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中易过,不觉已到三月,贾兰赴试春闱。因去年有宝玉闪失之事,王夫人、李纨虽已作了妥善安排,仍不免悬念;王夫人想起去年宝玉、贾兰二人一同入闱,如今只剩贾兰一人,更添几分感伤。探春因为替王夫人解闷,便向周琼说明了,回来暂住。此时李纹、李绮虽已许字,尚未出阁,李婶娘怕李纨烦闷,也叫他们姐妹来此作伴。一时顿觉热闹。
探春本爱园居,此来正值春暖花开,韶光绮丽,便回了王夫人,带同侍书、翠墨和跟来的婆子们,搬至秋爽斋住下,又撺掇李纨和纹、绮姐妹,都移住稻香村。李纨久有此意,自然乐从。王夫人因园中久荒,先吩咐贾琏传知管事们,多派人役打扫房屋,修整花树,有些坍坏破损的都重修了。只消旬月工夫,便觉气象一新,荒埃尽扫。
宝钗又对探春说起替湘云一番打算。探春与湘云素来相得,也觉得这么安顿最为妥当。趁便和惜春商量定了,便去回王夫人。王夫人道:“云丫头寡妇失业的,没有投奔怪可怜的!咱们平常白养着许多闲人,他又是在这里住惯了的,难道还多着他么?若来了,只管同在家里一样,不要生分才好。”探春道:“史妹妹那人是没有心眼的,和四妹妹也说得来,太太不用张罗他,只交给四妹妹就得啦。”当下说定了,就告知打发人去接。
刚好有南边新来的京官,要寻找住宅。湘云把那房子赁给他,连粗家具也作了价,只带着衣箱和几只书箱,搬至栊翠庵和惜春同住,仍是翠缕贴身服侍。白天寻姐妹们谈笑,有时逛逛园景;夜里自去参阅道书,比在家里倒舒服了。
此时正值杏花盛开,大观园里各种烟柳花树之外,那杏花更开得似云蒸霞蔚;尤其是稻香村一带,绿畴围绕,高高上下,千万枝杏花竟红得如火一般。探春由是便动了个重兴诗社的念头,李纨、湘云、惜春、李纹、李绮等无不赞同,又去邀了邢岫烟。当下便开了个“杏花社”,以《赋得红杏》为题,除李纨、惜春外,均各拈韵赋诗。诗成,请社主李纨评定: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馀者依次为李绮、李纹、探春。宝钗虽身子不便,未能与会,得了李纨送去的题目和韵,也赋了诗送来,正好堪称压卷。这里尚未吃饭,忽见彩云走来,向探春悄悄的说了几句话,探春登时变色,连忙催着上菜。众人不便问得。一时饭罢,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来王夫人寻探春,为的是商量贾环之事。那贾环在东府里随同练习骑射,起先以为珍、蓉父子必是借此为名,暗中有些玩耍。数日之后,见那帮都是正经人,弓马以外不过饮酒高谈,他就不愿常去,却要借此出门,寻着贾芸、贾芹那些下流子弟,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在外用钱,无非拖借撞骗。有时,从家里偷了出去。贾政只道他在东府习武,哪知道这些事呢?
