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累了多日,好容易才歇过乏来。那天为一些杂务,又累了一天。日间王夫人检点衣料箱子,检出好两匹软烟罗。由软烟罗糊窗户,又同宝钗谈起潇湘馆。不料是夜宝钗刚一睡下,蒙眬间便见黛玉穿着银红绣凤袄子、湘波百折宫裙,含笑立在床前,道:“宝姐姐,我来瞧瞧你。”宝钗忘却黛玉已死,问道:“林妹妹,好些天没见你了,你的病都好了么?”黛玉道:“谢谢你惦记着,可不整个都好了!姐姐,你生了哥儿,我还没给你道喜呢!”宝钗也不好意思的说道:“好容易见着了,倒说这些玩话。”黛玉笑道:“这也不是玩话,我倒问你一句话:咱们姐妹们这么好,你看我大远的来了,单奔着你来,你到底也想我不想呢?”宝钗道:“怎么不想,昨儿在太太那里,还提起妹妹来呢!”
黛玉似颦似笑瞅着他,说道:“还有一个人,你想他不想?”宝钗忙问:“是谁?”黛玉迟疑了半晌,总说不出来。宝钗又再三问他,才说道:“横竖姐姐想得着的,也是你们宝字号!”宝钗道:“他走他的,我为什么想他哟!”黛玉笑道:“你还和我说这门面话!若不想他,为什么哭了那么些天呢?你只说实话,若真想他,我可以叫你们见见面。”宝钗道:“他不是在大荒山出家了么?你有什么法子教我们见面?”黛玉微笑道:“未必在那里罢!”宝钗道:“不在那里,难道在妹妹那儿么?”黛玉道:“此处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道:“到底是在哪儿啊?”黛玉道:“横竖有这个地方,此刻不能告诉你。”宝钗笑道:“这么说,你们一定在一块儿的了?”黛玉似羞似笑,脉脉无言。
宝钗又道:“你们都在一块儿,把我丢在这里受罪!我也跟你去罢!”黛玉道:“姐姐,你有你的事。事情完了,还不是到一块儿么!你急的什么?”宝钗还要说话,黛玉道:“姐姐,天不早了,我还要看紫鹃去呢。这里给你留下寻梦香,你若是想我们,点起香来,我就来接你。可别给了旁人!”宝钗还拉住他的衣裳,叫:“颦儿别走!”一晃,便不见了!仿佛醒来,斗帐半开,银灯低照,还似梦中光景。向枕边寻觅,果然有三根香。那香只有一寸多长,闻一闻,另有一种清香的味儿。此时莺儿已被宝钗叫醒,宝钗便吩咐莺儿将那香收起,各自复又睡下。
次日早起,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想起梦中黛玉说是去看紫鹃,不知紫鹃可曾得梦,便向栊翠庵去寻惜春、湘云,趁便问问。进得庵来,只见湘云正在劝慰紫鹃,紫鹃眼睛都哭肿了,一见宝钗便道:“二奶奶,你梦见林姑娘没有?”宝钗道:“我正为这个来问你。昨儿晚上,我梦见林姑娘,说了半天话。临走他说要来看你,他和你说些什么呢?”紫鹃道:“我夜里梦见他,打扮得像新娘子似的,说是从宝姑娘那里来,我心里迷迷惑惑,以为他从南边回来,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说此处非南非北,可远可近,那里熟人可多了:宝二爷、二姑娘、鸳鸯、香菱、晴雯都在那里,连麝月也后赶着去了,我说我跟惯了姑娘的,还跟姑娘去罢!他说你年轻轻的,何必上那里去呢?我看他要走,就哭着追他,总追不上!绊了一跤就醒了。”
湘云听了,十分纳闷;惜春只以“因果”二字解释。又说了一回,宝钗自往议事厅去。那晚,宝钗哄了一会蕙哥儿,看奶子拍他睡下。自己挑灯独坐,想起两梦相同,又留香为证,当然不是幻想所致。宝玉一心一意要寻林妹妹去,果然被他寻得去了,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只是既讲到“情”字,一样姐妹,不该那么偏向!这还是颦儿来瞧瞧我,他就不该回来瞧瞧么?又想到自己上事翁姑,下抚孤儿,还要料理那琐琐碎碎的家务,终日里操心怄气,也都是为的宝玉,怎么他丢下家里不管不顾,连一句好话也没有捎来,只顾乐他们的!倒叫我一个人钉着受罪,好像是应该似的!想到此,不觉一阵伤心,眼圈儿含着眼泪,再也抑止不住。到了枕上,思前想后,整整哭了一夜。比那回宝玉挨打,听那薛蟠刺耳的话,还要痛心!
