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世外空门,原不受朝廷辖制,但阴阳一体,百神效顺,是以空门之人,对朝廷也十分趋奉恭敬。自当今皇上赏给宝玉“文妙真人”的道号,茫茫大士已不便再收他为徒,遂与宝玉说明原委,要他拜在渺渺真人名下,更换道服,另究玄功。宝玉先尚依依不舍,及至大士又将道释同源、自己与真人无分彼此的道理诉说一番,宝玉才尊命换了道装。他原未落发受戒,换装之后,宛然就是一个道士。湘莲领着叩见了渺渺真人,又向茫茫大士拜谢了。从此,宝玉便将木鱼、经卷一切收起,同湘莲深究道书,静研元理,又另是一种功夫。
原来宝玉虽然耽阅释典,他的禅悟尚不如黛玉、宝钗,可见他性情不近。此番出家,为的是黛玉生前的誓约;又因冥间遇着那人,说是潜心修养,相见有期,所以丢下了尘世的富贵,千辛万苦的奔去!说他明心见性,未免过分。自从改从道教,他平日深喜庄、列诸子,又看过各种道书,觉得此中玄妙胜如佛家寂灭;又得渺渺真人的指导,柳湘莲的印证,更引起他的兴趣。这也是先天秉赋来的,故能道境特超,进功神速。
渺渺真人见宝玉如此锐进,非常欣慰。一天晚上,亲自唤他至石室内,将那古来道经没有记载的入道真诀传授于他。因湘莲先已得到传授,故而又替宝玉指引了许多奥窍。于是,宝玉由静生慧,由慧启悟,由悟入化,由化通神;四十九天之后,更至渐渐元关开辟,真魂出舍。渺渺真人便引着他去三山五岳、仙山天宫,到处游览。所见奇岩怪石、崩壑奔川、岚霞变幻、云水飞腾、崇楼杰阁、碧海丹池、仙人神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可殚述。在天宫“司文院”,宝玉听真人说,只要努力潜修,将来此中有份,心中更是欢喜。
渺渺真人见二人坐功已满,便取出秘笈道书,将那炼丹要诀,逐层传授,令他二人自即日起,先炼内丹,再炼外丹。湘、宝二人俱各记下,即遵师命,按日做起功夫。有时出外采药。因宝玉已从湘莲学通剑法,渺渺真人又给了宝玉一把芙蓉剑,以为防身之用,所以蛇虎毒虫都不相犯。好容易熬到百日,还精胎息,功夫圆满,居然内丹成了。便告知真人,真人也替他们欢喜。
随即架起炉鼎,投入各药,外面拿六一泥封了,然后炼以真火。宝玉、湘莲各守一炉,昼夜坚坐不离。要守到三十六日,方可成丹。头二十五天,平安无事。真人来看过两次;茫茫大士回来了,又同来看过一次,都替他们欢喜。这之后,却见幻象丛生。一般尚可把持,及至见了黛玉,宝玉再也无法自持,不觉失声喊了一句:“林妹妹!”登时似天崩地塌一般,丹炉坍倒,真火全灭,宝玉也昏倒在地。湘莲也因见了尤三姐,失神回顾,毁了丹炉。湘莲唤醒宝玉。神定之后,相顾惭惶,即同至渺渺真人处请罪。真人本待打发他们下山还俗,无奈他们悔罪可悯,又有大士说情,只好暂且宽容一次,令他们洗心革面,从头做起。湘、宝二人叩谢下来,便将功夫从头做起。经过此番警戒,真个斩钉截铁,立定防闲,连彼此玩笑话都不敢说了。
转瞬又满了百日。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渺渺真人因要指导他们,不曾同去。一日,真人见宝玉和湘莲出山采药,便幻出大蟒巨虎点醒他们,二人倒也俱各领悟。过了几天,采药齐了,遂重新安设炉鼎,封泥炼火。禀过师父,即日坚坐守丹。渺渺真人取了一丸丹药,授与湘宝二人。此丹涂在眼上,百鬼走避,可作守炉之助。
自那日起,即在炉前昼夜坚守。这回却与前次不同,内魔即除,外魔自远。到了三十日外,那丹鼎上便有一片红云护着,又见青禽丹凤来往飞翔。
渺渺真人知真丹已成。到了圆满之日,便来帮着他们启炉取丹。炼成的共有九种:第一种就是丹华,馀者还有神符丹、神丹、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任服一种,即可成仙。若九丹全服,升天入地,游戏人间,一切皆可任意。其中更有无穷妙用,后来那些寻梦香、换颜丹,也是由此而化。从此,宝玉、湘莲便离脱凡骨,证为真仙了。渺渺真人知他们大道已成,游行无碍,也时常挈带宝玉、湘莲至十洲三岛游览。一日,甚至带他们骑上一条白龙,直上增城、昆仑、疏圃、凉风山、悬圃、天苑,游历了一番。
看官,你道宝玉、湘莲修到如此地步,便能将从前的柔情痴意一剑斩断了么?自从盘古开辟以来,便是有情的宇宙,所以诸天上别有一个情天。那释氏宗旨归于虚无寂灭,到了拈花微笑的时候,尚不能脱去情禅!何况道家功夫本是从性情上做起的,从来哪有无情的能成仙呢?