有一天,在锦香院挑了一个唱曲的,名叫红娇。那红娇另交了一位阔公子,乃是京营谢游击之子谢麟,见谢公子有钱有势,自然倾心于他,哪里把贾环看在眼里!贾环心中不忿,暗地里买了一帮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谢麟,饱打了一顿。
谢麟本来地面熟悉,侦知是贾环所为,恨之切齿。却因老辈与贾府世交,又事由歌院而起,回家不敢明说。想来想去,只可暗图报复,尚未下手,贾环只当他甘心吃了哑巴亏,那胆子越发壮了。勾结了许多狐群狗党,在京城内外讹诈铺户,抢劫娼寮,已非一次。
那天在西海子茶棚里闲坐,跟着十来个地棍,都是他的打手。刚好遇见一个老头子带着女儿走过。那女儿才十五六岁,油头粉面,也有七八分姿色,见贾环打扮得邪气,无意中瞧他一眼。勾起贾环邪火,立时起个暗号,七八个地棍蜂拥直前,把那女儿抢去。任他啼哭叫喊,也没人理会,那老头子如何肯舍,拼命大喊道:“救命啊!抢人啦!”却被地棍们赶回来,找补了一顿好打。许多看热闹的心中只管不平,却怕吃眼前亏,等到他们走远,才敢去看那老头子。有替他上伤药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车送他回去的,还有说几句公道话安慰他的,这已经是仗义的了。
你道那老翁是谁?等他说出姓名,方知也是贾氏同宗,单名一个沅字。论起辈分,比贾政还大两辈。只因家寒系远,又不肯攀附华宗,所以荣宁两府没人认识。回到家里,又是自己恚恨,又是心疼女儿,气得要拼老命。幸亏受伤并不甚重,过几天体伤平复,各处打听,才知道抢他女儿的便是贾环。心想,这真应了“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那句俗话。
当下,便自己做了一张状子,预备向五营衙门及顺天府各处投诉。他本是刀笔秀才,做到状辞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状必得一笔费用,不是空手能进衙门的。此时身无馀钱,亲友中只有贾代儒叙过同宗,又同案进学,向来关切。闻说他近来光景还好,就特地来访代儒,向他商借。
代儒刚从家塾回来,见他名帖,忙即请进。贾沅气愤未平,一见代儒,不及寒暄款叙,便将那天被抢、被殴的情形都说了,又拿出状辞和代儒商酌。代儒听见贾环如此纵恶,也非常生气,对贾沅说了许多气话。乃至看到那张状辞,叙述得淋漓尽致,并涉及贾政纵子,心中忖量:这张状子出去,事情可闹得大了,咱们姓贾的还有什么脸见人?况且环小子又是及门,教出这样学生来,自己更没有颜面!因对贾沅道:“就事论事,这种办法原不为过。只是状子写得不透彻,不能动听;写得太透彻了,他们阖族的脸面还在其次,姑娘将来怎么出门子呢?依我之见,把环小子找来,重重责罚他一顿,勒令他磕头赔罪,将姑娘即日送还。另外,再想个法子给老叔平平气。不比张扬出去好得多么?”贾沅道:“他们府里要面子,我一个穷儒要什么脸面?倒是你说起女孩子的话,不能全豁出去。若迫得我没路可走,也就顾不得了!你瞧着办罢,总要底子面子都过得去。光磕几个狗头,当得什么?”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说道:“这件事交给我,你那状子先不要递,听我的信罢。”
贾沅走后,代儒本意寻贾环替他了事,好几天总没寻着,没法子方来见贾政。此时,贾政正在外书房和詹光下大棋。人回学里儒大太爷来了,忙即请进,放下棋子相见。寒暄之后,代儒便将贾环抢及祖姑,贾沅受伤痛女,要具状控告,经自己力劝暂搁,详细备述了一遍。
贾政没等说完,已气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把棋子丢了一地,喘吁吁的道:“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活着了。若不结实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见祖宗?”又叫小厮们:“立刻把那畜生捆了来!”代儒道:“训子是应该的,也要严在平时,既出了事,还是了事要紧!事了之后,任你怎么责罚还不迟呢!”贾政道:“了什么呢?我跟这畜生拼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爷那里登门请罪去!”又催问小厮们:“怎么还不给我捆了来?”问了两三遍,小厮们方回道:“三爷好两天没回来了!奴才传老爷的话,叫外头打发人飞马找去。”贾政拍着桌子道:“这畜生好多天不着家,你们也不来回我,这就该死!一找着就给我捆了来,一面先预备大板子伺候,等我带到宗祠里,活活的打死他,以谢我养育禽兽之罪!”又吩咐小厮们道:“你们准也不许到上房说去!谁说了,也一齐打死!”小厮们连忙答应:“是,是。”
歇了一会儿,代儒又道:“政老,你暂且平平气。在气头上,什么话也不能说。我还有个万全的办法呢!”贾政瞅着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还要什么万全?难道还顾全这禽兽不成,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委曲求全酿出来的。儒太爷若有什么高见,且等我打死这畜生再说。”
代儒见贾政气到如此,无从进言,悄地出去,唤一个常跟贾政的小厮,叫他快到东院请大老爷来,大家劝解。
那小厮慌慌紧紧的跑去,正遇彩云从邢夫人处回来。彩云早就跟贾环好,问知情由,岂有不关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发彩云寻探春。
探春听了,又是气,又是恨。气的是贾环不上进,做出此等蔑伦之事;恨的是贾芹、贾芸等引他为恶。又怕气坏了贾政。因此心绪纷乱。勉强陪李纨、湘云等吃了饭,便赶至上房。王夫人将所闻贾环之事告诉他,又道:“眼下老爷因为这事,气瘫在外书房里。儒太爷、大老爷和清客们都在那里,我又不好去得。你想个说辞,把老爷请进来,我们大家劝他平平气,想办法要紧!不然,气坏了身子,又怎么样呢?”探春答应:“是。”又道:“环兄弟本来下流,我料他要惹祸的!如今犯了得罪祖宗的极恶,就依老爷主意,活活的打死也是该的。只是他虽不肖,也是一条性命,打不死撵了出去,保不定又闯出什么乱子!依我说,不如把他圈起来,不许出见外人,只当他死了一样!万一他自己悔罪知改,那不是老爷、太太的修积么?”王夫人道:“我也想到这里,所以找你商量。既你这么说,比我见的更透彻了,等一会子见了老爷,你先说说看。老爷若是听了呢,总算他的造化!其实,管教儿子也不是容易的。你老爷平时不会管,一生了气,不活活打死,也要打个半死,哪是正经办法呢?”
