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请罪奉养(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5549 字 28天前

却说柳湘莲同着宝玉到了太虚幻境,本是为尤三姐之事而来。起初见宝、黛婚事如此波折,自己更不便提起。住在那小院里,每日仍用他静坐的功夫,有时替宝玉排愁解闷。闲中想起此事,却也情牵意惹,放他不下。那天宝、黛吉期,尤氏姐妹在此帮忙款客,湘莲无意间在前院花丛中遇着。那尤三姐见了他,神光离合,宛转含情,却不像恼恨的样子。只碍着人多,未便通语。后来屡次想自己找了他去,揣度那人的脾气,又怕近于唐突!幸亏素来心冷,想过了便自搁下。

一日,宝玉到前院来谈话。宝玉说起宝钗新近也从家里来过,钗、黛二人彼此十分见好,也是想不到的。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总算事事称心了,可还想起荒山寂坐的意境么?”宝玉道:“在荒山古洞的时候是我,在花团锦簇的境界中也还是个我,有什么两样的呢?”湘莲笑道:“既是一样,为什么你心心意意只想到这里来。”宝玉只是笑,无词可答。

湘莲道:“你自己心愿既了,那推己及人的话,只怕丢在脖子后头了。”宝玉忙道:“柳二哥,你这话可冤枉了我!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哪一天不想着。况且,你们这段姻缘由我一言打破,还得由我抟弄上。不然,怎对得住三姐儿呢?”湘莲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宝玉道:“我早已托了鸳鸯,叫他探探三姐儿的意思,不知他说了没有?等一会儿就问他去。万一不行,还有别的办法,你只放心罢!”湘莲道:“那位鸳鸯,就是殉老太太的义婢么?”宝玉道:“正是他。他现在做‘痴情司’的领袖,这事正归他掌管哪。”又谈了一会儿话,方回至内室,叫金钏儿就去请鸳鸯。

一时鸳鸯来了,宝玉将湘莲、尤三姐的事又说上一遍,问上回托他探问三姐的话说了没有?鸳鸯道:“那天在绛珠宫见着他们姐妹,我把你这番好意已经说到了,他可没有答碴。他那人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我生怕把这件事给说僵了。再则就是说成了,咱们这里夫妇同居的很少,哪能都像你们玉旨赐婚呢?”原来绛珠宫重接玉敕及十样天珍那日,尤二姐、尤三姐同来道喜。鸳鸯见了三姐,便道:“柳二爷来了,就住在宝二爷那里,三姨儿见过了没有?”尤三姐道:“他不来找我,我还去找他么?只当还了他的命债就完了!”鸳鸯道:“这可别怪他,他这两天也替宝二爷帮忙呢!宝二爷说起你们的事,他万分抱疚,还托我致意三姨儿,无论如何他一定把你们的事给团圆上,只当赎他的罪过。三姨儿也不要介意了!”尤三姐道:“那也是姓柳的耳朵软,眼睛不认得人!能怪宝二爷么?”还是晴雯恐怕他们说僵,忙拿话岔开了。因有这事在前,是以鸳鸯才有这一番话。当下宝玉听了,道:“若说三姐儿,他性子是烈的,只可软磨,不可硬劝。只要他答应了,我这里有的是房子,借给他们同住,那算得什么?这里头可全仗着姐姐善为说辞了!”说到此,便深深的作了一揖。鸳鸯道:“我管的是‘痴情司’,这也是分内的事,二爷你还和我客气么?等一会儿,我先去和二姐儿商量,成不成再来回话。”说着便要告辞,黛玉又留他说说话儿。

因鸳鸯说起要和警幻商量,求他携带,就是不许跟老太太同去,好歹也到酆都见一见老太太的面,黛玉道:“姐姐去寻老太太,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还有什么商量的。我倒想起凤姐姐如今还在阴间受罪。他也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我们都好好的在这里,单他弄得如此下场,想起来怪难过的!还有妙玉也和我很好,听说他被强盗杀了,没到这里归册,想必也在阴间。姐姐若去了,得便求求老太太,把他们都救了回来,也是大功德的事!”鸳鸯答应到了那里相机行事。宝玉也要同去,一则接老太太来太虚幻境奉养一时,二则向荣、宁两公谢其不能立身显扬之罪,三则也可以合力办凤姐、妙玉之事。鸳鸯自然道好。说罢便起身告辞,去寻尤二姐去了。