那天夜里,宝玉见月色清皎,便约湘莲同至洞外松林间玩月。散步了一回,在那块卧石上坐憩。谈起学道所得,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看得这么透彻,那‘情’字一关,想必早打破了。”宝玉道:“做到太上忘情,已经不易。怎能够绝情呢?其实,这个‘情’字,本非儿女之私。即如我得道以来,那些风月私情,早被龙背上的天风吹得干干净净。有一天见着潇湘妃子,把我那番冤屈当面说个明白,只要他不恨我,就算心愿完了!从此,就是化了灰,化了烟,也一无牵挂,难道还有别的想头么?”湘莲道:“我的见解本来不如你,也只想把对不住人的心事能够表白一番。这一点,还相差不远。”宝玉道:“你我果然抱定此情,见与不见,容不容我们表白,也都是一样的。世间同床各梦的多着呢,那里说得上这个‘情’字!还不如始终不见,留着这点未了之情,倒是个天长地久的!”
说话间,一阵风起,吹得松枝动摇不定。二人又各抽佩剑,在月下分舞了一回,又合舞了一回。那剑光迎着月光,初时似两条白虹来回迎距,彼此还看得见人;舞到酣时,似飘风闪电一般,化做千百条白蛇,全不见一些人影。刷的一声,两剑同时收住。湘、宝二人同回石室去了。
这里,宝玉,湘莲说着太虚幻境,那幻境中人,也正说着他们呢!
原来,那日黛玉在绛珠宫闷坐无聊,偏偏迎春、鸯鸳诸人都没有来,金钏儿又到“秋悲司”寻人说话去了,只晴雯在身边。见他恹恹愁绪,便劝他去看看迎春,顺便也看看迎春管的许多册子,看那里面说些什么?黛玉心动,便扶着晴雯缓步出来。走不多远,碰着鸳鸯也正要去寻迎春。于是,三人同走。原来鸳鸯先受警幻仙姑之命要去接凤姐,后又受命不去,说凤姐因为另有索命的案子,已经提归地府去了。鸳鸯特意来问迎春原委。黛玉听说,也可怜凤姐受罪,见了迎春,遂请他检出金陵十二钗正册,一一翻看了。鸳鸯、晴雯又请迎春拿出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来看,并请黛玉代为解释。册中各种诗画,黛玉有懂的,也有不懂的,思前想后,自不免十分感伤。晴雯见状,又哄他辞了迎春,一路回去。
这里黛玉才到绛珠宫,香菱即随着迎春、鸳鸯等跟着来了。原来香菱难产身亡,已被甄士隐接入“薄命司”交给迎春,知道黛玉在此,连忙过来拜见。黛玉见了香菱,先已感慨不已;又听他说了宝玉出家之事,更是万感交集,眼泪再也制不住,哭得眼睛都肿了!怕他们瞧见笑话,没法子,只好佯睡遮盖。众人也揣知一二,不便招呼他,便悄悄的散了。晴雯、金钏儿送至宫门外回来,拿了一条金绒毯,替黛玉盖上,又将在司里听说宝玉、湘莲在大荒山青埂峰留青洞学道诸事,谈论一番。黛玉一一都听在心里,方信宝玉确是为自己出家。往复思量,柔肠寸断。一个在青埂峰月夜牵情,一个在绛珠宫春宵掩泪,这不是精诚相照,生死不渝么?