正说着,贾政咳声叹气的背着手踱了进来。他不许小厮们向上房说去,怎么自己倒走到上房呢?原来代儒将贾赦请来,见着贾政,也劝了许多话,无奈都是着三不着两的。贾政听了更气,说道:“这孽畜背叛名教,得罪祖宗,还不该死了?我若不打死他,连我也对不起祖宗了!”贾赦又道:“本来‘名教,二字,宋人认得太严,其实,古人并不如此。你看齐侯通于鲁夫人,就是他的胞妹,做书的何曾替他遮瞒?晋文公一代霸主,娶的怀嬴还是他侄儿媳妇。那脏唐臭汉,什么样事情没有?后人还说他文治胜过前古呢!自从宋儒学说盛行,把世上痴男怨女坑死了不少。物极必反。将来一定另有一班人出来,把名教迂论打破,改造成一种世界,你瞧着罢!”贾政道:“那么着,人道就灭绝了!还能成世界么?”
贾赦尚在信口胡说,还说道:“就拿环小子说,二老爷你就错了。这么大的孩子,不给他娶亲,又不给他放丫头;再不然,放他自己出去挑一个合式的弄回家来,也就算了,偏都不肯。单叫他一个人耍光棍,怎么怪得他狗急跳墙呢?”贾政心中大为不悦,却不肯和哥哥吵嘴,只冷笑道:“依大老爷说,这畜生倒抢的对了!”清客们见贾赦愈说愈远,也帮着从旁劝慰。东一句西一句,更说得驴头不对马嘴。贾政听了更烦,便借事走了进去。王夫人、探春连忙起迎。
贾政本来不告诉他们的,此时想起还是自己人痛痒相关,就将贾环之事,气烘烘的又从头说了一遍。还说道:“这畜生除非死在外头,若叫我找着了,非结实打死不可!”王夫人道:“环儿这般混帐,真该打死!老爷身子要紧,不要因此气坏了,倒不值得!你我都有了年纪,珠儿死了,宝玉又出了家,眼前就剩这个畜生。虽然有个好孙子,究竟隔了一层。”说至此,眼泪绕着眼圈,总也忍不住。
贾政生气道:“我就是绝了后,也不要这禽兽做儿子!像他做的这些事,带累我怎么见人呢?”王夫人含泪说道;“俗话说的好,‘家丑不可外扬’。刚才三丫头他先听见了,想出一个主意:等环儿找回来,把他圈起,叫人看着,永不许他见人,也同他死了一样。不然,打不死他,他又闯出去,不定还闹什么大乱子呢?”探春道:“环兄弟这种无行,死不足惜,我是为老爷的声名!若不把他罪恶揭穿了,人家要说老爷无故杀子。他犯的罪恶又是不可告人的,一说出去,咱们府里的脸面可丢尽了!万一被南城外头那班疯狗知道,还不定怎么乱汪汪呢!倒是从严圈起,可免后患。”
贾政踌躇了一会儿,说道:“你虑得也不错。只是人家那姑娘尚无下落,就肯白饶了我么?”探春道:“这个容易。女婿同五营的人都熟识,找营里熟人掏他们的私窝子,把那姑娘救回来,送还了人家;那家子很穷,顶多再破费几个钱,有什么事不了?老爷尽管放心。”贾政道:“随你们办去罢。我是要脸面的,不要弄砸了!”
