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紫鹃起来,见了惜春,便将梦中之事告诉了。正在谈论,就见史湘云进来,要与惜春商量搬来作伴的事。惜春自然一口答应。紫鹃又将梦见黛玉的话同湘云细说一番,湘云听了,夸奖紫鹃与黛玉情谊深切。说了几句,湘云又拉着惜春到院子里赏了一回梅花,方回宝钗处。宝钗却往东院给贾赦道喜,尚未回来。问了秋纹,方知贾赦新赏了三品职衔,遇有京外对品官缺,候旨简用。
看官,你道贾赦何以得到这番恩旨呢?他自从台站免罪回京,仍旧同邢夫人、贾琮等在荣府东院居住。那院里也小有亭台树石,结构精巧。闲时看看古董,或是同一般清客们饮酒闲谈,有时听嫣红唱个小曲,倒也逍遥自在。想起自己从小生长世禄之家,小厮丫头们出入围随,颐指气使的;到大了便袭了世职,又仗着椒房懿戚,平时交游的一般世家子弟,都抢着奉承,只知安富尊荣,未免养成骄泰;及至发遣台站,那管站大臣看着荣府面上,相待尚好,背地里和那些鞑子们在一处,却受了许多闷气。这才知道世态炎凉,戚里侯门的势力是靠不住的!此番赦罪回来,只有感激天恩,闭门思过,并不以罢官为意。那邢夫人素来顺从贾赦,却是个眼皮浅的,常时劝他走个门路,弄回一官半职,也好多积攒点。贾赦总不理他。
偏是贾政在伦常上非常讲究,不免替乃兄愁闷。又想到祖上的世职,本是长房承袭,因为大老爷犯了罪,才轮到我的头上。如今大老爷和珍儿一齐遇赦回来,珍儿不但免了罪,并且复还世职。固然因他在海疆上出了力,也因为我先袭了职,哥哥就未免向隅了。我又是在职人员,何苦多占了长房世职!因此,自己做成奏本,自陈“年力渐衰,勉任部务,已虞陨越,请将祖上世职仍由臣兄赦承袭”。只在梦坡斋小书房里亲自缮写,也不和王夫人等商量,便入朝递了上去。
皇上阅本,即时召见。降旨问了许多话,见他年力实在未衰;又检查贾赦原案,实系倚势欺压良民,酿成人命,情节较重,便下了一道旨意:荣国公贾源世职,仍着贾政承袭;又念贾政让兄之诚,另降恩旨,给贾赦一个虚面子。
当下,在朝臣工都知道皇上崇尚孝友,颂扬不置。贾赦、贾政次日五更又入朝谢恩。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家郡王,以及八公中牛、柳、陈、马、侯、石诸家,还有一般侯伯子男,都是当日与荣、宁两公共难同荣,又见圣眷隆重,纷纷前来称贺。贾赦经过风波,怕惹人说闲话,更加一番敛抑。
此时已到腊初,年事渐近。贾政尚在服中,一应家宴春酒都不用筹备,只有应付年债是躲不过去的。他本不善理家,想起老太太的大事,后来又送柩回南,又是贾赦等从台站回来,一切用项挪借不少,忙命小厮们唤贾琏来商议。
一时,贾琏来到,问道:“老爷找侄儿有什么事么?”贾政道:“我此番回来,家里的事也没得查问。眼下就要到年底下了,这些账目,你应该清理清理。早点做个准备,不要到临时做瘪子。”贾琏忙应了几个“是”。又道:“账目是都在那里,预备起来,也就是时候了。总指望有整笔款子的才好。”贾政道:“咱们这些产业,你那里想必都有底册。”贾琏皱眉道:“老爷不提起,侄儿也不敢回。咱们府里自从元妃娘娘归省,盖那座园子,就拉的亏空不少。后来宫里又添了许多应酬,那些老公们一开口就是一千八百的,至少也得二三百银子,才搪塞过去。饶是破了财,他们还不大痛快。家里呢,进项是越挤越少;各房的开销,还是照从前的老规矩,分毫也不能省。从来就是寅吃卯粮的。原先,还仗着近畿几处产业,多少贴补点,又赶上老太太的大事,上头分文不发,侄儿迫得没法子,只可四下里拉扯。后来,把这几处产业抵押出去,还不够呢!如今,只有东边乌进忠管的八九处庄子。那乌进忠就是在东府庄头乌进孝的亲兄弟。此外,还有吴良管的十来处,都是荒地,开了不到一半,也没有多大的指望。”