再说荣国府里,先是贾政在工部升了郎中,又因承办万年吉地工程,赏给三四品京堂,不久便补了太常卿。他并不以升迁为喜,却喜从此可免外放,安心在京供职。那些世族旧交,自有一番庆贺。接着,又值蕙哥儿满月,各家送礼的更多。王夫人身体不适,送往迎来,走进走出,更忙得不了。
到了六月中旬,又是贾兰文定之期,那订婚的便是梅翰林的幼女。此时贾兰玉堂新贵,王相国、虞尚书两家之外,也还有些世家贵阀托媒来说,大家都看着是乘龙快婿,如何倒定了一个穷翰林人家呢?要知道贾政虽出身门荫,向来看重书香,并无门第俗见。此次贾兰姻事,他和王夫人都不做主意,只问李纨。李纨本怕那贵族闺媛不免骄奢习气,又依王夫人的意思问过贾兰,贾兰心中也只想挑一个诗礼旧家、德容兼备的闺秀。
可巧薛宝琴夫妇随梅翰林起复来京,问知薛姨妈在贾府住着,便来相见。无意中说起梅翰林尚有一幼女待字,相貌如何端丽,性情如何柔婉,诗词做得都好,兼通琴棋书画,在南边有才女之目。算起年纪,比贾兰只小两岁。虽辈分上似乎差点,宝琴又并不计较,只说横竖是绕弯子的亲戚,各认各的就是了。宝钗因此便要替兰哥儿做媒。
宝琴去后,宝钗先和李纨商量,李纨自是合意。然后回了贾政、王夫人,贾政也知道那梅翰林的祖上梅学士,是著名经学的老儒,更为欢喜。便说定六月间过喜帖,明年二月成婚。到下定那天,庚帖之外,鹅酒衣饰,一切从俗。因屡次惊动外客,此次只请至亲近族,热闹了一天。那些礼节,无庸细述。
此时周姑爷已来京考试荫生,奉旨内用侍卫。因图入直近便,在城内看定住宅,不日移居,屡次催探春家去料理。探春见贾府忙事已过,过两天便回明王夫人,要搬回周家去住。王夫人自不便强留,却要留他暂住三两天,和李纨、宝钗、平儿将家事计议一番,想个整顿持久之策。即时又打发钏儿请宝二奶奶就来。
一时,宝钗来了。王夫人道:“前一向我病着,你又在月子里,难为他们三个人,忙了好些日子,都办得有条有理的。如今你三妹妹要家去,你大嫂子太长厚,平儿又面软,以后这个担子,全在你的身上。趁三妹妹还没走,你们仔细商量,怎么整顿整顿。别像从前拖一天算一天的才好。”宝钗道:“即要整顿,保不住就要得罪人;就是老爷、太太,也许紧着一点。这件事太太得拿点主意,我们才好办法。”王夫人道:“这是当然的。你们不好说的,只管回我就是了。”宝钗应了下来,即同探春至议事厅。又打发人请了李纨、平儿,大家商议。从那天起,便分头调取档册,仔细核对。将应兴应改的,分条开了出来。
原来贾府向来的习惯,有几种流弊:一则管事权重,出入侵扣成为惯常。二则行当太多,漫无稽察,冒支复领在所不免。三则家人豪纵,不服约束。四则庄产收入,私自分肥;佃户下情,壅于上达。五则一年出入,毫无准备;滥挪滥用,亏空日深。这五件也是那公府侯门历来的积习。
那一天,在议事厅商议此事,那厅上两张长案,全堆着各项清册。探春拿着档册,正在核对,说道:“我对起来有应裁的,他们还在那里开支;也有这边支了一份,那边又支了一份的,只不过名目上大同小异。从前凤姐姐那么精明,也没有看出来么?”平儿道:“是哪几项呢?”探春指着给他看道:“你看,这哥儿学房里八两银子,我们上回看账,就吩咐他们裁掉的,如今这账上还有。只宝二爷、兰哥儿两份没开上。环三爷如今走得无影无踪,又从不上学,那账上还替他领着呢!”平儿道:“上回三姑娘说了之后,奶奶就吩咐他们裁了。这是后来赵姨奶奶过去,太太说环三爷的零用没人管,仍旧支给他八两银子。每次都是太太房里彩云领去,大概还是他领着呢!”探春道:“眼下就该停了。就是彩云去领,管事的也该回明请示,怎么随他胡乱支去呢?”平儿道:“他们因为环三爷早晚要家来的,所以暂时照支,也是有的。”
探春看下去,又指着一条说道:“你看,这大账上每月开支马号牲口喂养二百四十两,那仓库上又支着草料刍豆杂粮,这不明明是重复的?从前就没瞧见么?”平儿道:“这仓库上支的草料刍粮,不专是喂骡马的。连园子里喂的大鹿、锦鸡和一切鸟兽,也都在其内。只没有把拨给马号的提出裁掉,是当时的疏忽。也因为各行当的零碎账,向来都在管事的手里,我们看的只是大账,就被他混过去了。”探春道:“这就不是当家的正理。一家子要节省,总得先从零碎账上考较,别看着鸡零狗碎,十文八文的,积起来就是大数了。所以大账不大会错的,那零碎账倒不可不看。今天若不对那零碎账,还被他们蒙着呢!”
