑不足信。宋代南人为相,如王钦若、丁谓、晏殊、杜衍、章得象,其例已多,并非始自安石,邵雍之谈既显悖事实,而司马光之言,亦嫌刻深褊隘,不类其稳重温厚之个性,或出后人附会,固未可知。但吾人如将以上两段言说,解释为当时一般北人嫉恶南人心理之表露,要当不致远违情实也。

就政治地位言,北宋中叶以前,北人固居于绝对之优势;然自学术文物之贡献上着眼,则宋开国以来,南方之影响实大于北。朱弁《曲洧旧闻》卷一云:

晁以道尝为余言:“本朝文物之盛,自国初至昭陵时,并从江南来。二徐兄弟以儒学显,二杨叔侄以词章进,刁衍、杜镐以明习典故用,而晏丞相、欧阳少师巍乎为一世龙门。纪纲法度,号令文章,灿然具备,有三代风度。庆历间,人材彬彬,号称众多,不减武、宣者,盖诸公实有力焉。然皆出于大江之南。”

据此,宋代人才以庆历为最,而庆历人才又以南方为盛。此非偶然,亦由蓄积深厚,适发于其耳。南方之域初经东晋南朝之立国,社会文化早已奠存基础;中唐以下,变乱相寻,北方屡遭残破,南方独获安宁,衣冠文物,纷然南移,渐以造成北衰南盛之局势,至于北宋庆历之世,遂有文化勃变之壮观,而开展中国近世历史之新页矣。

以上所述科举影响、经济剧变及南方开发三者,对于我国中世末期之平民解放潮流,实具表里之关系,而大有促发之功能,庆历变革之发生即缘此平民社会之崛兴潮流而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