这里黛玉瞧着宝玉道:“你真个要去么?”宝玉见没有人,拉了黛玉的手道:“去是要去,只是舍不得你!”黛玉撇嘴道:“这话我不信。你那边家里,怎么硬着心肠丢下了就走呢?”宝玉笑道:“不丢下姐姐,怎能寻着妹妹?那也是不得已儿!”黛玉用指头羞他道:“亏你有脸说得出,这简直是三岁小孩子的话,哪里像中过举人、又做了老子的?别叫哥儿羞你了!”宝玉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才是圣道呢!你们哪里知道?”黛玉道:“胡说。你那个道真是道其所道,骗骗外人罢了,还瞒得了我么?”刚好晴雯进来,便将话截住。

只听晴雯道:“刚才听二爷说,要和鸳鸯姐姐到酆都去寻老太太。我也是老太太的人,求奶奶和二爷说带了我去,见他老人家一面。我的老子娘也早故了,借此探听他们在那里,到底受不受罪,也是做儿女的一点痴心。”黛玉笑对宝玉道:“你去不去还没定,那随驾的龙套都要上台了。”宝玉听得也笑了。

那天盼到天黑,鸳鸯也没来回话。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来,说是先见了尤二姐,那二姐儿不敢拿主意,说道:“依我说倒很好的。可是三妹子的事,谁说了也不算,只可由他自己。”倒是三姐儿在里屋,听他们说的不得要领,便随身便服自己走了出来。鸳鸯先和他寒暄几句,才提到湘莲之事。三姐儿道:“柳郎来意,我已知道。从前我是一心跟他,偏他听了人家闲话,好端端的不要我了!这样婚姻大事,岂是像吆喝卖东西似的,管保来回,不好了管换?再说,到底看出来有什么不好了么?一会儿说翻了,绷着脸不要,一会儿又要捡了回去。这可不是一句两句的话。要末请他自己来,我们当面说说,我看他是否真心,还活动不活动?果是真心要我,我便跟了他去,任怎么吃苦,我也不怨!若有一点儿活动,不如就此掰了,大家干净!”鸳鸯也佩服他爽直。当下将三姐儿的话,都告诉了宝玉。宝玉送鸳鸯出去,便到小院里向湘莲仔细说了。

又过一天,湘莲自己去寻三姐儿。先赔了许多不是,又将前前后后的话,连宝玉在大荒山怎么说的,都背了一遍。又是央及,又是赌咒。三姐是痛快的,即时一言说定。

等不几天,这里把新房布置好了,二姐便送他妹子到赤霞宫,自有一番礼节。宝玉替备喜筵,约了鸳鸯、香菱诸人,也热闹了一日。鸳鸳又陪他进去见黛玉致谢。黛玉本喜三姐儿爽直,又因他也是再世姻缘,动了同病相怜之意,所以看待得甚好。晴雯、金钏儿从前就和三姐儿相处很熟,更见亲热。

从此,尤三姐便随着柳湘莲,住在那赤霞宫的外偏院了。尤二姐因他妹子住在赤霞宫,不时来此看视,因此来往较勤。黛玉也待他以妯娌之礼。见其独居寂寞,便劝二姐儿也搬来同住。那二姐儿从来没离开过妹子,见黛玉相待甚好,又和晴雯诸人都说得来,何尝不愿意搬来团聚!却因自己从前声名不好,若住在小叔子家里,说起来也不大好听。虽然黛玉再三留他,总为着避嫌,不肯答应。白天里来此闲谈,里院外院都走走;一到夜晚,必要回去。有时在西屋里和晴雯、麝月等正谈得热闹,见宝玉进来,只周旋了几句话,便自去了。

晴雯嘴快,说起凤姐不久要到此间,未免替二姐儿担心。尤二姐却毫不在意,说道:“他就来了,我还是姐妹相见,这里又不是荣国府,有许多爪牙,他能把我怎么样呢?”言次并无怨恨,也就算很难得的了!