李纨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各房既然都有月钱,为什么零碎东西都叫买办去买,在大账上开支?那不也是重复么?以后各房买东西,归各房去算,大账上不能管的。”探春道:“大嫂子说的很对。宁可各房月钱不够再替他们酌量添点,这界限不可不画清了。若不然,那月钱岂不是白贴的么?”平儿道:“这层我们奶奶在的时候何曾不想到,就是怕奶奶姑娘们受了委屈。若是这么办,先得从太太上房里办起,别人就没得说的了!”
宝钗道:“凡事要执简御繁,以后账目不要分出这么多名色,只分经常、临时两项,就清楚了。”平儿道:“若减去名目,先得把各行当酌量裁减,多一个香炉就多一个鬼。况且,又没有人稽核,凭他们开销,哪里真有办清公事的呢?”大家都说有理。当下就把各行当管事名册一同看了,哪个可裁,哪个应留,都拿笔做个暗记。
宝钗道:“我还有一个条陈,你们看可行则行。我想靠咱们几个人的耳目精神,哪里都招呼得到,又不便到外头去,所看的无非是纸片上的事。我们这样人家,过于苛细,也失了大体。只有在管事里头,挑一两个老成可靠的,叫他总司稽核。有什么错儿,我们只问他。”探春道:“这个人可不容易。又要心细,又要操守好,又要大家都服他。若用错了人,流弊更大。他一个人总揽一切,把这府里搬空了,咱们还不理会呢!”宝钗道:“我看吴新登、林之孝这两个就好,又都是多年陈人,有什么靠不住的?再说,还有琏二爷在上头看着呢。”
探春道:“陈人也不一定可靠,那赖大不是几辈子用的么!只有叫他们帮着稽核,万不可全交给他。这一层再商量罢。我想根本上还在开源,单靠零碎节省,饶挨尽了骂,也济不了什么事。咱们先把出进的账,大概齐的估一估,到底还有多少进项?对抵下来,还短多少?那里头都是照着老规矩,当然有许多用不着的,趁今天就裁了。各房下用项,从老爷太太起,少不得都要受点委屈。省下来自然还是不够,可就差不多了!咱们再把东边庄产整理起来,把那些荒地都开了,慢慢的,出的少进的多,将来还许有敷馀的日子呢?”
宝钗正捧着一本档册在那里看着,听到此,笑道:“食之者寡,生之者众,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就是这个道理,这才是治本之策呢!”李纨道:“开源是正办,只是要开那荒地,也得先垫下本钱去,不是眼前能救急的。”宝钗道:“只要是有指望的用项,就挪借也还容易。眼前已是临渴掘井,可不要再因循下去,那就晚了!”
吃罢饭,李纨瞧见一个大棉纸包,上有签条,写的是契纸文书,忙说道:“咱们只顾对账,那包文契还没点呢!”宝钗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的细点。府第花园及近畿房产,文契俱在。也有由贾琏典押出去的,都有字据可查。只是东边庄产荒地各项文书,一件也没有了。忙传管文契的家人陈瑞进来盘问,陈瑞回道:“所有的都呈上来了。”探春又亲自查点一回,仍没有东边地契在内,大家无不惊讶!
