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文治武功(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5996 字 28天前

如今且说荣国府中,自从李纨同着贾兰夫妇往九江赴任,家里便冷静了许多,只宝钗却比先前更忙了。从前李纨、平儿同管家务,平儿因自己不是正主儿,只是问到说到,从不多说;李纨也不过持个大体;所有大主意都是宝钗拿的,有时和探春商量;可是家人媳妇们回事,遇着宝钗不在议事厅上,向李纨回过也就算了。如今李纨走了,平儿更不敢做主,事事都要取决宝钗。因此早半天必得在厅上坐镇,就是回到怡红院,遇有急事,他们也要赶来面回,一刻也不得安逸。

此时,探春却搬回贾府住下。原来周琼移镇长江,政府因江防吃重,命他添募二三十营新兵。周琼想到此事利弊关系甚大,若办的不得法,那官兵便是盗匪,特地赶信叫他儿子克速南来,帮同筹画。周姑爷得了信,不两天便起身趱程去了。一时归期难定。探春将住宅托与周府亲眷照管,自己乐得住在秋爽斋。见宝钗操劳太过,有时也在议事厅帮着料理。

原来尤氏上月就要请王夫人去东府赏桂花,却被几场雨耽误了。眼下**开得正好,尤氏便请王夫人挑了个日子,邀他过去赏菊,因王夫人再三嘱咐不要费事,仅只传了一班说书的,且只约了薛宝琴、邢岫烟,此外便是探春、宝钗、平儿,并无别客。谁知临期王夫人却因感寒患泻不能来,只探春等约齐过来了。大家随意玩赏一回**,即入席就坐。

女先儿上来请点书,宝钗向来不喜听书,只探春、宝琴、平儿各点了一段。探春点的是《梦虎姻缘》,说的是宋朝梁红玉桴鼓助战的故事。一段说罢,尤氏道:那梁红玉是勾栏出身,倒能佐夫立功。我们枉生在世族高门,白得了朝廷的封诰,未免惭愧!”宝琴道:“别人这么说还罢了,在大嫂子可说不上。只看大哥哥身居策府,将来手建功业,安邦定国,大嫂子便是萧酂侯的夫人了,那梁红玉算得什么呢?”

尤氏道:“别说安邦定国了,就是眼见这点小事,你大哥就够发愁的。这两天南阳闹土匪,商议发兵,他和那班同事,也不知抬了多少的杠,一回来就是咳声叹气的。你想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出去,外头有一帮朋友,只管吃喝玩乐;回家来,听姨娘们吹吹箫,唱唱曲子,多么自在。凭空的戴了这顶愁帽子,倒弄得他荆天棘地,神仙不做做罪人!你说傻不傻呢?”

平儿道:“天下做事的人,总带几分傻气。只看我们奶奶,多么有心眼儿,我看他就傻!当那份穷家,坑坑支支的省几个钱,挨尽了骂名儿,也没落着好。那些送邢姑娘的猩猩毡氅衣,送袭人的天马皮褂子,哪一件不是自己白贴出来的?他说宁可自己贴几个钱,别叫家里人像烧糊了卷子似的,叫人家笑话,可不是傻心思么!”探春道:“要傻就得傻到傻大姐那个份儿,晴雯、入画被撵也由他,林妹妹的死也由他。他总叫别人吃亏,自己一点亏不吃,那才傻得过呢!”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钗笑道:“新近还出了一个小傻子,也是咱们家里的。”大家问是谁?宝钗道:“就是走马上任的小兰大爷啊!这回送大嫂子的人来说,兰儿到了那里,因为老爷从前上过李十儿的当,把什么门稿、家人、刑名、老夫子都裁了,单找些幕僚办事。那些佐杂小官和生监们,见知府都没坐位的,他偏要他们坐炕说话。有一个官儿拿着中堂的信,当面求差使。他可翻了,立时挂牌出去,训斥了一大套,就得罪中堂也不管。这还不算呢!九江那缺管着海关,本来不坏。他把自己应得的钱大把的拿出去,办了许多工艺局、农学书院。如今做官的,那个不为的发财?像他这傻子,恐怕没有第二份罢!”