第二天,就觉得头晕心疼,支持不住。一直病了好几天,没到议事厅去。王夫人来瞧他两回,要请王太医诊治,宝钗不肯,说道:“太太不要着急,我没什么大病,养一两天就好了。”王夫人只得由他。还是宝钗病中想起黛玉的话,说是事情完了,还要到一块儿去的,又见奶子抱蕙哥儿来,心想哥儿才这们点大,离不开人,自己既许了守节抚孤,这个责任在身上,总得咬着牙干去!因此勉自排解,安心静养,那病渐渐的好了。
一日,湘云来看宝钗,知他心病,正在殷勤劝慰。刚好李纨和探春也来了,问了宝钗的病,大家说些闲话。李纨道:“宝妹妹,我有一件事正要和你商量。昨儿兰儿说起,衙门里要派人到琉球、安南各藩国去采诗,他在拟派之列;老爷又接到辽东节度的信,说那边缺少人才,要聘兰儿到他幕府里帮着筹画。这两条路,不知往哪路好,来和我斟酌。我也想不定。你向来有些果断,看是走哪条路呢?”宝钗道:“老爷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本没有准主意。说是到海外采诗,很难得的机会,等一两年回来,再往外头幕府去历练,也还不晚。”宝钗道:“依我看,采诗只是面子上的事,还是就幕府的好。那翰林衙门看不着公事,白混了半辈子。就熬到尚书、侍郎,也无非画黑稿。不如早放他出去历练历练,将来成就更大。”李纨道:“我听说那地方边寒很重,常时有冻掉耳朵、鼻子的。兰儿又没出过远门,叫我怎么能放心呢?”宝钗道:“就是海外采诗,也不免风涛之险,还不如出关近便。你若不放心,打发小兰大奶奶随后跟了去,这有什么发愁的呢?”探春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大嫂子只是游移不定,所以来寻你的。”宝钗道:“若决定了,几时走呢?”李纨道:“也不过耽搁十天八天罢。”湘云道:“你们有好儿子,到底也担心,不如我这么样心里干净。”探春道:“人家在这里发愁,你倒说这种风凉话儿!”湘云道:“若叫我说,一个人科名成了,年纪又小,还不该往事业上奔么!”宝钗笑道:“到底史妹妹痛快。”大家直谈至天晚方散。
过了两日,即是李纨生日。王夫人因李纨教子成名,吩咐大家凑份子替他做生日,交宝钗办去。第二天平儿将银子收齐,亲自带到怡红院,按数点明,交与宝钗。只湘云一份,说明由宝钗收取,不在其内。综计已有一百五六十两。宝钗心想若办得太热闹了,恐怕贾政不愿意;若是过于简略,王夫人面上又交代不过去。斟酌其间,只可传了一班小戏,馀外杂耍一概不要,却将酒席格外从丰。到了那天,倒也办得热闹、实惠。
惜春本来厌喧好静,又是向不吃荤,那天坐得也乏了,便先回栊翠庵去。到了庵里,却见紫鹃一丝两气的,闭着眼躺在炕上,面色白纸一般。惜春叫了他几声,总不答应,不禁吓了一跳!心想早起他还照常出来的,怎么病到这般地步?
原来紫鹃服侍黛玉多年,一心只向着黛玉。那年潇湘焚稿的时候,他就想跟了去的。因为自己是贾府的人,殉了黛玉,不近情理,所以因循下去。自黛玉托梦给他,才知黛玉成仙,又是许多人都在那里,当时就要跟去,黛玉未允。醒后哭了好几天,思来想去,别无他路,自己便打定主意,渐渐将饮食减少,以至绝粒。惜春、湘云只见他照常出来服侍,哪知他是拚命挣扎的呢?