探春叹道:“我还指着他有多少的生发,怎么凭空的会丢了呢?”宝钗道:“若丢了一两件,或许是拿出去过税,忘记归进。这大批的文书,哪里有全丢的道理?趁早赶紧根究,还来得及!”当下探春立时震怒,严谕那陈瑞:“勒令今日寻出,若寻不着,那可别怪我们。不管你是有脸的没脸的,定要送官究办!”陈瑞闻言也十分惶恐,只得跪下磕头道:“这包裹委实是二爷看着加封的!既在奴才手里管着,奴才也说不得。只求奶奶姑奶奶格外宽限,容奴才上紧查访。”
原来这一批庄田契,乃是贾环偷了出去的。那回贾环掳去贾沅的女儿,被贾政知晓,一时盛怒,声言“要把这孽畜活活打死”。彩云听了这话,心中慌急,背地打发人通知贾环,叫他赶紧逃命。贾环也知京城里万躲不住,急欲逃出京去,只是缺乏资金,彷徨无计。那天夜里,偷着溜回荣府,初意想到收管金银器皿处偷些金器出去,变价充用,及至走到那里,看守严密,无从下手。刚好走过文契房,见无人看守,正好下手,忙将橱锁扭开,取出各项文契。心想本京房产一经典押,必要到府里来对证,倒惹出麻烦。所以单取那东边的几套文书,馀者仍置橱内,蹑手蹑脚的溜出府门。寻到一处小烟馆里,贾芹、贾芸和一帮结交的泥腿,都在那里等候。大家相见,贾环躺下抽了两筒阿芙蓉,然后拿出文契,和他们商量办法。贾芸曾在西府里办事,知道这庄产都是上赏的,只许收回,不许典卖,文契是没有用处的。贾环听说,登时愣了!倒是有个叫做姚小乙的泥腿子,想出个办法,便与贾环一起来找那荣府的庄户乌进忠。姚小乙假充总管,连吓带骗,叫乌进忠一次交出两万银子,就把一切地契文字统交给他完全管业,从此两下丢开;地虽仍属贾府,却免去每年一切应交的各项租粮出产。以后贾府爷们来到,只当客礼看待。乌进忠那人貌似老实,心实奸诈。听了这话,自是愿意。只是银数上又讨价还价,最后议妥:一次先交四千两,每年再交四百两。立了字据,彼此交割。只庄地里一所小房,留着做贾环的住所。
那些半荒半熟的地,各段俱有佃户,姚小乙把他们都传了来,也是仿照这个办法,连地主的户名都过给他们了。贾环白得了许多银子,从此便同姚小乙住在那里嫖赌逍遥,滥吃滥用。姚小乙又替他拉拢了一班马贼胡匪,干出许多无法无天的事。
暗中却坑了那管文契的陈瑞,次日进府,看见橱锁扭坏,检点已知文契被窃,当下暗嘱小厮们不要声张,一面私自设法侦寻,已非一日,直至被李纨等问出。亏得他的媳妇是邢夫人的赔房丫头,死活求了邢夫人,邢夫人又再三向贾政、王夫人说情,因此从轻发落,撵了出去不再根究。宝钗又和李纨、平儿商量。一面回了贾政,赶着写信给东边地方官,报知文契遗失,一面斟酌打发人去接洽补契,并告诫乌进忠等各庄户,勿受蒙骗。只是一时无妥人可派,直等贾琏修墓事竣,从南边回来,知道原委,才亲自跑了一趟。幸亏地方官十分出力,那一般庄户也自知被骗,情愿将庄地及文契一概交回,只求赔偿损失,约需七八千银子。贾环闻信,前两天便已逃走。
平儿接到贾琏的信,便上去回了王夫人,又告知李纨、宝钗。那天晚上,王夫人又说与贾政知道。贾政道:“也只好这个办法。可是,又要七八千现银子。琏儿又不在家,往哪里去张罗呢?”王夫人道:“上次领回老太太的珠串,还有两串在我这里。若实在没法子,只可还拿这个押去,有一串子也就够了。”贾政道:“老太太留下的这点东西,我们保守不住,三番两次的拿去抵押,什么脸见老太太呢?”王夫人道:“这不过暂时押借,又没押死。将来等琏儿家来想法子赎回,也还不难。”贾政道:“这也罢了。环儿这孽畜怎么办?我是要性命的,将来带累我还要砍头呢!”王夫人道:“老爷干着急也不中用!明儿告明族长,将他撵出族去。再通知各处地方官都立了案,想来也不怕的。”贾政叹道:“这畜生不早早的死了,替回珠儿或是宝玉,也是好的。”王夫人冷笑道:“老爷如今倒想起宝玉来了!为什么把他小的时候,看都似仇人似的?”贾政笑道:“我回过老太太的,人莫知其子之恶,我是莫知其子之善。从前只占了一句,如今两句都占全了,还说什么呢!”