尤氏笑道:“我只佩服宝二爷的话,说是乐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这话最通。人若拿定这个主意,什么正经事都不用做了!”探春道:“他说得如此,为什么出家寻苦吃呢?可见还是想不开。”宝钗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头,别人哪里会知道?”众人只顾说话,那两套书早说完了,都不曾细听。不必细表。

那时候南阳闹的是什么土匪呢?原来儋崖一带沿海蜑户,都生得冥顽刁悍,又传来红莲邪法,惯能兴云起雾,唤雨呼风。还有一种密咒,不论何人,一听了他的咒语,立时把祖宗父母都不要了,跟了他去。所以暗中啸聚了无数暴乱之徒。上回在海疆上起事,被安国公甄应嘉等督兵剿散。他们性情好乱,如何便肯甘心,仍在沿江沿海各处时时蠢动。

那回在南阳捣乱,只是几个幺么头目,可巧节度使王国臣畏葸无能,一闻匪乱,连忙坐着巡船,往外河去“游戈游戈”。你道什么叫做“游戈”?说来可笑,此人识字有限,连“戈”“弋”两字都分不清!他只顾远远的去任意“游戈”,便把南阳一座坚城轻轻的送与邪匪。

这消息传到京师,举朝失色。那些大臣们也开了一次会议,有的笨蠢如牛,有的畏事如虎,有的如营窟之兔,有的如藏穴之蛇,都相顾莫敢发语。只有一位孙尚书,还算是有见识的,说道:“这不过癣疥之患。只是事不宜迟,赶紧就邻近拨一支宿将去,三日赶到,包管平定。”座中定良郡王喝道:“神策府领袖不在这里,谁敢混出主意?”大家听了不懂,细想了一想,方悟到此时寿安郡王正出外差。这定良向来奉承他的,却忘了自己也是神策府的领袖。这话一出,一班朝贵哑口无言。一搁就搁了好几天。那南阳的匪势,渐渐猖獗起来。

等到寿安郡王回京,一意要用龙武新军。先拟推刘永祥挂帅。这刘永祥有名的是皮壳将军,人缘还好。有人告诉他,说神策府中招安一辈有意坑他,一应刀枪弓箭都挑那锈坏不能使的给他带去。他听了,仔细一想,究竟好好的脑袋,还是不搬家的为妥,连忙知难而退。随后,那寿安郡王不知听了何人说话,又看中了猴头猴脑的侯虎。侯虎久抱雄心。有此机会,如何不去?当下便草草定议。

贾珍深知不妥,忙去单见领袖,剀切谏阻。那两位领袖浮躁的浮躁,糊涂的糊涂,哪里听得进去。贾珍急了,又遍谒东平、北静诸王。

那天见了北静王,先将此事前后经过情形说了。又道:“侯虎那人,决非池中之物!他这一去,不是抱薪救火么?”北静王毕竟英敏,一听贾珍的话,便道:“你这话所见深远。若是依你,怎么办呢?”贾珍道:“目下统制周琼镇守江防,此人忠勇可恃。若命他火速抽调队伍,兼程前往,预计三五日可到,尚不为迟。还有甄应贵一军现驻近畿,此人便是甄应嘉之弟,命他带队南征,合力兜剿,必可制胜。”北静王道:“近畿重要,不怕空虚么?”贾珍道:“以荫生所知,近畿尚有黄国庆、张志元缓急可用。京师只责成龙武中军,那军都是勋贵子弟,堪任干城腹心之寄。”北静王凝神细听,深佩他筹虑周密,着实奖励了几句。

次日入朝,便详细奏明皇上。皇上大为动容。即时召见神策府领袖两王,痛加训斥,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连碰了无数响头。一面特下旨意,命周琼、甄应贵督师分进合剿,务期扑灭;又授贾珍为钦差参赞军务大臣,同赴前敌。贾珍上去谢恩,即时请训,便预备起程。

在贾珍深喜得遂报国之志,却苦了尤氏和佩凤、偕鸾诸人,见他身临战地,如何能舍?佩凤等向贾珍擦眼抹泪的,只不敢埋怨他。尤氏见贾珍回来,便说道:“在家里好好的,练什么武?咱们家又不短什么,不像那帮行伍哥们,必得一刀一枪去拼取功名富贵!如今人住马不住,可怎么好?”贾珍道:“我一个犯过罪的人,皇上如此恩待,还不该去拼命立功么?至于成败祸福,自有定数,你们不必过虑。”那贾蓉虽是个花花公子,天性却不坏。见他老子冒险出征,放心不下,也要跟着粮台上,且请贾珍将家务交贾琏、贾蔷代管。贾珍听他说的有理,忙打发人请了贾琏、贾蔷来,重托他们一番,赶即到家祠叩别。

