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复归与艺术欣赏(1 / 1)

在好几个共产主义的定义中,我最喜欢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给共产主义下的定义:

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也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的占有;因此,它是人向作为社会的人即合乎人的本性的人的自身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彻底的、自觉的、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丰富成果的。

在这个定义中,马克思提出了“人的复归”这个重要问题。在我看来,艺术欣赏不是摆脱生活扰攘的憩息,不是酒足饭饱之后坐在柔软沙发上的甜蜜的困顿,而是实现“人的复归”过程的一种力量,是人性建构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人的精神生活之鼎的必不可少的一足。

那么,什么是“人的复归”?

人在长期的劳动中创造了自己,从一般动物中分离出来,成为一种有知、情、意的心理功能的社会动物。在人类的童年,人开始了对自身的本质力量的占有,从蒙昧状态中苏醒过来。德国伟大的作家席勒曾这样赞美古希腊人:“希腊人的本性把艺术的一切魅力和智慧的全部尊严结合在一起。”“他们既有丰满的形式,又有丰富的内容;既能从事哲学思考,又能创作艺术;既温柔又充满力量。在他们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想象的青年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结合成的一种完美的人性。”[1]的确,希腊人是发育得最好的人类孩童,他们创造了无比辉煌的古代文化,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混沌状态下的“完美”。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说他们已获得高层次的“完美的人性”,充分发挥了人的一切潜能。这是因为人的全面的本质,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漫长历史的产物。在人类历史刚刚开篇的时候,在生产力的发展还极其低下的情况下,人的感性和理性的潜能是不可能充分发挥出来的,人也就不可能占有自己的全部本质。因此,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讴歌那种原始的丰富,鼓吹原始的美,引导人们把眼光转向遥远的过去,都是可笑的。而马克思所说的“人的复归”绝不是要把人“复归”到原始人那里去。

“人的复归”是马克思针对人类的严重的“自我异化”提出来的。私有制虽然对原始的公有制来说是伟大的历史进步,但是带来了三大差别,人不但不能全面地展开自己的本质力量,让知、情、意和谐发展,而且人的本性严重地“自我异化”。“由于劳动被分成几部分,人自己也随着被分成几部分。为了训练某种单一的活动,其他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能力都成了牺牲品。人的这种畸形发展和分工齐头并进”[2],工人成了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农民则被捆绑在土地上,成为土地的一部分,而资产者则为他们自己的利欲所奴役。所有的人都向非人转化,人寻找不到自己。人的知、情、意都受到严抑或完全丧失。对于劳动者来说,由于他不占有生产资料,他们的“自我异化”就更为严重。他们生产的东西越美好,他们自己就变得越丑陋;他们的对象越文明,他们自己就变得越野蛮;劳动越精巧,劳动者就变得越呆笨。“结果,人(劳动者)只是在执行自己的动物机能时,亦即在饮食男女时,至多还在居家打扮等等时,才觉得自己是自由地活动的;而在执行自己的人类机能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3]在大地直立起来的人,经过层层“异化”,丧失了人的本质,终于沦陷到了一般动物的地位。人类在劳动中创造了自己,人类又在劳动中摧残了自己。这是人类的悲剧。

就个体而言,人的“自我异化”表现为个人的知、情、意心理结构的残缺和片面化。私有制总是把人捆绑在单一的对象上,并使人的感觉也单一化。当一个人只为一种感觉所控制的时候,那么他的这种感觉就畸形发展,而其他一切感觉、情感、欲望和理智就被扼杀。一个一贫如洗的穷人,时时刻刻被贫困感所控制,他作为人的其他心理潜能全部消失了,所以马克思说:“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无动于中。”一个一心想赚大钱的商人,他的全身心都被利欲所占有,他作为人的全部潜能也全部丧失了,所以马克思说:“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他没有矿物学的感觉。”我认为人性的这种残缺和片面化,就是人的精神危机的表现。而危机的根源在私有制,实现共产主义,才能彻底消除人的“自我异化”,弥补人生的残缺,才能在最高层次上实现人的复归,使人的肉体的精神、感性和理性的一切潜能都以应有的丰富性发挥出来。