贾政变色道:“怎么近处这些产业抵出去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干的?”贾琏连忙跪下道:“老爷暂且息怒。那回送柩回南,缺盘缠,叫侄儿出去挪动,侄儿回明了的:‘外头人情淡薄,只可拿房地押借。住房是不能动的,先尽外头几所押去,等宽展的时候再赎。’侄儿并不敢擅去的。”贾政道:“你且起来。怎么说老太太的大事上头不肯发款呢?”贾琏起来道:“提起这话,侄儿就该打死。都是大太太从中勒掯,这边老爷、太太又因是大房,事事尽让,不拿主意。可侄儿怎么办呢?”贾政叹了一声道:“从前的话不必提啦!你们赶紧去想法子,对付过这个年去。只要别闹笑话,其余我也不能管了!”说罢,搓手嗟叹。贾琏忙答应着。
正说着,贾珍、贾蓉拿着刚从光禄寺领下来的春祭银两,来请贾政过目。贾政瞧那黄布口袋上的字和礼部祠祭司印,都同往年一样,却是净折银两只按八成,便问道:“怎么有了折扣了?”贾蓉道:“这是户部新章。因为库储支绌,一切用项按八成支给。”贾政叹道:“国计尚且如此艰难,我们世家私计更不用说了!”便问贾珍:“东府里今年如何打算?”贾珍道:“从哪里打算起啊?那边庄地产业,都是新今赏还的,今年的钱粮,早已交到地方上去了。他们全是老油子,哪里还肯出第二份,现下也正打着饥荒呢!往常,庄地上收下来的,都按份分给族中大小各房,今年只好搁车了!”又回道:“家祠里年终祭祠,还是照往年的规矩。那些门神、对联、挂牌,侄儿已经叫他们预备换了。这倒靠着上赏的祭银贴补着勉强办的。从前,笑那些世袭穷官儿家,不仗着这个,拿什么上供过年?现在咱们也轮到这种地步,真是想不到的!”贾政道:“这就叨着皇上家的恩典了!上年,两个世职都革掉,若不赏还,又怎么过呢?”贾珍内愧无言,见贾政有些倦意,方同贾琏、贾蓉等退出。那贾珍别了贾琏,回到东府自去预备祭祀,暂可不表。
却说贾琏回去,平儿正在房里,问知此事,便道:“你干着急也不中用。依我说,还是找那般管事的从长商量商量,或许有点腾挪。再不然,老爷现袭了职,大老爷又赏了官,上头圣眷不错,外头挪借个几千银子,也许做得到的。”贾琏道:“这些大爷们都吃肥了。第一是那姓赖的,他搂足了,家里享福去了。剩下这一帮,都像乌眼鸡似的,提起垫款,比刮了他的肉还要心疼。就说了,也是白碰钉子。还是你说的第二层,有点道理。今儿晚了,明儿一大早,我出去碰碰看。”又吩咐平儿打发人去看看姐儿,有空,再接回来住几天;顺便也问问刘姥姥好。一宿无话。
次日,贾琏一早起来,胡乱用些早点心,便催着小厮们备马出去,直至傍晚才回来。跑了整整一天,到处看人的脸子,却只有冯老大答应借一千银子!因此,到家就冲小丫头、平儿发火。正不可开交,外头来找贾琏。原来是林之孝来回话,见着贾琏便回道:“乌进忠打发他儿子乌学贵来了,爷见他不见?”贾琏道:“这砍头的!他自己死了不来,倒叫他儿子来打擂台,真不是东西!”林之孝道:“这里有他的禀帖呢,爷先看看。”