不言贾府上下思念宝玉。却说宝玉此时在大荒山修成大道,每日仍旧静坐,有时流览道书,参透道家许多真诀,渐渐引起度人的心事。闲时也同柳湘莲联袂出游,宇内名山胜迹,随想即至。上自五所金台、十二玉楼,以至著名世间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还有霅川的两玲珑、施州的九上下,安远的金室石室、散原的鸾冈鹄冈,无一处不曾游到。也遇到许多有名无名的散仙,有的独行,有的挈伴,也有的携着配偶。那些仙女,一个个都是雪肤花貌,雾袂云裳。宝玉、湘莲道行已深,从不动一些凡念。只看着仙家也有夫妇,更悟到“情”之一字,是跟着天地絪缊之气凝结而成,天地一日不坏,这“情”字也一日不灭。
那回游到天台,又遇到阮肇、刘晨夫妇,相见恨晚,深谈良久,方握手叮咛而别。宝玉和湘莲由原路回去,暗想那刘、阮二人都是俗骨凡胎,一遇仙缘,便得到这般仙福,我枉自苦修了许多日子,总算修成丹诀,证就真仙的了,只求见一见林妹妹,诉我一番冤屈,却见不到!心中未免有些不平,可也不敢尤怨。此时湘莲同行,只见宝玉脉脉凝思,何曾知他的衷曲?
不料一举念间,那天上玉皇便已知晓。次日即降下玉旨着茫茫大士带回,命神瑛、绛珠结为伉俪。宝玉九叩谢恩而起,又跪下向茫、渺二人拜谢。大士笑着向宝玉道喜,又贺真人,真人也谢了大士成全之功。宝玉因己及人,又道:“弟子尚有下情。一向与湘莲兄在此潜修,所志既同,又同经患难;他和尤三姐一番因果,也与弟子相类。此番若往太虚幻境,可否同他前去,了其心愿?也不枉师父玉成之力!”茫、渺二人都道:“推己及人,也是性情中应有之事,只管同去便了。”当下又对宝玉、湘莲各有诫勉,就带他二人向太虚幻境而来。
宝玉是来过两次的,此番道成心遂,遥见石坊高耸,一带清溪碧树,风景依然,颇似久客初归的情况。茫、渺二人引他们走进了宫门,警幻仙姑已在那里迎接。即时将那道玉旨交与仙姑,彼此接洽一番。又对宝玉、湘莲道:“吾事已了,好自为之。”便又各自云游去了。
警幻仙姑与宝玉、湘莲说些幻境之事,亲自将他二人引至赤霞宫里。原来这赤霞宫中有几树石榴,开得似一片火霞。宝玉问过黛玉住处,又问黛玉是否恨他,警幻遂将黛玉做“落花诗”、似乎未能忘情的话告诉了,又答应代为申意,即便辞去。这里湘莲暂住前院,宝玉自住后院正房精舍。
警幻去后,宝玉走进里间,转过一架镜屏,方是卧室。见结构精巧,陈设幽雅,也自心喜。那槅子上也放着道书。随手取了一册,倚窗翻阅,心里似乎七上八下。总看不下去。又懒得去寻湘莲。正在无聊,忽然想道:我是得过道的,这一向守定此心,似止水不动,怎么又心猿意马起来?若把持不定,岂不把已成的功行都丢掉了!横竖我是不负他的,他不恨我固好,便是恨我,我也自尽我心,只当还在大荒山修道,有何不可?又想道:我这番缠绵悱恻之情,那高不可攀的玉帝尚且被我感动,难道林妹妹的心就真是铁石做的不成?想至此,又觉得天空海阔,丢下书只是静坐。直到天快黑了,侍女掌上灯来。
忽听得门外女子的声音,宝玉连忙迎出去一看,原来就是那茹痛殉主的麝月。一见宝玉便跪下,拉着袍襟,哽咽不绝。宝玉也自感叹。不一会儿,晴雯借黛玉让他请迎春之际,也来了。见着宝玉,拉住手,亦是泪流满面。当年晴雯咬下送给宝玉的指甲,宝玉一直贴身放在一个锦囊里带着,此时才解下还给晴雯。晴雯见了,更是感伤。问起黛玉究竟何意,他二人只知黛玉做本上奏玉帝,并不了然,宝玉亦无可如何。
次日黎明,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去朝见元妃,元妃自有一番慰问。回至赤霞宫,见前院榴花灿如云锦,忙唤麝胴到花下徘徊玩赏,只见警幻仙姑款款行来。见礼之后,警幻即将黛玉要抗表辞婚的事述说一遍。宝玉揣想黛玉此举,当因未承亲命而起,便一面请警幻将黛玉要求转奏的表章暂缓置之,一面又请他访求林公的下落,替自己做个蹇修。警幻知道林公现任临淮府城隍之职,无待访求,亦愿成全宝玉、黛玉,只是因与林公素昧平生,故而转要宝玉在幻境中请那见过林公夫妇的亲眷,同自己一前起往执柯。宝玉屈指算去,只有迎春;麝月又提起鸳鸯。迎春怕姑妈记不得自己,又从未出过远门,有些犹豫。但鸳鸯想办成此事,以补老太太的缺憾;二则亦想在姑老爷姑太太那里打听老太太的下落,好去找他。遂一口答应,且叫迎春尽管放心同去。此事既定,一两日内三人便同往临淮去了。