探春领命,当天便回周家去了。过几天回来,禀复贾政王夫人,果然已将此事办妥。那贾沅见他女儿救了回来,骨子里又得了好处,便也无话可说。只贾环闻信先逃,不知去向。贾政顿足叹恨道:“便宜了这畜生!这一跑,还要闹乱子呢!”究竟不知是那帮狗群狗党得着信通知他的,还是探春夫妇背地里放他走的?此是疑窦。
转眼已到三月十六,正是接场之日。王夫人、李纨一早起来,又加派几个得力家丁到举场去接,都像担着心事,惟恐或有闪失。可巧,那天贾兰出场甚早,到了家里不过未牌时候。王夫人、李纨见了他自是欢喜,问长道短,搬东接西,忙乱了好一阵。贾兰又去见贾赦、贾政,拿出场作呈阅。贾政见那文章做得气象发皇,理法细密,说道:“很有几分可望。”又叫他誊了清稿,送给学里太爷去看。原来场中首艺,钦命题目是“为政”一章,于贾兰笔路本近;又受贾政之教,不敢矜才使气,倒深合了当时的风气。代儒阅过,又浓圈密点,加了批语,着实夸奖了一番,说是必中的。在候榜期内,仍旧用他的折卷工夫。
这里未等贾兰发榜,贾琏却要急着回南。原来凤姐灵柩,那年由贾蓉运回南边安葬。贾蓉于墓工本不在行,未免简率,又赶上春令多雨,坍坏了一大片。贾琏得信,想起凤姐生前好处,便回了王夫人要亲自去修墓。这是他夫妇的情谊,王夫人只有成全,但却为家事乏人料理颇费筹虑。王夫人原打算将家事叫平儿暂管几天。合贾琏商量时,贾琏却说平儿虽然聪明,又扶了正,毕竟地根儿原是丫头,小厮们或者还辖得住,那管事们大爷、大奶奶的,谁还把他看在眼里呢?遂请王夫人仿上年凤姐病时旧例,留探春在家里,同着李纨、平儿三人一起管事;到宝钗娩了身,满了月,再叫他出来,放探春家去。王夫人听他说得有理,便又打发丫头找李纨、探春来商量定了。此时恰逢周琼奉旨意加给尚书职衔,统率所部移镇长江。因要调动军队,带同探春姑爷同去料理,俟到新任布置妥了,再打发他来京考萌。知贾府要探春暂时管家,留其在京等候。是以探春不日即从周家搬来,暂在大观园住下。贾琏将家事接洽一番,就拣定日期,起程回南去了。
那日,王夫人叫探春和李纨、平儿都到上房,吩咐了一番。探春等又至宝钗房里仔细商量,决定仍在园门外议事厅内办事。即时传下话去,将那几间厅房先打扫收拾出来。每日上午,三人会齐了,都到那里料理家务,过晌方散。
一日,李纨因等贾兰发榜未到,探春、平儿办过几件事后,即商量在园子里重开小厨房的事。因从前管小厨房的柳嫂子正穷着,五儿打发出去也没配人,娘儿俩靠着针线活计度日,或可愿意承担此事,平儿便同探春商议,要去找他。探春吩咐林之孝家的先去问问,林之孝家的退去。忽听得一片喧嚷,探春忙问:“何事?”婆子出去看了一回,道:“是报喜的,兰哥儿中了第四十五名。”探春、平儿皆喜,连忙吩咐预备赏封,又同至上房,向王夫人道喜。恰好李纨也在那里,又都向李纨称贺。探春道:“大嫂子如今是老封君了!这真是替大哥哥顶门壮户,也不枉你一番苦节!”平儿道:“兰哥儿自小就喜欢念书。在老太太眼里,也要偷着去摸摸书本。我们都说他要大发达的,果然不错!”