鸳鸯见诸事已毕,便求着警幻指引他前往酆都去寻贾母,警幻慨然应允。鸳鸯甚喜,当天即来告知宝、黛。宝玉仍说要同他去,并和他商定起行之期。不料宝玉虽然说定,到了临期又舍不得就走,央及鸳鸯一再改展。赚得鸳鸯急了,说道:“小爷,你尽着不走,我可等不了。不管你去不去,我明儿一准走了!”宝玉没法子,只可说明儿准走。

到了第二天,鸳鸯来了。等到好半天,宝玉方才出来。临要走,又拉着黛玉说道:“妹妹,那珠兰粉等我回来再用,我还没有调好呢!”又说道:“妹妹那件夹罗长袄腰身太紧了,记着叫他们放一放,只可放三四分,再宽又不合式了。”走到院里,又回头道:“好妹妹,可别闷着!我昨儿约二姐姐、尤二嫂子都搬了来给你做伴儿,若没来,叫金钏儿再去催催。”黛玉道:“你别尽着磨蹭啦,快去罢!我都知道了。”宝玉这才同着鸳鸯,带了晴雯,一路前往酆都。

一过了界,便觉阴风惨淡,天色昏黄。走了好半天,方望见酆都城的望楼。进了城,见市肄街衢熙来攘往,仿佛也同人世。有些人面目愁黯,形容枯槁;有些人断手折足,身披兽皮;也有些峨冠盛服,大马高车,意气扬扬自得的。一时说他不尽。

正要问荣宁两府的方向,刚好迎面遇见一个老家人,面目很熟,细看却是焦大。原来焦大那年也是痰喘多病,先贾母两天来到酆都,国公爷念他往日功劳,留在府里吃口闲饭。当下焦大将宝玉诸人引至荣国府,自回东府去了。

宝玉随着小厮们从西角门进去,见那座府第与京城荣国府同一结构,仿佛回到家里似的。进了正院,廊沿上几个丫头见他们来了,忙即打起帘子,回道:“太太,哥儿来了。”宝玉心中诧异,如何称呼太太呢?原来这里都是贾代善用的旧人。

只见贾母从屋里扶着丫头,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宝玉叫了一声老太太,刚拜下去,早被贾母一把搂住,哭个不休。宝玉跪着也哭了。众人劝了好一会儿方住。

贾母抚着宝玉道:“玉儿,你祖爷爷、爷爷还指望着你顶门壮户呢,你怎么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半辈子的心,可不白用了么!”宝玉刚站起,忙又跪下道:“老太太只当白疼了宝玉了!我这回来,也是要见见祖爷爷、爷爷当面领罪的!若说家里的事,老太太只管放心,都有兰儿呢,他早晚是要大发达的!”贾母道:“宝玉,你起来罢。我总不信,你这相貌哪一点像缺寿的?”宝玉道:“老太太闹拧了。宝玉并没有死,往后也永远不会死的。”便将如何出家,如何修道成仙,以至玉旨赐婚,详述了一遍。

贾母听了,叹道:“我本心是把林丫头配你的,凤丫头他们都说他太单薄,不像有福寿的。这一岔,倒叫你吃尽了苦,这不是疼你,反倒害你了!你这孩子也傻。往常任什么稀罕东西,只要你喜欢,没有不给你的,你一心要林妹妹,为什么不早说?早说了,哪会有这种事呢!”说着,又泪流不止。

鸳鸯道:“宝二爷修成了,又是玉帝主婚,这都是大喜的事。老太太应该喜欢才是,怎么倒伤心呢?”众人也帮着劝慰,贾母才渐有喜色,又道:“这可单苦了宝丫头了!我来的时候,听说他有了喜信,不知后来怎么样?”鸳鸯道:“宝姑娘添了哥儿,也两三岁了。那回林姑娘回去看他,后来又把他接到太虚幻境,和二爷跟我们都见面的。”贾母道:“这么说他们都很好的了。怎么叫做太虚幻境,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呢?”鸳鸯将太虚幻境的情况约略说了。贾母笑道:“到底你那里热闹,我在这里可憋闷够了!当了多年的老祖宗,又要从新当起小媳妇,哪里想得到呢!”