此时惜春见他病重,未免惊慌。赶即打发婆子们,将湘云接了回来。湘云摸紫鹃身上并无寒热,叫了两声,只将眼微睁,却又闭下,也猜不透是何急病。忙命人通知外头,悄悄的请了王太医来。那王太医向来稳当有馀,诊他六脉平和,只是虚弱,便道:“这病是思虑伤脾,平素秉赋又弱,以致积成亏耗。”开了一帖补中益气的方剂,好容易叫人抓了来,煎好了,一瓢一瓢的灌他。无奈紫鹃咬牙合口,灌不进去;灌了少许,却又吐出。湘云也是无法。闹到夜深,吩咐婆子们好生看他,自去睡了。
这里紫鹃正在昏沉,忽见黛玉进来说道:“傻丫头,你要跟我去,不是很容易的么,何必这么吃苦!”紫鹃道:“姑娘,你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怎么去呢?”黛玉将衣袖向他脸上一拂,道:“紫鹃姐姐,跟我来罢!”不觉便随他到了太虚幻境。见着晴雯、麝月、金钏儿,紫鹃方悟那回梦中所见,竟是实事。正在疑惑,又见宝玉从外头进来,瞧着黛玉笑道:“妹妹回来了,没累着么?别尽在外间站着,这里有风呢!”黛玉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这脾气多咱才改呢?”紫鹃此时如何敢怨宝玉,便即上前见礼。宝玉笑道:“紫鹃姐姐,你瘦得多了!如今还理我不理呢?”说得紫鹃也笑了。麝月道:“你们没瞧见他那时候,别提有多么狠心了!二爷站在廊檐下那么央及他,只要问他林姑娘几句话,他死也不开那扇门。央及了半天,连点活动气儿也没有。若不是我把二爷请了回去,就把二爷闪在那里冻坏了,他也不管。二爷回去哭哭啼啼的,又赔了许多眼泪,他还不知道呢!”黛玉听得眼圈儿又红了,勉强说道:“说那些废话做什么?咱们里屋去罢。”
大家进了里屋。紫鹃见那床帐陈设布置一新,料定是黛玉的新房。忙道:“我还没给姑娘道喜呢!”说着便拜了下去。黛玉连忙拉他起来道:“你还和我闹这些?我们好些时不在一块,也该好好的说说话儿!”宝玉让他们说话,自同晴雯、麝月到西屋去,金钏儿还在这里伺候。紫鹃便将黛玉死后,他拨在宝玉房里,那年和尚来了他如何和袭人抢玉,后来又如何到栊翠庵,一一的都说了。黛玉听到中间,也落了几点泪。金钏儿也将宝玉、黛玉如何奉玉旨成婚等事,都告诉紫鹃听了。后来,迎春、鸳鸯又来看了紫鹃,问些荣府的事情,不免又一番感叹。
宝玉原要和黛玉到临淮去拜见林公、贾夫人,因紫鹃之事耽误了。两天之后,宝玉、黛玉一起来,就忙着料理上路。只带了紫鹃、麝月二人。一路驾云行去,到了临淮衙门里。贾夫人一听得姑爷、姑奶奶来了,真是又惊又喜。迎到院里见了黛玉,便搂住哭个不休。众人劝了好一会儿方住。宝玉是从先见过的,那时还小,如今见他长成英俊,也十分欢喜,说道:“你们瞧宝二爷,真像从前国公爷的样儿!”有一个陪房的郑升媳妇是见过贾代善的,说道:“真是的!刚才哥儿从外头进来,我一瞧见,就愣了一愣。连大老爷、二老爷都没有这么像,那二老爷倒有点像老太太呢。”一时进了堂屋,黛玉又领着紫鹃、麝月拜见了贾夫人。问知紫鹃一向是服侍黛玉的,麝月是身殉宝玉的,对他们也很敬重,只叫鹃姑娘、麝姑娘,并不以侍婢相待。
那时林如海正在坐堂问案。一时堂事结了,换便服踱了进来。见着宝、黛夫妇,也是悲喜交集。问了黛玉许多话,又试探了宝玉的学问、道行,自是乘龙妙选,不由得喜形于色,便和宝玉细谈经史的异义,诸子的精理。一会儿又谈起八股文章,说到那年殿试对策,只据实敷陈,写的大卷也不行行到底,不料倒蒙皇上赏识,拔在一甲,点了探花;并因此简在帝心,不久便转了兰台,放了盐院。