然而,共产主义还是遥远的未来。在人类向这个目标前进的途中,难道人类就无所作为,任凭人的“自我异化”继续“异化”下去?不,人类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其中包括为消灭私有制所进行的阶级斗争。与此同时,人类又互相合作,在危机中求生存,在困难中求发展,根据自己的需要,生产出人类精神的三种伟大产品——科学、哲学和艺术。这三种产品是人的本质力量延伸的结果,又反过来丰富人的感性与理性。在人类发展的漫漫长夜中,科学、哲学和艺术犹如三盏不灭的灯,照亮了人类“自我复归”的路。

人类孜孜以求,造出科学、哲学和艺术三大产品绝非偶然。人有三种潜能:知、情、意,科学、哲学、艺术就是人的知、情、意潜能的发挥。人要面向三个世界:自然世界、人际世界、内心世界,科学、哲学和艺术就是伸向这三个世界的桥梁。人性的建构有三个领域:认识的领域、伦理的领域、情感的领域,科学、哲学和艺术就是打开这三个领域的钥匙。人要达到三种境界:真、善、美,科学、哲学和艺术就是达到这三种境界的有力手段。

鼎是中国古代煮东西用的器物。鼎有三足,它才能平平地站稳。人的精神生活之鼎也要有三足,才能平衡、稳定。三足缺一,一个真实的人的精神生活就要失去平衡,那么他(她)就要感到痛苦。物质生活的匮乏是一种痛苦,精神生活的失衡则是一种更深刻的痛苦。

科学是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的一足。如果连最广义的科学都没有,人就无法与自己周围的自然对话,那么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神秘的、不可知的存在,一个敌对的存在。我们周围的事物,往往是表里不一的,这就是所谓现象与本质的矛盾。所以在人类还没有揭示出事物的本质之前,往往会在现象面前感到彷徨、茫然和不安,感到处处不自由,似乎每走一步都可能掉进陷阱,于是有人就去向上帝和神明求救。实际上真正能解救人自己的是人所创造的科学。因为,科学“用现象的自然原因来解释现象,在于完全撇开超自然力的任何影响”(普列汉诺夫)。科学使世界变得明朗。科学赋予人类一种独特的语言,使人能跟自然亲切对话。科学提高了人类,使人类远远地超出了一般动物。科学使人的认识功能得到发挥,是人的精神生活的重要一足,因而是“人的复归”的一种重要手段。

哲学是人类精神生活之鼎的又一足。一个人的生活如果没有丝毫的哲学色彩,那么在这个充满矛盾和不安宁的世界中,他精神就要崩溃,他可能连一天也生活不下去。譬如,怎样活着?这里就有多种多样的哲学。有了怎样活着的哲学作为精神支撑,人才能活着或有意义地活着。即使是一个最卑微的人,也有他奉守的“关于活着”的哲学。就如阿Q吧,如果他没有“精神胜利法”这种处世哲学的话,那么他在那困苦的折磨和失败的屈辱中,可能早就自杀了。就最宽泛的意义上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倾向于阿Q的哲学。人生一世,哪个人没有坎坷,哪个人没有忧患,哪个人没有变幻无常之感,可人们又总是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开导安慰自己。这与阿Q的自欺**的“精神胜利法”不是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吗?当然,这种处世哲学是消极的、病态的,于是人们就去寻找更积极、更有为的生活哲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是曹操的哲学。且不说少年、青年、中年时期要奋斗,就是暮年已至,也还要奋斗。这是多么有气魄的哲学。“个人的生命只有当它用来使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生活得更高尚、更优美时才有意义。”这是爱因斯坦的哲学。生命的意义不在自身,而在为他人服务的过程中。这是多么高尚的哲学。又譬如,怎样对待死?一个对死不能做哲学思考的人,在他行将就木之际,必然会惊恐不安,惶惶然不可终日。反之,如果有某种哲学在支撑着他,那么他面对死亡也不会有丝毫的恐惧。著名影星赵丹得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就要求他的亲人在他弥留之际千万不要哭泣,他希望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听到一段他平日最喜爱的乐曲。赵丹喜欢不喜欢庄子不得而知,但他对死的态度与庄子对死的态度毫无二致。《庄子·列御寇》篇中说:“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斋送,吾葬具岂不备耶?何以如此?’”多么达观的哲理。而更令人感叹不已的是他的“生是劳作、死是休息”的论点:“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倏然而往,倏然而来而已矣。”一个人有了这种哲学作为精神支柱,那么他对死就不会有什么畏惧了,他甚至可以用宁静的、超脱的态度来迎接死亡。最近我翻阅《爱因斯坦文集》,竟发现了爱因斯坦在死前不久也有相似的见解,他说:“个人的生命,连同他的种种忧患和要解决的问题,有一个了结,到底是一件好事。本能使人不愿接受这种解脱,但理智却使人赞成它。”我十分欣赏这种顺乎自然规律的哲学,因为这种哲学是人类理智的伟大胜利。我这里所谈的哲学可能狭隘了一些。哲学不但包括人生哲学,而且也包括科学哲学。哲学好像伸出的两只手,一手拽住科学,一手拽住艺术。然而不管怎么说,哲学不同于普通常识,它超越了普通常识,对天、地、人生从一个更广阔的角度、更深邃的层次做规律性的思考和批判。哲学使人的感性与理性的潜能得到高度发挥。哲学使人变得更像真正意义上的人,因而哲学也是“人的复归”的有力手段。