看家祠的贾仁回道:“从前国公爷杀贼的刀,挂在祠堂里,连叫了三夜,奴才们乍听见了,以为有什么响动,连忙开了祠门进去细细瞧过,原来那声音是刀鞘里发出,那刀也挺出了三四寸哪。这是国公爷的示兆,爷此去一定马到成功的。”贾珍大喜,便取下那刀,随身佩上。又到西府里辞别了贾赦、贾政。贾赦笑道:“你这荣耀倒不小,可是在家享福不好么,冒那个风险做什么?”贾政却说起时局艰难,勉励了许多话。贾珍这才带着贾蓉和两个办笔墨的门客,一路长征去了。那贾琏、贾蔷二人送贾珍父子到了八里桥,贾珍便拦住他们,又交代了好些琐事。他二人回到东府,自精心照管这里家务,不提。

因南阳构乱,有些小头目也想在九江起事,只为贾兰深得民心,不敢轻发。贾兰听见风声,便存个拼死报国之念。先将李纨送至南昌,暂赁公馆居住,自己和梅氏誓同生死。梅氏从妆奁中取出一对金约指,各带一只,说是万一乱事起来,未必能同在一处,只听到城池失了,便吞下约指,准备地下相见。

那时九江绅民,一体爱戴贾兰。官绅开了几次会议,贾兰激励忠义,誓共祸福。大家莫不感动,说道:“我们只听大公祖的话,赴汤蹈火,决无二心。”那节度使招安了寇新一军,要拨到九江来助防守,也是贾兰和绅士们拼命合力挡回去的。若是寇新来了,把号褂子一反穿,变成披毛龇牙的狼虎,那九江早已吃光了。

不料人心甫定,刚好廉访司出缺,节度使又下了公事,命贾兰升署。也是因他官声甚好,格外借重。又命将道印交郡守暂护,即日赴省,贾兰只得遵文交卸。九江绅民听说道爷升了,大众都慌了,纷纷聚议,当天便发了无数呈禀,都是请留贾道宪的。又怕贾兰一时就走,都来衙门里攀留宪驾。一天都有几十起,还有些对着贾兰流泪的。因此,贾兰将行装收拾好了,却不忍便走。

那小匪目见有机可乘,赶即布散谣言,多方恫吓。贾兰是不怕的。只郡守李湘,还是贾兰看他居官清慎,从州县中提拔上来的,这回偏生不做脸,他一听风声不好,悄悄的雇了一只小船,带着家眷连夜走了。那些匪徒便煽惑地方闲民,说是府官走了,衙门里丢下许多好东西,你们白看着还不捡么?本地闲民还不敢动。后来,又说是贾大人都走了,你们还靠什么?这才大家一哄,登时聚了一二千人,拥进府衙,将李湘所遗细软珍宝抢得一空,便要起事。

贾兰在衙门里闻知此事,立刻传同知、通判。同知也走了,只剩得一个通判。便带同通判文钟秀、弁目李占奎,至府衙前劝谕解散。本地闲民听见道辕三声炮响,贾兰出来了,都道:“道爷在这里呢!谁说道爷走了?”一见贾兰,纷纷跪下。贾兰吩咐他们速速散归本业,有本道替你们作主。大家欢声雷动,陆续散去。

那天晚上,贾兰和通判遍走四城,巡逻一夜,地方安静如常,即委文通判暂署郡守。这么大的乱子,如何不见知县出马?原来那县缺被节度使裁了!亲民的父母官,岂可裁撤?这也可笑。

当下贾兰连夜发了文书,报知节度使。又过了十多天,省城委的新道台来了,贾兰才得赴省。李纨恐怕家中闻信惊慌,单给宝钗写了信,叫他委婉回明贾政、王夫人,不要挂念。信到时,宝钗和探春、惜春、史湘云等正在凸碧山庄赏雪联句。读罢来信,自不免又惊又喜,有一番议论。

不日,江西节度使即将贾兰之事奏了一本。正本是奏报贾兰保守九江的政绩,皇上降旨赏给头品冠服;附本奏报学政出缺,请旨简放,圣上旨意也着贾兰署理。历来各司道没有署学政的,这算是破格的恩典!此时周琼、贾珍连战皆胜,一举收复了南阳,八百里排单报捷。圣上旨意,封周琼一等子,赏贾珍尚书衔,署理襄南节度使。也用八百里的廷寄发去了。这道恩旨,也是与赏封贾兰的旨意一同下来的。

贾琏闻得喜信,心中大喜,忙上去回明了贾赦、贾政。贾政心中也自欢喜,却因门户太盛,转怀忧惧。贾赦说道:“珍阿哥倒也亏他。那兰小子到底年轻胆小,抢衙门那些人为什么不杀了呢?他们兄弟各有各的偏见,这也是说不明白的。”