鸳鸯、晴雯见贾母收泪开颜,方才一同拜见。鸳鸯道:“我是跟老太太来的,哪想到今天才得见面!”贾母道:“我也听见这句话,总没见你来到,想着许是被他们救了回去。哪知道你半路上又绕到别处去呢!”又把晴雯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你不是被太太撵了么?”晴雯听了,顿时珠泪纷落,道:“太太撵我,我也不敢怨,只恨那班人挑三窝四弄出来的!那时候我正病着,也没得给老太太磕头。前儿听说二爷要来见老太太,是我求着带来的。”贾母道:“不是我说你太太,他心地比大太太明白得多,可是耳朵也太软,搁不住人家挑拨几句话,就把火点着了。”又吩咐身边丫鬟道:“你出去传话小厮们,得空就回老爷,说家里宝玉来了。”

那丫鬟去了好一会儿,才见贾代善穿着家常便服踱了进来。贾母道:“宝玉,见见你爷爷。”宝玉上前拜见。偷眼看代善方脸疏须,两目有威,却有一种蔼然可亲的神气,不似贾政一味方严。当下见宝玉英英露爽,也自欢喜,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当日你祖爷爷期望你往功名上奔去,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一路的人。就说你大爷、你父亲,他们哪里能做官呢?无非是靠着祖上的馀荫,上头的恩典,勉强对付着做去罢了!如今你能别有成就,也就不枉做了一辈子的人!且喜后起有人,家运可望重振,我们也无须顾虑了。”

宝玉又回明此番玉旨赐婚,不及请命,自己引罪。代善道:“这也是古圣人虞舜行过的;况且因果前定,也由不得你。只是一件,你自己虽算称意了,要知道神仙不是自了汉,仍旧要多积外功的。你看吕岩、华陀,始终替民间扶危拯困。徐庶成仙了多少年代,至今还现迹人间,替当今出力。那才是神仙中可师可法的呢!”宝玉答应几声“是”。

代善又带他上去拜见贾源夫妇。贾源脸庞也与代善仿佛,却生得燕颔鸢肩,非常雄伟。他虽然没见过宝玉,早知其聪明灵慧,可望继业,所以重托警幻,引其入正。如今见宝玉修持至道,上证天仙,在冥界也是很光荣的,自不忍再有责备,只细问宝玉修道的经历。宝玉从头说起。说到空山暮行,不畏蛇虎,贾源听得大笑道:“你这豁得出去,心里头还是自恃道力,究竟算不得。我从前佐先皇帝南征北讨,拼命立功,那才是豁得出去呢!记得有一回,被困在大窝集里,手下只剩几百残兵,粮械援军都接济不上。死守住有大半年之久,眼看就要饿死,坚不肯退。恰好兵士们刨出多年陈粮,大家又活了。又有一天,箭都完了,眼看要束手被擒,想不到对面射过来许多箭,都射在树上,正好供我们应敌。那时候真不想活命。居然支持到援兵来了,打了几个胜仗,这才有了活路。比你那蛇虎如何呢?”宝玉听了,甚为惊叹。贾源又道:“你们子孙只知道安富尊荣、衣租食税,哪知道我两个兄弟赤手创业,是拼着性命换得来的。”

宝玉见小厮们在那里磨剑,问道:“祖爷爷磨他做什么用?”贾源道:“这剑都锈了,目下劫运将临,也许上头命我带领神兵到下界去平乱,不能不预备着。”宝玉拿起那剑细看了,都是神锋淬利,不由得拂拭一番。贾源问知他会使,便命在庭前试舞。宝玉使出大荒山和湘莲比剑的本领,舞得神出鬼没。贾源大喜道:“到底咱们家后辈,总是将种。这不像文举人,倒比那武进士还强呢!”国公夫人也深爱这重孙子。起先怕宝玉伤着,再三拦阻,见他舞得甚好,自己倒笑了。

歇了一会儿,代善又带宝玉坐车至东府,拜见了贾演、贾代化。代化笑道:“二老爷成天只爱养静,如今哥儿来到这里,只怕静不成了。”又问宝玉京营的情形,宝玉就所知的大概说了。代化叹道:“我从前管京营,那些兵丁没有一天不操练的,想不到变得如此颓惰!把拉弓的手都提了鸟笼子,将来整顿可费事了。”