贾琏接过看去,那上面无非是“荣贵平安,加官进禄”那些吉利话儿。除掉虎皮豹皮、獐鹿狍子、各色猪羊、各色杂鱼,以及风鸡鹅鸭、熊掌鹿尾、海参蛏虾等品,只有柴炭二万斤、碧糯白糯各米六十斛、杂粮四十斛、常米一千担,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一千二百两。看完说道:“咱们还指望他算一笔进项!这点子够干什么的?真是这年不要过了!”林之孝道:“这还是好的呢!他哥哥管着东府的庄地,因为经过了一番抄没,这回简直分文不解,那才干呢!”贾琏道:你告诉这猴崽子,带话给老斫头的,叫他提防着我!总有一天跟他算个清账,他才知道咱们府里的家法呢!”林之孝答应着,正要退下,贾琏又道:“林哥,你去把咱们这里管事的都传了来,我有话说。”林之孝连忙应“是”。
去了好一会子,各行当的管事们方才传齐。林之孝带同进去,黑压压的占了半间屋子,站齐了都向贾琏请安。贾琏道:“今天说的话长,你们都坐下罢。”众人逡巡不敢。林之孝道:“既是二爷吩咐了,你们遵命就是。”这才一齐斜签着坐下。
贾琏道:“叫你们来不为别的,现在,年底就要到了,老爷叫把这新旧账目清理清理。我约摸估计着,连新带旧将到两个大数。家里和外头挪动的,只够一成,怎么对付得了呢?你们都是府里陈人,大家掏点良心,想个法子。这也不过是暂时腾挪,少不得老爷总要还的,决不叫你们受累!”吴新登站起来说道:“奴才正要回二爷:这几天,那些行号天天有人到府里来,都说市面紧得很,追着要结账,还要上来见二爷。奴才们说好说歹的,刚哄走了一起,跟着又来了两三起。那些旧账主更可恶!奴才们说他是陈账,他说:‘账没有新的陈的,几辈子的账也要还的。’又说:‘那回府里遭了事,动了产,这账几乎黄了!好容易盼得复了职,这时候不赶着要,设或再遇见了什么事,我们的血本可不是白丢了么?’”贾琏道:“混帐!这是什么话?”吴新登道:“奴才也是这么说,他们就要耍赖,说是:‘你们仗着府里的势力欺压商民,咱们到衙门里说去!再不然,顶着你们国公爷牌位去游街,谁叫他养出这种不肖子孙来!’奴才多少人吆喝着,也压不住!”贾琏道:“这还没到年底下呢。就说还清,也得有个筹备。”林之孝道:“这话奴才也对他们说过非只一次。他们愣说这府里现摆着银钱,给不给就是一句话,要什么筹备!就算没到年下,也得有个准日子给他,他才放心。又说是筹备个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他们也等着,可不要筹备个十年八年才好。”贾琏道:“他们混闹,说也无益,还是想办法的要紧。”
众人相顾无言。只有钱启、赵亦华二人站起说道:“若是说三二百银子,奴才还可勉强巴结。这么大的数目,奴才们就有万分的心,也没有一分的力!请二爷明察。”又一个新提拔做管事的叫余仁,说道:“依奴才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二爷不怪冒昧,奴才才敢回呢!”贾琏道:“你且说来。”余仁道:“二爷明见。这新账且不必说,只那多年陈账忽然翻腾起来,其中必有缘故。古语说的好,‘兵来将挡’。眼下只有把赖大爷请出来,老爷和二爷给点面子,重重的托付他,一切都交他办去,包管就没事了。”