随后贾琏又见王夫人道喜。前几日,彩云偷了王夫人一拜匣的首饰,交李贵送给贾环换钱。事发追查,彩云不愿冤枉别的好人,先自承认;李贵跟着也招了供。王夫人知道真相,又听玉钏儿说彩云和贾环早就不干不净,想起金钏儿来,更痛恨彩云。便吩咐将彩云重责四十棍子,发回他家里择配;李贵也杖责革除了事。此时王夫人正和宝钗说彩云之事,恐怕贾环在外惹祸,不免焦心。听贾琏说到贾兰署理学政,便说道:“我整天替他们提心吊胆的。做个学政也好,到底是一条边的事,没有多大责任。”又对宝钗道:“这一来珍阿哥也阔了,你大嫂子不用操那些闲心了。你得空到那府里,替我给他道喜,请他定个日子,来咱们这里乐一天罢。”宝钗答应了。贾琏见王夫人无话,退下来自往城外去祭奠尤二姐。原来今天是尤二姐的生日,贾琏早叫平儿找着二姐留下的那条汗巾,又叫小厮们预备些祭品,要亲自到他坟上去哭他一场,尽自己的一点情分。不必细表。

却说贾母赤霞宫就养,每日宝玉、黛玉夫妇陪着说笑,又有鸳鸯贴身服侍,凤姐跟在身边随时凑趣取乐。空的时候,把迎春、香菱接来,凑上凤姐、鸳鸯或是尤氏姐妹,也尽够斗纸牌的了。

元妃闻知贾母到了,亲自来赤霞宫问安。免了国礼,还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住。那天坐谈甚久,又送了许多上用的东西。警幻和众仙女也都来拜见,大家口口声声捧着老祖宗,还似荣国府中情境。这几年在酆都府里做儿媳妇的闷气,都融化到爪洼国去了。那阎王既得了宝玉的信,等到智能案子定了,便着秦钟将智能领出,带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刚好赤霞宫旁院尚有几间空房,即拨与他二人居住。

此时,玉京清虚殿落成,要一个好手笔的做篇记。那些有名的众仙都不敢下笔,所以玉帝下诏,招揽普天下的散仙同去考试。世外之人,若还为名心歆动,与禄蠢何异?只是玉旨赐婚之后,宝玉还没得上去叩谢,现有玉帝诏下,自然无可推托;又要拉黛玉同去,黛玉亦答应了。宝玉遂同警幻说了,即日申奏天阙。

到了考期将近,警幻亲自送宝、黛二人上至兜率宫。那里住的都是一班散仙。琼楼连苑,瑶树当阶,重重金粉阑干,处处碧云庭户,真是仙乡福地。当晚兜率大会,群仙来的更多,老少妍艳,其状不一。宝、黛二人真是见所未见。

那晚上,众仙各显神通,变了许多戏法。宝玉却和黛玉连袂游行,随意看看风景,不想却和赴会的秦氏邂逅相逢。三人说些别后事情,一边信步走着。见一棵琼花开得正好,便在花下留连。遇见一个垂髫少女,眉目如画,宛转依人。黛玉问他名字,才知是杜兰香。他见了黛玉,分外有情,相随不舍。秦氏笑道:“二嫂子,这位倒像是你的小姑娘。”黛玉道:“谁若有个好儿子,把他娶回去,配成仙偶那才有趣呢!”秦氏笑道:“给你们蕙哥儿说了罢,那不是如同你的哥儿一样么?”黛玉问兰香道:“你愿意么?”兰香只是微笑。便有一个白发老人过来,瞧瞧宝、黛二人,又瞧瞧兰香,对他们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拿起随身玉管笔,不知写些什么,写完含笑而去。宝玉笑道:“你这一句话,又种下宿因了。黛玉只顾和兰香说话,也没有听见。”

那晚大会,直到斗转参横方散。宝、黛和秦氏却已先回去歇息。

次日一早,有仙官至兜率宫传述玉旨,召神瑛、绛珠进见。九拜之后,玉皇自有一番勉励,又赐他二人遍游天苑天池。游罢归来,众仙皆来道贺。秦氏也殷勤道喜。秦氏赴了兜率大会本来就要回情天去的,因宝、黛二人在此,又多住了两日。

转眼便到含元殿集试之期。共有一千九百多人,同做那篇《清虚殿记》。其中夫妇同考的,却只宝、黛二人。黛玉向来才思敏捷,宝玉到了临场应制,不免矜持艰涩,幸有通灵宝玉帮助,一时灵机浚发,落笔如飞,他们二人平日都写的钟王小楷,那文章也做得堂皇典丽,真是行行锦绣,字字珠玑。宝玉自己细校一番,又替黛玉校对无讹,方一同交卷退出。