人类精神生活之鼎,有了科学和哲学这两足是不是就站稳了呢?不!还得有第三足,这就是艺术。

艺术对于人类来说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如果说科学和哲学主要是帮助人类跟外在的自然、社会对话的话,那么艺术则主要是帮助人类跟自己的内心对话。自然和社会是两重广阔的宇宙,人若不跟它们搞好关系,无穷无尽的麻烦就会找上门来,那么你就会不得安宁,所以帮助人与自然、社会实现和解的科学和哲学是重要的。但人的心灵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重更加广阔和深邃的宇宙,如果人只顾跟自然、社会这重宇宙打交道,忘记了抚慰自己心灵的这重宇宙,那么人的精神就会失衡,人性就会分裂,人就会丧失归宿感,就像一个游子失去家园。而艺术创作和欣赏实际上就是一个游子寻找家园的活动。

远离故乡的游子,不论他在事业上搞得如何轰轰烈烈,都会经常有一种乡愁冲动。每当夜深人静之际,白天恼人的事还未从脑际退出,一股乡愁就会悄悄地爬上心头,故乡的小河从眼前潺潺地流淌而过,土路上缓缓而行的牛车似乎在对他咿呀咿呀地唱着美妙的歌,暮色中袅袅的炊烟似乎在频频向他招着手,而老母亲慈祥的脸上像渔网一般的皱纹则催下了他的泪水……可他的心平静下来了,他呼吸均匀了,他在故乡的抚慰下入睡了。不知哪一个夜晚,这一幕又重演。我这里说的是狭义的故乡,人还有一个广义的故乡,这就是艺术。

从一定的意义上说,人的生命活动是由外出与归隐两部分组成的。为了生存和发展,人必须外出奋斗,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在工作和奋斗中寻找自己所属的世界,寻找奉献自己力量的场所。如果人人都不外出,人人都龟缩在家里,那么社会就要解体,人的生命也难以为继,更谈不上人类的进步,文明的飞跃。而且人也只有在外出的活动中,将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人才会发现真、善、美,才会发现生命的意义。但人又不能只是外出,在所有的时间都外出,人的生命活动又需要归隐,归隐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回归到自己的心灵故土。有的西方学者说:“我们的情感大部分都包括在莎士比亚的诗句里。”我们也同样有理由说:我们的情感大部分都在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所写的字里行间里。我们的每一种微妙难言的情感都可以从艺术世界里得到回响。因此,对我们来说,每一个伟大的作家、艺术家都是一片精神故土,都能使我们回归到自己的心灵家园。

我们把艺术看成是精神家园是否有道理呢?