贾演向来期望宝玉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你来得巧,再迟几时,我还要出远门,就见不着了。”宝玉忙问:“何事远出?”贾演道:“不久南阳有事,我要暗中帮着你珍大哥去平贼立功。他的本领有限,只可我拼着辛苦去一趟。若是有你在家里,这番事业都是你的,我就省心了。”贾敬也在那里,见宝玉修成散仙想起自己枉道伤生,不免内愧。代化又带着宝玉至会芳园闲逛一回,方放他跟代善回去。

宝玉在车中暗想,若像祖爷爷、爷爷这样,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怎么我老子一见了我,就像有了气恼似的,登时就变了脸呢。正胡乱想着,车马已到西府。代善下了车,命人领宝玉至贾母处,自己却往书房里去了。

这里贾母正和鸳鸯、晴雯说话,见宝玉回来,便道:“宝玉,你饿了罢?喜欢吃什么,叫大厨房做去。”宝玉笑道:“老太太不用为我操心。我自从到大荒山,就断了烟火了。”贾母道:“你一向在家里,丫头婆子们服侍惯了的。到了那荒山野地,亏你怎么过的,也混了好几年呢!”宝玉道:“到了那个地方也说不的了,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干去。我看老太太到这里,离开了凤姐姐、鸳鸯姐姐,也不大方便罢。”

贾母道:“还提你凤姐姐呢,怪可怜的!那年什么张金哥张银哥的,在阎王那里告他,生生的把他从太虚幻境半路上截了来。那些刀山啦、剑树啦,都摆在那里,立迫着要他供,他还敢不供么?眼看就要定罪了,我求着你祖爷爷到阎王那里去说个人情,好容易答应了。偏又紧赶着许多状子都告他,阎王问过几堂,要想用情也不敢用。按阴律本应下泥犁地狱,还算看着咱们府里的面子,从轻下了冰山地狱。无冬无夏都是三九天那么冷,还只许穿单衣服。他那样娇滴滴的身子,在家里总是七病八痛的,如何受得起这个罪过呢!”宝玉道:“我这回来,就想请老太爷、老太太的示,有什么法子把凤姐姐救出来。今儿听老太太这么说,敢则祖爷爷早已说过人情,还肯再说第二回么?”贾母道:“等一会儿你和你爷爷商量罢。我算计着凤丫头的罪限也快满了,不比那赵姨娘罪孽太重,没法子救他。”宝玉忙问赵姨娘怎么样了?贾母道:“他和那马道婆,听说都在泥犁地狱里。那不是自作自受么!”

宝玉道:“还有那妙玉,如今在哪里呢?”贾母道:“他住在雨花庵,离这里不远。那回从地狱出来,还来过一次,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宝玉道:“妙玉是个方外人,可有什么罪过?”贾母道:“我也不大明白。听说为他暴殄天物,又持佛叛佛,罪名加重的。”

鸳鸯道:“老太太,这里房子怎么就和家里一模一样的,当时必是抄来的样子罢?”贾母道:“我初来的时候,也很纳闷的。后来听他们说起,才知道老国公爷过去那年,照家里的样子糊着烧化的,连家具陈设也一样不错。只单短了大观园,因为那是后盖的。”宝玉道:“怪不得我那年梦见警幻仙姑,他说从宁府走过,遇见了荣、宁二公。我那时心里疑惑,咱们东府里那有荣、宁二公呢?原来指的是这里。”

贾母道:“等一会儿,我就要上去陪老太太们斗牌。鸳鸯,你替宝玉把床帐收拾了,安置在碧纱橱里。还叫晴雯在那里替他做伴罢。”原来那上房是五间两卷。代善住在东间,那后房有姨娘们住着。贾母只在西间。刚好后房空着,给宝玉暂住。