那天试卷经玉帝亲自校阅,男女两班各选了十卷,命刊在清虚殿壁,宝、黛二人和佩兰都在选内。又下了一道玉旨:宝玉授为碧落侍郎司文院待制,黛玉授为蕊珠宫真妃,佩兰也授为蕊珠宫近侍。这佩兰姓贾,与宝玉同宗,也是来应试的,自与宝、黛相识,相处甚好,宝玉看他也同喜鸾、四姐儿一样。至于那些赐宴紫宫、谢恩玉阙一切繁文,无庸细表。

那天,宝玉到司文院,一般供奉仙官都来款接,一一通了名姓。才辩纵横的是班扬枚马,丰神萧洒的庾鲍沈谢,又有王杨李杜、韩柳欧苏许多先辈。贾珠原是上清谪降,生前无过,得以归位,后来又迁到司文院,宝玉来此,自得相见,彼此相抱大哭。这里兄弟同班的,只有苏轼、苏辙,现在又添了贾珠、宝玉兄弟,正是一段佳话。是以欧九先生、长沙太傅贾谊都来相劝,大家闲谈一阵。

宝玉听到阁前鹤唳,想起那回随渺渺真人到此,预告我异日此中有望,可见万事前定。便是神仙成就,也有个定数的。再取那些书册翻看,谁知即是六籍群经和历代的高文典册,并没有什么奇奥。心想:前次来时,何以一字不识?好生奇怪。

贾珠问知宝玉住在兜率宫,又和他一同回来,见了黛玉;且看了宝玉的那篇《清虚殿记》,赞美不置。因宝玉再三央及贾珠同往太虚幻境,贾珠手足情重,只得应允。三人遂一同前往太虚幻境。

到了太虚幻境,贾母等见着,自是悲喜交集。说些别后事情后,宝玉引贾珠至前院东耳房暂住。宝玉又和他去见元妃,元妃见他兄弟同列清班,自甚欢喜。却因贾珠是长兄,不似对宝玉那样亲切。

这里贾珠来到太虚幻境之日,便是李纨母子移居南昌学署之时。原来贾兰自从新任九江道到了,赶即起程赴省。那天同梅氏从道署坐绿呢大轿出来,用的全份执事衔牌。一切旗锣伞扇、令箭提炉,红黑帽的喝道,红衣服的刽子手,还有武巡捕和道辕亲兵,直摆了半里多长。那些农学书院、敷政书院、工艺局、济贫院,俱是贾兰捐廉办的,一般诸生艺徒都步行恭送。又有绅衿民庶,感激贾兰德政,送了许多万民伞、德政牌。每人都手执高香,一路送至城外,共有两千人之多。江右文风本盛,许多举贡生监又都做诗文送别,亲自携来面呈,累得贾兰步步停舆,人人慰劳。直到了官船上,那送诗的尚络绎不绝,后来抄成一大厚册,这也算空前绝后的盛举了。

到了省城,贾兰即至节度衙门禀见。节度使当面着实奖励一番。说起省城也几乎肇乱,就是寇新一军起事,要烧节度衙门,亏得巡防营给剿散了,更佩服贾兰先见。贾兰下来,便至臬署接印。那些皂役排衙,属员堂参,也忙了好一会儿。

梅氏已绕道至公馆,接了李纨同到衙门。母子相见,不免悲喜交集。李纨对贾兰道:“你这番侥天之幸,转祸为福,并不是你的才力办得到的。此后更要时时敬畏,不可自满。”贾兰领命。

此番从九江上路,梅氏身怀六甲已到足月,生怕在船上添养。幸亏江程平稳,直至搬进衙门第三天方才分娩,生下一个哥儿。落草的时候,刚好南昌郡守吴权上来回事,因此便命名贾权。

正在贾兰接任之初,忙着督饬府县及发审局,清结省控案件。一月之内,结了二百馀起,每天判阅公事,必至三四更方罢。又因臬司专管刑狱,就各监牢都设了工艺所,教监犯学习手艺。

那时新建县唐镛是个巧宦,贾兰命他分担些工艺所的费用,唐镛总推缺分瘠苦,丝毫都不肯出。及至权哥儿满月,他却孝敬了一份重礼,赤金首饰之外,还有些红绿货。贾兰一概不收。次日新建县上来禀见,回完了公事,说道:“哥儿满月,卑职一点小意思,大人都不赏脸!”贾兰冷笑道:“老兄不是缺苦么?一二十两的事都那么艰难,怎倒要破费这份重礼?果然为公事亏累了,那还可说;若为应酬上司添了赔累,兄弟怎么对得起呢?”唐镛听了,面红过耳,连忙引罪。贾兰道:“兄弟是京官出身,只知道公事,不知道什么叫做应酬,老兄不必介意!”又说些别的公事,方端茶送客。唐镛退下,深知这位上司太古板,不好伺候。过了几时,便申文告病去了。