原来林如海虽成了神,这些科名结习也还未能忘掉。宝玉素常厌恶这些,却因是林公,只得跟着说说。林公又笑对宝玉道:“你中了举人,便把举业丢下,倒也有理。如今,举人比进士、翰林还要吃香呢!听说有个举人出身的武中堂,他说举人都是通的,进士都是不通的,那翰林更是狗屁不通。还有一个大名士,也是如此说法。我就不信!我们进士、翰林,不也是举人里出来的么?”说得宝玉大笑。
依宝玉的意思,当天就要回来。无奈林公夫妇再三挽留,黛玉也依依不舍,一直住了五天,宝、黛才辞了林公夫妇,一路回至赤霞宫。
次日,迎春、鸳鸯见喜事已过,宝黛二人去临淮也回来了,便搬回司里去住了。又过了两天,黛玉因见前院那花开得正好,便打发侍女们分头去请迎春和鸳鸯、香菱都来赏花饮酒。一时席罢,黛玉告退,却去将宝钗接了进来。大家都见礼说话,宝玉也随至内室。宝钗见了宝玉佯作不理,只和黛玉及迎春等殷勤款叙。宝玉无从插言,只呆呆的瞧着宝钗。鸳鸯揣度他们夫妻必有一番密语,只坐了一会儿,便拉迎春、香菱一起出来。黛玉留他们不住,忙叫晴雯、金钏儿去替他们安置床榻。紫鹃领着麝月过来见宝钗,宝钗慰问了一番,方才退去。
这里只有他们夫妻姐妹三人,黛玉笑对宝玉道:“你想想,怎么对得起宝姐姐,还不该演一出《负荆请罪》么?”宝玉趁此便向宝钗深深的作了一揖,说道:“姐姐,你是向来体谅我的!”宝钗道:“你这话就不通,我有什么体谅不体谅的?你想,老爷、太太那么期望着你,太太那么疼你,怎么对得起两位老人家呢!”宝玉道:“老人家呢,我将来总有补报的地方,姐姐你总瞧得见的。只是对不起你,你虽不怪我,我良心上也不能自恕的!”宝钗道:“我算什么,就苦死了也是活该!”说着,眼圈儿红了。
黛玉道:“你们俩也难得见着的,别管谁对不住谁,都是妹子的不是。姐姐都看在妹子面上罢!”宝钗道:“咱们俩还说这话,倒生分了!从先咱们是怎么好来着?那回他们糊弄着,叫我顶妹妹的名儿,我知道了,还哭了好几天呢!这只有天知道罢了!“黛玉道:“既是如此,从前的话都不必提了,咱们只论现在的。姐姐若在家里呢,把未了的事办完了,仍旧咱们在一块儿。若愿意在这里呢,我就去借着姐姐的身子,替你守节抚孤,我也是做得到的。”宝钗道:“妹妹,你从前的苦,也受得够了,目前正该补偿补偿。咱们俩就就如同一个人,又何分彼此呢?只是便宜他了!”黛玉道:“姐姐,你和他说说话儿,我还要招呼二姐姐他们去呢,回来再看你。”宝钗要拉黛玉,一把没拉住,便走到前院去了。
黛玉来至前院厅房,迎春、鸳鸯和香菱都在那里,晴、钏二人陪着说话。鸳鸯见黛玉出来,笑道:“我们还用招呼么?尽管说你们的梯己话去罢!”黛玉只是微笑。迎春道:“我看宝姐姐也比先瘦多了。”黛玉道:“他现时又当家,又管孩子,什么事都要操心,怎么能不瘦呢!还算亏他,不管多么累,多么糟心,总没改了样儿。”香菱道:“我们姑娘就在这里住长了么?”鸳鸯道:“他的事还没完,哪能就长在这儿呢?”香菱道:“那末,我今儿算碰巧了!等一会儿姑娘出来,我还要打听我们家里的事呢!”迎春道:“林妹妹,你怎么把他接了来的?”黛玉笑道:“整个的紫鹃我都接了来,这有什么稀罕的。”大家说了一回话,黛玉叫金钏儿将警幻仙姑送的“千红一窟”好茶,沏一小壶来给众人尝尝,又悄悄吩咐晴雯去叫紫鹃,顺带听听他们二位还怄气没有?