到了晚上,宝玉看那卧房布置宛似小时情景,只袭人换了晴雯。又想起黛玉,从前同住在碧纱橱里,两小无猜,一时恼了,一时好了,有多少情致!如今新婚初别,这滋味却也难受。

次日起来见了代善,便禀商凤姐之事。代善道:“琏儿媳妇的罪名本就不轻,这已经是从宽的了!你祖爷爷向来谨小慎微,上次去说人情就很不容易,哪里还肯去说。我看那阎王也是势利的,他对着那班天仙,比外官见了京朝大官还要恭顺。你总算天箓有名的,得空去拜他一趟,姑且碰碰,也许比我们说话还灵呢!”宝玉又请示名帖如何写法,代善道:“你不把真人头衔抬出来,怎么能唬动他呢?”宝玉领会。代善又吩咐下去,将舆马执事借与宝玉,即日便往地府投谒。

谁知阎王也是个白面书生,那些狰狞面具原是坐堂问事临时戴的。果如代善所料,那阎王不仅对宝玉真人优礼有加,且所请无不应允。宝玉辞别回来,晴雯替换了衣服,便上去回明了贾代善、贾母,大家莫不欢喜。代善笑道:“情面大小,幽明一般,你此后又长些见识了!”过两天,阎王摆着执事,打道来荣国府回拜宝玉。正值宝玉在东府里,家人们照例挡驾。

一时,宝玉从东府回来至贾母处,贾母正和妙玉坐谈。妙玉说起奉到公文,就要往太虚归册,深致感谢。刚好宝玉走进来,妙玉见了,不免抱愧,那两朵红云,比上回下棋遇见时更为明显。又露出一片感激之情,口中却说不出。宝玉只和平时一样,说道:“妙师此去太虚,随时闻教,足祛尘鄙了。”妙玉要想回答一句,不知说什么是好,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赶上地府打发人来,通知贾府去接凤姐,贾母忙吩咐预备轿马,妙玉便趁此兴辞而去。原来天庭诏下,因下界人心险恶,罪案重重,地狱中容纳不尽,命地府覆勘轻罪,酌量减释。阎王即援此例,将凤姐提前开释。

这里大家听说凤姐放回,都喜出望外。只晴雯嘴快,说道:“琏二奶奶向来要面子的,此番回来见了我们,看他如何夸口!”宝玉忙用眼色拦他。鸳鸯道:“凤奶奶当了多少年的家,赔尽心力,把老太太、太太哄好了,背地里弄得人人痛骂。我替他想,也很不值得;如今又受了地狱的苦。那些话,不要再提了!”

贾母盼望许久未见凤姐来到,放心不下,又打发第二批人去打听。正在吩咐,只听廊外丫头们回道:“琏二奶奶来了!”随后就听见凤姐语声道:“这不是到了家里么?我头一次来,可没有一处不眼熟的。”一进屋,瞧见贾母,忙拜下去,含泪道:“我想不到还见得着老祖宗!”贾母也含泪搂住他道:“凤丫头,你可吃苦了!”

凤姐道:“老祖宗一向疼我,叫我有什么脸再见你老人家呢!家里头当了几年家,闹得那么天翻地覆的。我想死了就完了,哪知道人家还不饶我呢!苦也吃够了,脸也丢尽了,一辈子要强也算栽到地了!没法子,谁叫老祖宗错疼了我!只可当个癞猫癞狗的养活着,我给你老人家当个粗使丫头罢!”一面说着,一面哭着。贾母听他说得可怜,也哭了。鸳鸯劝道:“二奶奶好容易回来了,这不是大喜么?别招老太太伤心了。”

凤姐连忙将泪擦干,这才和大家见礼,又给宝玉道谢。宝玉笑道:“你不要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凤姐诧异道:“谁替我托你哪?”鸳鸯便将黛玉的话,说了一遍。凤姐道:“提起林妹妹来,我更对不起他!你们的事,若有用着我的地方,就是下小刀子,我也拼了去!”鸳鸯道:“人家早已由玉皇大帝主婚了,还用你去张罗么?”

凤姐听了,更觉不好意思,见晴雯站在那里,便搭拉着向他说道:“晴雯姐姐,那回你太抱屈了,都是大太太闹的,我也插不上嘴去。后来宝二爷心心意意只忘不了你,我还把柳五儿拨了去,说是要想着晴雯,只看着五儿罢。”晴雯冷笑道:“多谢二奶奶,我算得什么?哪里跟得上袭人一零儿呢!”