看官,你道黛玉这番抗表辞婚,又是什么意思呢?他自小与宝玉耳鬓厮磨,蜜爱轻怜,就存一种说不出来的心事,死去活来,都是为此。一回天公作美,由离复合,也应该转悲成喜才是,却因他那回想起父母早亡,至今不得见面,心中无限感痛。后来,也听见警幻说过林如海现做城隍,悬念之心,因此更切。这番见了玉旨,虽然是夙愿所存,究竟怨恨宝玉的心未免还留些影子,又觉得这件事来得鹘突。继又想起他的父母,心想借此请命,或许容他得见一面?这几层也都是说不出口的,所以警幻问他隐衷,只可支吾不答。有时,也记挂着宝玉。借事打发晴雯出去,暗中便是放他去安慰怡红公子的。那晴雯哪里知道?
这两天,黛玉见迎春、鸳鸯没来,又听说他们同警幻出了远门,也猜到是为着此事,却不便说得。每日闷着,只抚琴观书自遣。有时歪在他常坐的湘妃榻上思前想后,伤心落泪。晴雯、金钏儿见他如此,时常想出话来替他解闷,也间或借话劝慰他,总没打着黛玉的心事。
那天,正是林如海的冥寿,黛玉追想小时父亲庆寿盛况,现如今身后萧条,怕忌辰家祭也无人过问,更增悲感!便爇了名香,叫晴雯等摆了果品,自己肃诚跪拜,默祝了一番。然后起来,歪在榻上歇息,还不断的落泪!心想父亲已成了神,我此番意思不知能否达到?又想起那年在潇湘馆私祭,还有宝玉来安慰我!如今,他来了这几天,总见不着我,不知怎么样难过呢?
正在幽感缠绵,晴雯忽从前院进来道:“姑娘快去瞧瞧罢,那仙草要开花了!”黛玉也觉稀罕,便同他缓步出去,走到白玉栏边。金钏儿正拿琼壶里的仙露绕栏遍洒,笑道:“姑娘,你看这花骨朵,碧绿的带点浅红,才好看呢!”原来那花蕊也似建兰抽箭,却比兰花朵儿较大,尖上微带红色。此时含苞未吐,又似小小荷蕊。也有一两瓣伸开的,衔着露珠,分外滋润。才至栏前,已闻见阵阵的清香。那一面靠着黛玉的,袅娜迎人,蹁跹欲舞。更有形容不出的恣态。黛玉细玉细玩一番,心想来了这几年,一直没见他开花,此时忽然开了,莫非是应在喜事上?只是我若不遇着父母,如何能办喜事呢?回到房里,已是掌灯时候,想做几句诗赏那奇花,无奈心绪纷乱,总沉不下去。直至枕上,尚自凝思!
一宿易过,到第二天,警幻和迎春、鸳鸯便已从临淮带了如海家信回来。原来迎春等随着警幻乘云飞举,当天就到了临淮,见了林公、贾夫人。他二人闻知黛玉现在太虚幻境,奉玉旨与宝玉成婚,自然喜出望外。鸳鸯从衣襟内拿出老太太给宝玉的一块汉玉,形似甜瓜,色有红晕,递与贾夫人作为聘礼;贾夫人也拿出从前荣国公给林公的一块汉玉璜,作为回礼。鸳鸯问起贾母,贾夫人说是在阴间荣国府和老太爷一起住着。因为适逢林公的生日,留他们多住了两天,这才写信带了回来。黛玉接读父母亲笔家信,自是悲喜交集,掩面呜咽。
过一天,警幻至绛珠宫,便催着晴雯、金钏儿替黛玉添制衣饰家具,又约了几个仙女来帮着料理。黛玉佯作不知,任他们如何忙碌,总不过问。此时赤霞宫更忙得不了,那后院九间精室便做新房,都重新油饰装设起来。宝玉特请迎春、鸳鸯同来照料。元妃也时常打发太监宫女们出来,问短些什么,只管向那边宫里去取。宝玉只说都已有了。
此番赐婚,原非宝玉始望所及,他本意只想一见黛玉,剖明冤屈。既有赐婚玉旨,宝玉自然更急于要见林妹妹,有时即磨着鸳鸯领他同去。鸳鸯被他磨急了,便道:“小爷,你急的什么?横竖过两天就要娶来的。哪里有做新郎的等不及,跑到新娘子家里去呢?”大家听得都笑了。宝玉没法,只可忍耐。晴雯两面往来,把黛玉一举一动都告诉与他,也就不疑惑黛玉有什么怨恨,心中却另有一种痴想。他想到那回娶宝钗的时侯,大家都说娶的是林姑娘,直到拜堂还瞧见林妹妹扶着雪雁呢,不料一转眼间,便换了样子。这回虽然说得很好,究竟没见着林妹妹,不要临时又有什么变局?这是他喜极生疑,所以有此过虑,说来可笑,却也可怜!