贾兰将园子里大客厅改成判事厅,自己和一般文案及收发监印诸人,同在一处办事,公事随到随办,那天正在判事厅看公事,忽然接到节度使的公文,原来便是赏给头品冠服和升署学政的行知。在贾兰真是出于意料之外,连忙至上房回明李纨。李纨更见欢喜。一时贾兰换了冠服,向李纨磕了头。又出去拜见节度使,谢了保举之恩;节度使也向贾兰道喜,说了几句鼓励的话。

过一天接了学政印务,即搬入学署。署中也有一座花园,名为简园。虽不如大观园之大,也有好几处坐落,花畦竹径,结构幽雅;中间一片荷池,颇似“荇叶渚”。此时岁试考齐,科试尚早,是清闲时候。贾兰初到,也忙了好些天。先到各书院传见生徒,亲自训讲,又评阅几次观风的试卷。因江西地方向来不甚讲究蚕业,赶着创办一个蚕学馆,研究养蚕及机织之法。每日公事馀暇,只把卷吟诗或在池中泛舟。贾兰担了许多风险,受了许多辛苦,才得到此番乐趣。却因那节度使分外器重,有什么重要的事,都要请他去商量筹划,明是学台,暗中却做了节度的幕府,所以也难得空闲。

不日,接到北京家信。贾兰先看了,方呈与李纨。李纨看着信,笑道:“老爷夸赞你人缘好呢。若说官绅相处,还说得去;那些小百姓,何曾见过道爷?这句话可不大恰当。”贾兰道:“老爷一生凿四方眼儿,和同事的都处得不大好,所以这么说法。其实我只凭一个‘诚’字,见什么人都不说假话,也不和人存意见。上回参掉的九江府冯子典,背地里还感激我,也是为此。”

李纨看到平儿添了哥儿,笑道:“这可该给你琏二叔道喜了!从前二婶子那么盼望,好容易有了,又小月了。那平姑娘真厚重,瞒着二婶子做了不少好事,天理上也该给他一个儿子。”贾兰又谈起二姨儿、三姨儿的喜事及添箱礼等,不必细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平儿在月子里,探春也不常至议事厅,一切家事全仗宝钗主持。还有薛家的事。原来畿东有点小事,宝钗知道南阳打了胜仗,这点小事闹不起来,便帮着说服薛姨妈,支持薛蟠随龙武中军统带柳芳一起出差,好混个保举。薛蟠一走,薛蝌究竟是隔房的,凡事不敢专断,总要请姨妈的示。薛姨妈又是没主意的,必得问问宝钗。也知道他事忙,常时自己走了来,或是叫邢岫烟来传话。幸亏宝钗有决断,一两句话便打发了。

除此之外,又有几件大事更添忙乱。一是甄太太带着甄宝玉进京和李绮完婚。此时甄应嘉还在越东安抚使任上,这几年坐镇海疆,地方静谧,朝廷因匪踪南窜,正与越东接境,也命他协力防剿。正在办防之际,自无暇顾及私事,只交与甄夫人料理。因王夫人是大媒,又不耐烦管琐务,便将一应事情都交与宝钗办理。二是这年乡试发榜,宝琴姑爷梅承翰中了第三十六名,薛蝌中了第一百四十二名,贾府远房贾蓝是副榜第二,巧姐的姑爷周文秀是副榜末名,荣府自有一番应酬;薛蟠因薛蝌中了,且近畿事已平息,先请假回来。宝钗家事虽忙,少不得也抽空回来看看。

转眼年事将近,贾政因为工部熟手,各堂官都推他当家,又有承修工程,忙得不了,将家事只交与贾琏,里头交与宝钗。幸亏包勇开荒有成,赶年前除大鹿、獐子、狍子、野猪、汤羊及各色皮张、粱米外,先解来六千银子;随后乌进忠来了,也带些杂物粮米等物,另有四千银子。过年还账足够,尚有盈馀。宝钗回了贾政、王夫人,将馀款交给贾琏,把典出去的各处房产陆续收回不少。以后再有馀余,积攒着预备赎那两串珠子。贾琏一面料理荣府的事,又因贾珍父子都不在家,时常要到东府里过问一些事情。那东府庄头乌进孝见贾珍做到节度使,上眷隆重,自然不敢欺蒙。那年解到的比先多了三四成。贾珍在外,一切年礼春酒都不用应酬,也就从容足用。到了新年,荣、宁两府自有许多节目,一番热闹,不必细表。