一时,众人正在品茶,晴雯从后院走来,悄回黛玉道:“刚才还有点别扭,二爷怎么逗着他,他总不肯开口。后来二爷说,‘你若不理我,我只可再当和尚去了’。这才把那位的话挤出来,说道:‘你的看家本事,除掉当和尚还有什么?’此刻在那里说话儿呢?”黛玉笑着点点头。那壶茶喝完了,大家说着话,又吃了些点心。黛玉道:“天不早啦,我还要送他回去呢。”说着,便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方同宝玉、宝钗出来。香菱拉住宝钗,问了薛姨妈、薛蟠,又问他的哥儿,絮叨了许久。迎春也问些家事,宝钗一一答了。黛玉对宝钗道:“是时候了,咱们走罢。”宝钗哭道:“我真不想走了!”黛玉哭道:“姐姐几时要来,通知我,我就去接你。等哥儿大点,在这里住个三五天,也没有什么。你真要不走也容易,刚才我不说过了么?”鸳鸯见时候迫促,倒催着他们走了。宝钗随着黛玉走去,恍惚似到了家里,听得黛玉说道:“姐姐好好回去,咱们再见罢。”刚要答话,又听一片喧嚷之声,顿时惊醒。
原来是奶子抱着蕙哥儿睡得正酣,那喧嚷就是他的鼾声。定神迫想,梦境历历,还在眼前。中间走过石牌坊,见那上头有“太虚幻境”四字,心中牢牢记着。猛想起那年宝玉和那癞和尚谈话,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大概就指的是这个地方。既说斩断尘缘,如何又和颦儿结成夫妇呢?继而又想“尘缘”二字,原指的是尘世因缘,他们要算是“仙缘”了。我和宝玉金玉之说,在尘世上已经斩断,亏得颦儿携带,还有此番晤叙!他们又说我将来事完之后,尚可同归一处,只怕那时白发婆娑,对着他们未免自愧。正在胡想,远远听见稻香村的鸡声,连忙敛心息虑,重又睡着。
过了两天,因探春刚从周家回来,宝钗便约着湘云,同至秋爽斋看他。此时薛蟠因要投龙武军建功立业,薛姨妈却不愿他出兵打仗,正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探春不知就里,见了宝钗,便问起此事,宝钗即将原委告诉了。探春听说,道:“是人都有个志向,也许他将来另有一番事业也说不定,我正要问二嫂子一句话:刚才秋纹来取果盘,说起你前儿又梦见林姐姐,还到了他们那里,可是真的?”宝钗道:“可不是,我和他去了一趟,还见着许多人。”探春道:“见着二哥哥没有?”宝钗道:“他如今也不做和尚道士了,还是从先那样装扮,那里好像就是他的家,叫做赤霞宫。”探春道:“二哥哥那个人若在世上,总有一番事业。可是,他把功名富贵看太轻了!他如今总算如了心愿,倒把家里这个重担子搁在咱们俩身上。我不过帮点忙,出点主意,难为你一天到晚的穷对付,顶着石头做戏!”