就狭义的故乡来说,它为什么会那样牵动游子的心,为什么永远会引起游子的乡愁冲动?这主要是因为故乡有游子所熟悉和爱恋的人、事、景、物、情绪、情感、情调、氛围和难忘的童年。在时间与空间的距离都已拉开的情况下,功利考虑变淡,连童年在故乡饿肚子、挨打骂的经历,仿佛也化成了一首甜美而深沉的诗。艺术作品也具有故乡这两大特性:第一,它提供了读者似曾相识的、并能引起情感共鸣的人、事、景、物、情绪、情感、情调、氛围和刻骨铭心的体验;第二,它不是读者身边发生的事,它与读者无直接的功利关系,读者可以拉开审美心理距离去品味。尽管某个悲惨的故事,令读者阅读、观赏时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但这不会伤害读者,读者流过泪后,反而会获得一种满足。艺术与故乡给人们提供的东西如此相似,所以我们把艺术看成是广义的故乡,精神的故乡,把艺术欣赏看成归隐精神家园的活动,就是很自然的了。其实这种想法爱因斯坦早已略约提到,他在《论科学》一文中说:“至于艺术上和科学上的创造,那末,在这里我完全同意叔本华的意见,认为摆脱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和在这个充满着由我们创造的形象的世界中去寻找避难所的愿望,才是它们的最强有力的动机。这个世界可以由音乐的音符组成,也可以由数学的公式组成。我们试图创造合理的世界图象,使我们在那里就像感到在家里一样,并且可以获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能达到的安定。”[4]这里所说的“就像感到在家里一样”,实际上就是指精神家园。尽管爱因斯坦的话是对艺术创作而言的,可对艺术欣赏来说,其道理不是一样的吗?

人为什么需要艺术这个精神家园?人要是丧失了这个精神家园会怎么样呢?这只需回忆一下“**”时的情形,就可以找到答案。那时,古今中外的名作差不多都被说成是“封资修黑货”,书店不许卖,图书馆不许借,十亿人只有八个“样板戏”,想过合理的精神生活的人无不失魂落魄,精神家园的丧失使人们的精神失衡,生活变得暗淡与乏味。人们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于是有的为一张内部电影票而四处奔波,有的为看一场《卖花姑娘》而甘愿冒着被挤伤的危险,各式各样的手抄本小说不胫而走……这就清楚地说明了,艺术欣赏绝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活动。从心理学观点来看,人类有两种动机,即缺乏性动机和丰富性动机,人类也有两种需要,不但需要生存与安全,而且也还需要各种各样的满足与快乐,其中也包括需要审美的满足与快乐。费尔巴哈曾在他的名著《基督教的本质》中说过:“动物只为生命所必需的光线所激动,人却更加为最遥远的星辰的无关紧要的光线所激动。只有人,才有纯粹的、理智的、大公无私的快乐和热情——只有人,才过理论上的节日。”显然,这里所说的“理论”是包括艺术在内的广义的“理论”。所以,人一旦生活在缺少艺术美的正常刺激的、只有少量感觉输入的单调的环境中,就会引起厌烦,甚至产生强烈的痛苦与失调,于是就会不顾一切地以高昂的代价去追求艺术,来维持自己精神的平衡。

在现代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情况下,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情况下,人与各式各样的机器、仪器、计算机、电器等捆绑得更紧了,尽管人们的物质生活提高了,但精神家园的丧失感也更加严重,于是人们就拼命地想在艺术欣赏等活动中寻找到精神家园,寻找到失落的自己。人们渴望在艺术的节日里,寻找到更高一级的精神平衡。而在获得了更高一级的精神平衡的条件下,人的精神境界就会大大提高,人的感知和想象能力也会大大提高。这样,人们在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劳动中,不但会干劲倍增,而且知、情、意等各种心理功能都会充分发挥出来。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艺术欣赏的发展与现代化的进展是同步的。

科学、哲学、艺术作为人类精神生活之鼎的三足,作为人性建构的三个方面,作为“人的复归”的三种力量,是缺一不可的。科学、哲学启人思,使人获得理性的成年性;艺术增人感,使人获得情感的青年性。既有理性的成年性,又有情感的青年性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一个人要是连最广义的艺术欣赏都没有,就是一个精神残缺和失衡的人,一个畸形的人,他就不可能达到“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据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艺术在发展人的精神生活,完善人性的建构,促使“人的复归”的过程中,起了一种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代替的作用。人类永存,艺术和艺术欣赏也永存。

(《名作欣赏》198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