此时凤姐正在左右受窘,只听贾母对鸳鸯道:“你同着二奶奶到后房,招呼他擦擦脸、换换衣服去罢,我还要带他上去见见祖老太太呢。”便同鸳鸯去了。一时妆罢出来,依然粉香脂艳,仿佛另换了一个人似的。贾母笑道:“你们看,凤丫头经过这般困苦并没改了样儿,可见也是有根基的。”鸯鸳要哄贾母喜欢,也跟着说道:“什么人都有落难的时候,这也算不得什么,也许将来还有后福呢!”

贾母又带凤姐到上屋,见了贾源夫妇。贾源明知家事败坏由他而起,却不便明说,只说道:“你这几年的苦处,也受够了。借此得些经验,做个儆戒,未必不是好处!”凤姐虽然文理不深,却也听懂了,自觉羞愧。倒是国公夫人见他受尽苦处,不免慰问几句。贾母怕凤姐脸上挂不住,见贾源夫妇无话,便即带他下来。又忙着替凤姐布置屋子,安排床帐。鸳鸯道:“琏二奶奶早晚要到我们那里归册子去,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我替他收拾罢,老太太就别管了。”凤姐见贾母仍然疼他,心里也放松了一半。

他在地狱的时候,一心指望限满释放,倒也别无牵念。如今到了这里,心是安了,却不免思前想后。想到在家时,有平儿、丰儿等贴身服侍,底下又有一班家人媳妇们随事奉承,事权在手,何等煊赫!此时只剩得伶仃一身,生前许多积蓄,重重损失,剩下的也带不了来。又牵挂着巧姐儿,不知何人照管?平儿虽是自己心腹,到了今日,也难保他不会变心。家里的混帐哥哥,还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心中千头万绪,摆布不开,背地里也流了不少眼泪。一到贾母面前,还得打起精神装欢佯笑;见了祖老太太,更不免心怀鬼胎,只像避鼠猫儿似的。也很可怜的了!

那宝玉此次来至酆都,本想住个三五天就回去的,却被这些事羁绊住了,也是心悬两地,去往踟蹰。秦钟死后在阎王府里充作书吏;智能因与秦钟沾污了佛地,死后被罚在血污池里。那日宝玉拜谒阎王,得以与秦钟相见。秦钟见阎王敬重宝玉,遂再三央及宝玉作书阎王,将他与智能一起带往太虚幻境。宝玉无奈,只可草草写了给他。又托他查访晴雯父母的下落。秦钟要了他们的名氏籍贯及生卒年月,自去查问。只是因为他们早已托生,无从查访。晴雯闻知,哭了一场方罢。

此时宝玉见诸事俱妥,归心更切。过一天,趁着贾代善、贾母同在上房说笑,便将要接爷爷和老太太同至太虚幻境奉养几时,稍尽报答,委婉的说了。代善道:“要去你同老太太去罢。我习静惯了的;目下又因有刀兵大劫,他们当事的,要我帮着督造名册。我已经应许了他们,如何走得开呢?”贾母道:“我一向疼宝玉的,宝玉有了家,我是要去看看。只不知两位老人家许我不许?”代善笑道:“你是当老太太受用惯了的,这一向也拘谨的太苦了,还是到那里散散罢。”

宝玉曲体重闱之意,次日至贾源处请早安,陪着谈些旧事。趁祖爷爷欢喜,便将此事委婉陈请,说得十分恳切。贾源本是公忠体国的大臣,于家事不甚在意,听宝玉说的入情入理,即时应允。国公夫人也深知贾母年老,平时家政都是姨娘们分管,在此与否并无关系,既是贾源答应了,便顺着说道:“你奶奶在这里也闷的慌,让他去疏散疏散罢。”宝玉听了大喜,又陪着说一会儿闲话。

出了那院,便一溜烟跑至贾母处告诉了。贾母自是喜欢,当下安排收拾。宁国公夫人知道了,又请到会芳园饯行。次日便是启行之期,贾母领着宝玉叩别了贾源夫妇。宝玉又向代善叩辞,问爷爷何时可去,代善只是微笑。问至再三,方笑道:“我是懒得出门的,等你老太太花甲再周,我去凑个热闹罢。”紧赶着便料理登程。