宝钗道:“既已如此,有什么法子,只可拼着往前奔!我起先还有些不平,听颦儿几句话,倒没得说的了!他说我若愿意在那里,他就来顶我的名,替我了这些事。你想颦儿那样风吹得倒的还有这种勇气,难道我们倒输给他不成?”湘云道:“这么说,颦儿跟你总算好到十二分了。不要说真是这么办,就是这几句话,他从前哪里有呢?”三人又谈了一会儿,方各分路去了。
你道那龙武军是从何发议的呢?原来那时海宇宴安,戎备积弛已非一日。有许多大臣们都主张练兵,今天一个封奏,明天一个条陈。朝廷正在励精图治,博采群言,便下了许多旨意。先在近畿地方编练龙武新军,分为中前后左右五路,统属于神策府。
那中军是拱卫京畿的,专挑选世爵子弟。刚好贾珍约合一班勋贵练习弓马,到了挑选的时候比较骑射,个个占胜。如牛继宗、马尚清、柳芳、陈瑞文一辈,挑中了不少。他们都和薛蟠相好,又知他弓马去得,所以屡次保荐,要他襄助。
贾珍于弓马也甚娴熟,究竟是舒服惯了的,不愿亲自带兵,因此未赴挑选。他这两年常看兵书,却懂得些谋略,见上头注重武备,也想借此露脸,便草拟了治戎十策:第一是简世胄以翊中枢,第二是扩亲军以固根本,第三是练边军以保疆圉,第四是重宿将以遏乱萌,第五是合兵势以重将权,第六是信赏罚以伸邦纪,第七是复义勇以靖内患,第八是禁游惰以厚民力,第九是慎兵端以养威重,第十是禁躐进以杜暗干。这十件都是治本之策,深切时弊。先拿去给北静王看了,北静王甚为佩服,便替他代奏上去。皇上即时召见,问了许多话,贾珍详细奏对,无不称旨。又特下了一道旨意:威烈将军贾珍,着协理神策府事务。
次日谢恩下来,在朝房里那些大人们都向贾珍道喜,说些圣眷隆重指日大用的话。贾珍是经过患难的,自己十分谦抑。那神策府本是专管军务的衙门,起先以为到了那里,必可有一番展布;及至受命任事,未免失望。原来领袖的两位王爷,一位是寿安郡王,比北静王年纪还轻,轻浮好利,处处受人朦弄。一位是定良郡王,貌似持重,内实浮滑。衙门里都讲究应酬拉拢,那些同事,有的是由土匪招安,贼性未改;有的是由老司官调用,一味柔和,只懂得是是好好。中军以外,那四军都有领袖,也是各怀一心。只有右军都统制侯虎,才具有馀,却又心术不正。贾珍和他们相处几天,把一片报国热诚早已灰冷了大半。贾赦、贾政见了他,只勉励他努力尽忠,把天恩祖德的话说了一大套,却哪里知道他的苦处。
那天尤氏从东府里过来,至王夫人处请安,李纨、宝钗、探春诸人见了尤氏,都向他道喜。尤氏道:“你们哪里知道,你大哥哥正做着瘪子呢!”探春道:“珍大哥一向练习弓马,就为的是替皇上家出力。就说事情为难,比从先在海疆上总好得多了!”尤氏道:“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底细。只听他说起,比海疆上还难得百倍呢!从先在海疆效力,左不过是一个废员,好不好的一个人担了去就算完事。如今可不是一个人的事,这个要往东,那个又要往西,面子上说得很好听,骨里都安着埋伏,可教他怎么办呢?”王夫人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咱们能尽一分力量,就尽一分;能尽十分力量,就尽十分。那尽不到的地方,也只好听天了!”
尤氏道:“说起来还可笑呢!那回我们因为耍小钱叫唱曲的,被疯狗咬了那么一口,哪知道现在正兴这个!有一个候补的官儿,买一个唱曲的送给了小王爷,当下就放了节度使!还有许多人,捧着小王爷耍钱叫唱的。若跟着他们走,自己就对不住自己,不是这么着跟他们,就不能合群儿。这苦往哪里说去呢?”宝钗道:“这种局面决长不了。若不是有人把他们纠正过来,就怕连底坍了呢!”又说了几句,因平儿过来请尤氏吃饭,尤氏便同着平儿去了。
转眼已到中秋佳节。王夫人因爱凹晶馆临水轩敞,和贾政商量,就在那卷篷底下摆个团圆家宴。兰哥儿媳妇已接到辽东去了,这里无非李纨、宝钗、探春、惜春、湘云、平儿诸人,也勉强坐了两席,无烦细叙。
中秋过后,宝钗因见蓼汀花溆一带的木芙蓉都开满了,不觉心有所感,遂填了一阕《菩萨蛮》,自写幽怨之情。湘云见了,便撺掇着起个“芙蓉词社”,仍是李纨社主,惜春监场誊录。除李纹因择定八月底出阁,李绮帮着李婶娘料理妆奁,未能与会,众姐妹都到怡红院,拈阄选调填词。湘云填的是《西江月》,宝琴填的是《浣溪沙》,馀者岫烟为《唐多令》、探春为《琴调相思引》。词成之后,自有一番品评。只是自宝玉生日之后,众人从未在怡红院聚会,不免想起那回生日,黛玉行酒令占的正是芙蓉,如今往日坐中人好几个都成了仙了,品评之外,又更添了一番伤感!