此时,岫烟已生下一女。临发动时,先就梦见白胡子老头抱个女娃娃给他,说是“兰蕙连姻,良缘前定”。问他怎么叫做前定,那老头又说是他婆婆当面定的。薛姨妈、宝琴将此事告诉宝钗,宝钗自然十分纳罕。看那孩子,粉妆玉琢,小脸上有红有白,果然不似寻常初生的孩子赤红赤红的,因宝琴请宝钗为姐儿起名,宝钗想那老人也许就是月下老人,且有“兰蕙连姻”之说,便将他取名兰香。宝琴见多识广,竟因此猜测姐儿或许就是仙女杜兰香下降。宝钗终想知道所以,当晚便叫莺儿将寻梦香检出来,自己点着睡下。

刚一合眼,就见黛玉、宝玉先后进来。一问,姐儿果是杜兰香下降,此事早在兜率宫那日即已定下。宝黛二人又引宝钗到太虚幻境,见了元妃、贾母、凤姐、警幻仙姑等人。贾母、元妃等知道荣、宁两府重兴,岁用有馀,无不高兴。第二日是花朝,又是黛玉的生日,贾母吩咐众人凑个份子,连做生日带接风,办一个团圆会,整整热闹了一天。宝玉、黛玉、宝钗一床三好,更有说不尽的风流快乐。宝钗在赤霞宫一连住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日才回荣府。因莺儿知道底细,大家倒也并不十分着急。

宝钗这里刚醒过来,探春、湘云等就都过来探看了。宝钗自将幻境之事告诉了他们,探春等亦将这两天的新闻一一告诉宝钗。头一件就是贾兰由北静王密保,升了内阁学士,可望进军机,验了那年金带围的先兆;第二件乃是迎春之夫因重利放债被人告发,革掉世职,拿交刑部。荣府人都出了一口气。宝钗听了,自然也很高兴。因王夫人打发玉钏儿来请,宝钗又去见了王夫人,先磕头道喜。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的情形,宝钗如同背书似的又述了一遍。王夫人听到贾母和贾珠、宝玉诸人都在那里团聚,又是欣慰,又是伤感;说到贾兰升职,王夫人又想起宝玉若在,当更在兰哥儿之上,更增一番感叹。无烦细表。

那天正是二月十五,算是大花朝。探春、湘云等从王夫人上房出来,到园中见春光明媚,陡添游兴;又商量到牡丹盛开时要起个“牡丹社”。不料天却渐渐的阴起来,少时便下了几阵细雨。探春想起刚才在怡红院见过的那株海棠,开得一片通红,既枯复荣,好像和宝玉、黛玉、宝钗三个人死死生生的因果都有关系,便借此做了一首海棠诗。湘云、宝钗、宝琴等知道此诗者,随后也都作了和诗,大家品评一番,倒也十分兴会。

转眼到了王夫人生日,王妃、诰命、亲朋等来的不少,送往迎来,设酒安席,整整忙了两天。探春因接着家信,说姑爷解送匪首来京,算着大后天即到,先赶着回家料理去了。宝钗也因李纨和兰儿夫妇就要到家,忙着替他们收拾住处。过两天,李纨和贾兰夫妇都到了。大家相见,谈些别后事情,莫不喜形于色。又忙着料理卸装,应酬贺客,忙碌了好几天。接着又是会试发榜,梅承翰、甄宝玉都中了,也有一番庆贺。不但没有起社,连牡丹花时也忙忙碌碌的混过去,不曾好生重赏。随后周姑爷亲到荣府,见了贾政、王夫人,谈起此番军务收束得快,其中也有民心天意。

原来周琼队伍追剿邪匪,直至大庾岭以南,一路全是危崖险径,箐密林深,易于藏匿。那匪首武大松、白胜带些残馀匪徒东逃西窜,屡被官军追上,合围兜剿,都被他诡计逃脱。幸亏山乡民情纯厚,又是巨憝恶贯满盈之时,那一天逃到草陵山一个村落里,被老百姓们骗进堡栅,设计将他们灌醉,捆绑了送到大营。周琼讯明确是正犯,不觉狂喜。立时传见老百姓们,面加奖劳,都给了银两功牌。一面用八百里驿封飞驰入奏,一面派儿子和两个亲信部将解送武、白二犯进京,这是格外慎重的意思。