李纨喜极,却暗自含泪。王夫人也想起贾珠,不禁伤感!又想若宝玉在这里,今年又一同中了,我们不知多么乐呢!想着,频频弹泪。一时惜春、湘云、李纹、邢岫烟听见喜信,齐来道喜。大家一片欢声,才把王夫人想宝玉的心事岔断。坐了一会儿,邢夫人、尤氏婆媳也来了,正和王夫人说得热闹。探春、惜春、湘云、岫烟等便抽空来看宝钗。
那天夜里,宝钗似睡非睡,朦胧中见观世音菩萨头戴青兜,身穿绣竹白衣,抱着一个孩子递与他,说道:“此子好生看着,将来兰桂齐芳,荣福无量!”宝钗接过,见那孩子似粉装玉琢,甚为可爱。一时醒来,便觉腹痛。秋纹忙将薛姨妈请起。那收生的王姥姥这两天都留在下房住着,也赶忙唤来。王夫人听见也来了。且喜达生顺遂,腹痛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便生一个哥儿。老远的就听见啼声。
王姥姥向太太、姨太太道喜,说许多好话。算来正是丑日寅时。宝钗喝了人参汤,神魂稍定,方将梦境仔细说了。只兰桂二字记忆不真,似乎又是兰蕙。王夫人听了更喜,忙打发玉钏儿告知贾政。贾政正在周姨娘房中说话,闻知非常欢喜,便按着草字辈,取名贾蕙,字曰桂仙。那贾兰泥金报捷之日,即是贾蕙玉麟诞降之辰,也算巧了。
一般和贾府向有世交的王公侯伯以及近亲密戚,如史、邢、王、薛诸家,闻说贾政的孙子中了进士,同日又添个孙子,都忙着道贺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因孝服未满,并不开筵受贺。只王夫人借着蕙哥儿洗三那日,在贾母常时设宴的内客厅里,开个小小的家宴。大家看见哥儿,都说活脱就是宝二爷的影子;听说宝钗的梦,无不都觉稀奇。诸般细节,不必烦叙。
过几天,贾兰又要赴中和殿复试。殿廷严密,不比考场拥挤,王夫人李纨等自可放心。
此时,吴巡抚内转了吏部侍郎,奉旨点派阅卷。见贾兰这本卷子经经纬史,典裁渊雅,足为全场之冠,便取列第一。及至揭榜,方知是贾政的长孙。他和贾政交情素厚,又动了爱才之念,有意成全贾兰一个鼎甲。那天从内廷下来,不回住宅,即赴荣府拜见贾政。说起贾兰文章,大为夸奖,又说道:“场中一见此作倜傥不群,便料定是名下英彦!今知出自文孙,足见家学渊源。兄弟看卷中写作,不但有扛鼎之望,将来必要大成的。”贾政只有谦逊。
吴侍郎便要看贾兰的卷头。原来那时风气,新贵殿试以前,都要预做对策。前几行的空话,拿大卷写了,凡是朝贵中有交情,可望阅卷的,都预先送去。名为卷头,如同关节。贾府勋旧人家,交遍公卿,只因贾政素来走四方步的,一处都不曾送得。此刻吴侍郎说起卷头,贾政不便峻拒,只说:“小孙出门投谒,改日再令登堂。”吴侍郎便走了。到得贾兰回来,贾政告诉他吴侍郎一番说话。又正色说道:“殿试只争前三名,是很不容易的。咱们世禄之家,应该让与寒俊才是。你只到吴老师那里拜谢,那卷头不必送了。”贾兰遵命。
紧接着便是殿试,吴侍郎又派了读卷大臣。那头一个读卷孙太傅,是吴侍郎的老师,定到前十名,都和他商量。吴侍郎要寻贾兰的卷子,总认不准。好容易看到一卷,笔迹有些相似,便荐与孙太傅,列在第一本进呈。等到小传胪那一天。唱出一甲一名,却另是一个姓王的。直到二甲前头才见贾兰的名字,吴侍郎非常叹惜!又接着朝考,贾兰也取在一等十几名上。引见下来,点了翰林院庶吉士。
贾政领他到宗祠拜祖先,自有贾珍、贾蓉等接待道贺。贾政道:“兰儿的笔下,承平时做个词臣还可勉强,此时却嫌他空疏无用。倒不如你们学习弓马的,可以替国家出力。”又对贾兰道:“你这回没得着鼎甲,看着似乎可惜。要知道,咱们家自从荣、宁两公以下,都是讲究要守分吃亏的,到后来又何尝不如人呢?就是你少年侥幸,不靠祖功宗德,哪能如此便宜?要自己知道愧励才是。”贾兰忙答应:“是,是。”贾政又带他去谢代儒。代儒一生蹭蹬,居然有个学生点了词林,比贾政还要欢喜,说了许多好话。
贾兰回至荣府,又重新拜见尊长,自各有一番嘉勉。李纨想起从前千辛万苦,才有今日;又想起贾珠不及见儿子成名,不觉泪如雨下。对贾兰道:“你如今总算科名到手,可知道你母亲赔了多少心血在里头?也不是容易来的!你进家学的时候,只同环三叔在一起,如今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便有天渊之别。人生一世,步步都有歧途!别以为得了科名,那进士翰林,也尽有潦倒一辈子的!就看东府里大老爷,也是进士出身,怎弄得道不道、俗不俗,一无结果呢?你要想做何等人物,从今日起,就要立定脚跟,竖起脊梁往前奔去!若以为侥幸寸进,便志得意满,那可没有指望了!”贾兰句句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