此时贾兰已应召进京。原来因皇上有旨意,叫各节度荐举人才,那辽东节度使就举他应诏。贾兰初到辽东便膺荐举,说起来未免侥幸,却也不是容易得来的。他到了辽东幕府,那节度使见他少年老成,又有文采,非常爱敬。当下便请他专办边务文牍,兼管折奏,贾兰替他出了许多计策。又随同节度出去巡边。正在隆冬时候,冰天雪地走遍了各部落。有时骑马,有时坐骡车,有时坐马套的扒犁,一早出去,衣襟上就见好些冰花,都是呼吸气结成的。跟去的戈什哈,一到行馆贪烤火,就掉下一只耳朵,也就算尝尽苦处的了。
那些部落王见了节度使,必要见见贾大人,贾兰激励他们尊君亲上,莫不中心悦服。有个乌斯哩族偷占边地,还要一味蛮凶。贾兰和节度商量,派了文武员弁陈文炤、胡禄二人带兵前往。威惠兼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降服。从此归还侵地,输诚效顺。一切运筹决策,以及驰檄飞书,都出自贾兰一手。那节度使见贾兰谋断兼优,更为佩服。刚好朝廷下诏求才,便将贾兰保奏上去,奏本上说了许多好话。皇上见了,即时下旨,命贾兰来京预备召见。
此时朝中大臣们都在醉梦之中,哪里知道外头这些事。只见贾兰留馆授职未及两年,都说他资格太浅,尚欠历练。有的说要养他才望,以待晚成。其中最奇的一位尚书,姓华名庆。此人是假道学,贾兰会试出在他的门下,见贾兰贵族高才,暗怀妒忌,事事都要作对。此次贾兰来京,也知道这位师门,貌似清高,内实多欲,特地送他一份重礼,又亲自去见他。那华尚书把礼物照单全收,还带着贾兰去逛逛他的园子,面子上十分亲热,背地里却向政府进了许多谗言,这更是想不到的。军机里有和贾府关切的,将这些话都告诉贾兰。贾兰听了,未免有些负气。此时梅氏因要归宁,也随同来京。贾兰到了家里,见着梅氏和母亲,不免将外间的话说上一遍,那脸上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纨道:“兰儿,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古来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忍辱负重。这一时的毁誉都看不开,还能忍辱么?你且沉住气。据我看来,当今皇上圣明,也未必都听他们的。”
果然,过两天在仁德殿召见。皇上见贾兰少年英发,又出自世爵高门,且是元妃的胞侄,天颜甚喜。降旨问他在翰林院几年,在东边办的何事?贾兰将整顿东边的大计划,原原本本的奏陈了一遍。圣上听了,更为动容。又问他几个弟兄,他们曾否出仕?又降旨道:“那些大臣们都说你好。历来大人物,有许多都出在幕府里的,你好好的努力做去罢。”
贾兰谢恩下来,心想原来那些话皇上并没有听到。当下拜了两天客。那辽东节度使又有信来催,便和梅氏起身回去。上头早已将他的姓名记下。又过了两个月,刚好江西九江道出缺,本省节度使和政府大臣各保各的私人,皇上都不称意,问道:“这缺必得用你们保的人么?”大臣们见圣颜微怒,忙奏道:“这缺本是特简的,恐怕皇上一时想不到,所以预备下一两个人。”皇上当时降旨,即着贾兰补授。大臣们又奏道:“这贾兰年纪太轻,只怕还得历练历练。”皇上登时大怒道:“做官不是历练么?教他怎么历练?”那大臣连忙叩头谢罪,承旨而退,还请了三天病假。