元妃因宝玉曾经出家,恐怕吉日衣装不备,到底颁赐宝玉许多物品。玉帝又下了一道玉旨,奖慰黛玉的孝恩,说些前因后果,又颁下十样天珍以为赉品。吉期前一日,警幻仙姑乘仙草开花之际,邀集众仙女,赏花饮宴,又替黛玉热闹一番。席间,警幻仙姑又命舞女歌姬,将那新制的十几支《红楼梦》曲子一一演来。果然舞姿翩翩,珠喉宛转,一唱三叹,众人各各惊叹,只除黛玉之外,均不甚解曲中之意。
到了第二日,便是宝玉、黛玉合卺吉期。在宝玉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桩得意之事。太虚幻境一班仙女,都在赤霞宫观礼。连元妃也免去国礼,亲临往贺,且令宝玉赋诗催妆,自己也写了一首绝句咏记新婚盛事。一切繁华,不必细表。到晚,警幻仙姑邀同圆梦仙姑点起桦烛,送宝玉入房。那宝、黛二人经过千磨百折,到今日才成了仙家夫妇。究竟黛玉还是有些怨恨宝玉,不免佯嗔薄怒;还是可怜宝玉,有一番密语深盟?就是当日帮忙的迎春、鸳鸯,近侍的晴雯、麝月、金钏儿,也未必都能知道。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探春和宝钗商定了整顿计划,过天便回明贾政、王夫人,将各行当酌量裁并。又责成林之孝综司出纳,吴新登综司账目,互相纠察。所有各行当开支,也由他二人稽查,如有差错,一并谴责。虽然还是几个旧人,一切仍按老祖宗的规矩,可是比从前严密得多了。那总账分经常、临时两项,凡是经常用款,如各房月钱等类,自这回起都按定期支发。又将各房月钱,酌加十分之二,以后零碎购置统由各房自理,不许动用公中。
又想起东边荒地,白搁着未免可惜,议定逐年添垦办法。又斟酌了两个妥人,一个是从前看园子的包勇,一个是焦大的儿子焦忠,都是忠正耿直的一路。当下由贾琏张罗些现款,就交给二人去设法经营。走的时候,宝钗约同李纨、探春传他们进见,切实吩咐奖勉一番。他二人也无不信誓旦旦,表明心迹。果然去后逐年开垦,大著成效。其中有一块荒地,被邻近姓韩的强占了去,包勇等和他拼命打官司,打了两年之久,方得争回。此是后话。
此时宝钗等打发了包勇、焦忠,又忙着料理贾兰的喜事。刚好这年遇着恩科,新庶常提前散馆,贾兰得了一等一名馆元,授职编修。梅翰林夫妇因吉期将近,一切繁文缛节,有必得预先接洽的,都叫宝琴来寻宝钗。因此,宝钗添了许多麻烦。正值春令和暖,宝钗带着蕙哥儿和奶子丫鬟等已搬至怡红院居住。原住那院有二十多间房子,正好做贾兰的新房。
贾政本意不愿铺张,无奈一班亲友世交,因贾兰是玉堂归娶,都要格外替他热闹。李纨、宝钗、平儿诸人,自从布置新房直至会亲回九,总不得一天安逸。
那新人梅氏容貌性情,和宝琴不相上下。梅家虽是儒门,因是爱女,也勉力置备厚奁。珠翠锦绣无不具备,又赔了碧云、麝云、怜云、梨云四个美婢。王夫人、李纨自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