不时即到太虚幻境。黛玉先已得信,约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那里迎候。只见贾母扶着鸳鸯缓缓行来,凤姐、宝玉跟随在后。黛玉、迎春先向前迎了一步,叫声:“老太太!”贾母一手拉一个道:“我的儿,我心疼了那么些日子,你们还好好的在这里呢!”香菱等也都见了,随后又是紫鹃、麝月、金钏儿上前请安,贾母自是欢喜。

凤姐儿见了尤二姐,满心惭愧!尤二姐却大大方方的向他叫声姐姐,凤姐不免叫声妹妹。那尤三姐见了凤姐,却面有怒容;凤姐招呼他,也带理不理的,又狠狠的瞧了凤姐一眼。

黛玉将贾母引至替他收拾的屋子里。其中一切,无不富丽舒适,典雅精致。凤姐向四下里看了一番,道:“这比家里老太太的屋子还讲究呢!”贾母笑道;“你看着好,今晚上就陪我住在这儿罢。”凤姐笑道:“这房子得要有那福气,才压得住。我倒想住,也得配啊!”又向黛玉道:“林妹妹,你一向不大倒饬屋子的,真亏你布置得件件合式。这回妹妹大喜,我也没得赶到,听说姑爹姑妈也都见着了,我真替妹妹喜欢,还听见宝兄弟说,妹妹背地里还惦记着我,我这做姐姐的太丢人,拿什么脸来见妹妹呢!”黛玉听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答道:“凤姐姐还是这么会说话!”凤姐是有心病的,听见这话登时脸上飞红。

贾母又和迎春说了几句,便要去瞧瞧新房。一时进了堂屋。宝玉和鸳鸯、晴雯正在西屋里向麝月、紫鹃等说这两天在酆都的事,一听贾母说话,连忙都走出来。宝玉道:“老太太精神真好,一点不显着累。”贾母道:“我闷了这些日子,到这里一疏散,倒显出精神来了。”凤姐笑道:“人逢喜事精神长,这句话是不错的。那王母娘娘闷了,他孙子刚娶了媳妇,偷丈母娘家里一个桃子给奶奶吃,这一笑就笑了三千多年哪!”贾母笑道:“你这猴儿,总忘不了吃蜜蜂屎。”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进了新房,看着帘幔彩毯十分绚丽,说道:“新房原该华丽的,像这样就好。那宝丫头偏喜欢素净,到底不是好事。”又说了会子话,饭已摆齐。贾母和众人又同到中院来。因贾母邀大家都在这里吃,热闹点,又添上碗筷,一同坐下。连黛玉也照贾母吩咐,坐下了。

凤姐还是时常走上去,替贾母布菜添饭。黛玉、尤二姐向来没做惯的,也跟在凤姐后头走。贾母道:“你们别招呼我啦,叫丫头们服侍罢。”又笑道:“我从前看你们还规矩,也看惯了。这一向自己又当了小媳妇,才知道你们的苦处!咱们家规矩也太重,这里除了我,就是你们姐妹,不要那么拘着了。就是林丫头,也不是外头娶来的,只管随随便便的和从前一样,我瞧着倒喜欢。要尽孝也不在这上头!”一时吃罢。黛玉问道:“老太太没事,还斗个小牌罢。”贾母道:“今儿也乏了,咱们说说话儿倒好。”那天贾母初到,谈得非常高兴,连香菱也留着住下。

尤二姐这几天本住在赤霞宫替黛玉解闷,因凤姐来了,倒要搬了回去,黛玉、迎春都留他小住。还是凤姐心中内愧,花说柳说的,留尤二姐在黛玉替自己收拾的屋里一同住下。那晚上说了无数愧悔的话,差不多要挖出心来给二姐儿看。尤二姐本是爽直一路,听他说得情情理理,便也十分原谅他,倒成了要好的姐妹。尤三姐背地里几次劝他姐姐,不要再上凤姐的当,二姐儿也不在心上。从此便和凤姐同住。

鸳鸯也长住在赤霞宫,一心服侍贾母;遇着有事,方到“痴情司”去。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