在贾兰,此番邀简得之意外,不是非常的恩遇么?家人们得着报单,上去给贾政、王夫人道喜。贾赦、邢夫人听见了,也连忙过来,彼此称贺。贾赦向来是安富尊荣的,向贾政笑道:“我说过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稍微过得去,便脱不了一个官儿。二老爷,你看我说着了没有?更难得的是放到江西,正是你的旧治,也算上绳祖武了。”贾政听见贾兰放了缺,倒添了一肚子心事,说道:我正替兰小子担心呢!你道那外任是做得的么?我做了两年粮道,从家里搬了许多银钱去用。那班家人们瞒着我无所不为,一个个都发了财了,那李十儿尤其可恶!如今兰小子年纪这么轻,当个翰林或是在外头幕府里混混,尚可勉强,如何能做外任呢?”贾赦笑道:“俗话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的是什么?”李纨、宝钗、平儿、惜春、湘云听见喜信,都陆续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邢夫人说话,见李纨进来,便对他道:“大奶奶,这不枉你苦守了半辈子!”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想起贾珠、宝玉来,自己养的儿子功名不成,倒是孙子阔了,不免反增伤感!宝钗、湘云等都拉着李纨道喜,道:“大嫂子这可真要去做老太太,又替你欢喜,又舍不得你去。”
一时,探春闻信赶来道喜,向贾政宽解一番。无奈贾政拘执不化。此时贾兰已赴辽东,到底赶了信去,命他在幕府多历练,不必忙着到任。刚好那节度使因贾兰筹办边务得力,一时未有替人,请暂留三个月,皇上也准了,贾政才放了心。
转眼度过年关,已至春融时候,探春本与宝钗、湘云商定,到了上巳那天要举个流觞春禊。偏是前两天正值王夫人生日,来了许多外客,大家累得人困马乏。紧赶着又是贾政由大理卿升了工部侍郎,也是朝廷因他工部出身,取其驾轻就熟的意思。自又有一番庆贺热闹,把禊叙之事,便岔过去了。
不日,贾兰夫妇到京。一到京里,便天天忙着拜客。那些世族旧交都要治筵设饯,每天都有四五局,东城跑到西城,西城又跑到南城,把贾兰忙得不了。只有他的同年曾翰林,请在柳湖村枣花寺赏牡丹,一班陪客全是同年至好,大家赏花作诗,那天算是最舒服的。又有许多亲友,或荐幕友,或荐家丁,十分情不可却的,也只可收下。到了临行前两天,一切宴会概行谢却,只说走了。
尽管李纨总说应该在家里侍奉公婆,没有丢下老人家,单跟着儿子去享福的道理,但贾兰毕竟年纪太轻,贾政先就替他担心,若是李纨同去,多少总可以拿点主意,所以王夫人到底劝着李纨与贾兰同去。尤氏因和宝钗、平儿商量,在园中嘉荫堂设筵,专请李纨及贾兰夫妇聚了一日。席间,因王夫人问起枣花寺赏牡丹的事,探春便叫贾兰将那日做的诗拿来,大家看了。宝钗、湘云当然说好。只探春见诗中有一句“悯乱沉吟酒岂辞”,便道:“好可是好,只是‘悯乱’一句,稍有些语病。兰侄儿,你如今是方面大员,有责任在身上。既见到这里,就该尽力去挽救,不是私忧窃叹的事!倒是结韵‘与君努力安危事,莫使元都见兔葵’,诗虽平常,意思却好。”湘云道:“这诗命意并不错。我听我叔叔说有一班达官,上朝不敢说话,背地里痛骂政府,讨那些闲人说好。不知是什么居心呢?”
一时席罢。王夫人约薛姨妈同到圃外看芍药,众人也随同闲步。探春见那边有一丛金带围,忙走过去看。刚好开了两枝并蒂的,就请王夫人等同赏。湘云道:“这花向来是宰相之兆,这回又开了并蒂的,真要算是花瑞了。”探春道:“将来兰哥儿入相,我们还在这里接风。那时候,大嫂子不知要多么乐呢!”说得王夫人、李纨等都笑了。又赏玩了一会儿方散。
次日便是行期。贾兰叩别了贾政、王夫人,贾政又将“位不期骄,禄不期侈”的话,着实训诫一番,贾兰一一领受。随后李纨叩辞,王夫人又再三嘱咐他,替兰儿随事留心,那外官不是好做的。当下贾兰便奉着李纨,带了梅氏,从容赴任去了。暂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