皇上接到捷报,天颜大悦。过了几天,解犯到京,皇上亲在午门五凤楼上提起御讯。取过口供,押赴西市,极刑处决。因贾兰奉旨内用时,又有一道旨意命他署理刑部右侍郎,故特派贾兰监视行刑。贾兰带领司员,押着囚车,一直到西城菜市,看着刽子手将武、白二犯当众刑决,悬首通衢,然后回朝复命。

次日,又下了许多论功行赏的恩旨:周琼锡封一等忠定侯,伊子隆清门侍卫周铭封为三品威毅都尉;甄应贵锡封一等襄城伯;贾珍定策有功,锡封一等定襄伯,并实授襄南节度使,伊子御前侍卫贾蓉封为三品果勇都尉;部将中还有些封子、男及都尉、骑尉的,不能备述。这道旨意下来,朝中人人欢忭。

那些王公世爵和一般大臣,都纷纷至荣、宁两府道贺,高车大马,络绎不绝。只因贾珍父子俱不在京,贾政又素来简约,并未开筵款客,却定在第二天诣宗祠告祭。贾赦、贾政率同贾兰五鼓入朝,谢恩下来,便一直到了家祠。阖族各支,自代字辈贾代修、贾代儒起至草字辈,一共也有六七十人,都在祠内静候。看祠堂的贾仁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和小兰大爷到了。”大家迎出相见,各有一番叙谈。候祭筵齐备,方一同行礼。此时祠堂内外丹垩一新,香袅青龙,烛辉火凤,只听得衣裳綷縩、佩玉铿锵之声。一时礼毕。正在望燎,忽见一阵神风从神龛内吹起,似有金戈铁马向空飞腾而去,大家都吓了一跳。贾代儒道:“神道虽远实近。你们看此番神灵显赫,能说不是来格来歆么?”贾赦道:“祖宗对于子孙,无时不关切的。何况我们国公爷生而为英,殁而为神!我看珍大爷此番成功,都是托赖祖宗的默佑呢!”众人尚在纷纷议论。

贾赦、贾政见祭礼已毕,便带着贾兰同回西府。荣宁两府近支小一两辈的,也随至西府,向贾赦、贾政拜贺。贾赦让他们坐下叙谈,无非说些天恩祖德的话。贾政又触起他的心事,说道:“不是我当着得意的时候反倒训诫你们。我自从服官以来,时时刻刻深自懔惧。那年两府查抄,罪名严重,若不是皇上的天恩,祖宗的荫庇,那还了得么?也幸亏珍阿哥能知改过图功,奋志上进,才有这番际遇。从今以后,大家别忘了抄家办罪的时候,还要时常敬畏,不可放纵。要知道成败祸福,只在一翻手覆手之间,没有什么准的。”众人都连声答应。贾政又对贾兰道:“你才做了几年官,如今也算堂官了!可知道你爷爷在部曹里熬了多少年,受过几次折腾,才到这个地位?别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人才,自来飞得不高,跌得不重。那刑部更不比别的衙门,案子出入太重,处分又严,一旦闹出岔子,只怕连根都要拔了呢!从今日起,要把律例细看一遍,有不懂的,找那老司官们虚心请教。别看他们官小,人家都有实在经验的,你可懂得什么?”贾兰敬谨领命。近支子弟们走了,贾赦还笑道:“二老爷真是多馀的,照你这么说,就没有舒服日子了?”贾兰却道:“爷爷教训的不错。”当真听了贾政的话,下起苦功夫来。每日下了衙门,便在书房里研究律例,连梅氏找他做诗填词,都不大做了。

那天从刑部衙门回来,至贾政、王夫人处请安。王夫人见他穿着一件旧短褂,笑道:“兰儿,你也做到堂官了,还不做一件新的么?”贾兰道:“这件还是我去辽东那年爷爷赏给我的,说是国公爷在军营里常穿的呢!我穿了他,就想起祖上如何赤心报国,总也放不下。要像珍大爷那样建一番事业,才对得起这件褂子呢!”王夫人道:“说起建功立业,都是国家不幸的事,别指望那个。我只望你们托朝廷的福,安安稳稳的做一辈子太平官罢!”因贾政问起近来衙门所办之事,贾兰便将赖大孙子赖士元**判成绞罪,当年锦衣卫堂官、现任延绥节度使赵全为开垦事件不实被拿交刑部治罪、迎春姑爷将判徒流诸事,一一说了一遍。贾政听了,又将天道可畏及忠厚待人、不可落井下石的道理教训了一番,贾兰也无不恭谨领命,不必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