贾琏笑道:“我们了不了,他就了得了么?”吴新登道:“赖大本是财主,又几辈子受府里的恩典,想必大谱不会错的。”林之孝道:“奴才不敢瞒二爷,若说这些行号,有好几个还是赖家开的呢!不过另有人出面就是了。”贾琏道:“那回,老爷回南短钱用,写信到赖尚荣任上去通融,他叫穷诉苦,只借了五十两银子,老爷没有收他的。从前,赖大在府里,哪一件不是假公济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花园子!就是应酬老太太上面,凑个份子,送些重礼,那也是用公中的钱买他的好!他只有几分怕老太太,如今老太太过去了,他还怕谁?这会子,就是肯出来担这个担子,还不定憋着什么主意呢!我们且回了老爷再说罢!”众人见贾琏无话,也就退下各散。
贾琏问知贾政尚在外书房,忙即往见,将出外张罗并管事们的话都说了。贾政本是没主意的,只说道:“赖大也是多年旧人,从前他儿子虽然混帐,我也并不怪他。只要他能够把这些账目担下来,随你们办去罢了。”贾琏下来,即令余仁、赵亦华去和赖大商量。
此时,赖大在家中纳福,也养得圆头胖脸。听余仁等说了这番话,便说道:“要我担这些账目,我几辈子受过恩典,也不敢辞。可是我见得到的,也不敢不说:一则这些行号都是有面子的,只可和平商量,不要倚势压迫弄僵了。二则要我办府里的事,得给我全权,老爷只管下大棋、睡大觉去,什么事都有我呢!三则府里虽然艰窘,太太们都有梯己的,到这时候也说不得啦!与其守着银子发愁,不如交给公中去营运,也可有些生发。再不然,太太、奶奶们的首饰妆奁,哪一房搜刮搜刮,都够吃几辈子的,为什么不拿出来呢?”
余仁、赵亦华听了也觉他手段太狠,却因素来都得过他的好处,不敢驳回,只敷衍答应。那赖大也瞧出来,笑对余仁道:“余大哥你就做了总管,也脱不了是个奴才。依我大开大阖的做去,咱们都有份儿的,不要错了主意!”二人不便搀言,只答应“是”。
走到路上,余仁对赵亦华道:“赖老大我们是老朋友,想不到他变成这副鬼脸!”赵亦华笑道:“余大爷,你哪里知道?这全是荣哥儿的主意。他自从得罪了老爷,做不成知县,心里又气又恨,便勾串那些行号,追着府里要钱。想把他老子抬出去,只要家私骗到手,他老子一伸腿,不就是他的么?”余仁笑道:“到底你管杂务出身,比我知道的多。我只知道他想出来,哪想到还有这许多道儿呢?”
一时回到荣府,余、赵二人同上去回复贾琏,又替赖大描补了许多话。贾琏道:“这话他说得出,我怎么回老爷呢?若叫太太们知道,更要生气!”赵亦华见要贾琏为难,便说道:“奴才还有个愚见,太太们的首饰都在大丫头们手里,二爷背地里和他们商量,暂时借出来典押,等过年周转开了,再想法子赎回来,也不至于落褒贬。只要许给他们点好处,想来没有做不到的。”贾琏虽然也曾向鸳鸯借押过贾母的铜器,听了此言,却碍着面子,不便答应。只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妥,且再商量罢。”按下慢表。
且说黛玉自从到了绛珠宫,警幻仙赠他“风月真镜”,照见了过去未来之事,深知宝玉成亲,并非本意,因此,把怨恨宝玉的心事,渐渐融解,倒添了无限伤感,又揣度将来自己和宝玉、宝钗是割不断的,只不知悲欢离合如何演化?就是过世的父母,照镜中幻影看来,也尚有重聚之望,这更是意想不到的!却因悬望之切,转未免怀疑。几次想问警幻,只碍着宝玉在内,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住。
一日,警幻来访,见着黛玉,携手入室。又对黛玉打量了一番,笑道:“贤妹来至此间,且喜尘虑渐蠲、神采更秀,可见近来修养功夫!”黛玉笑道:“我懂得什么修养?白天,也有时候闲想想,眼泪却比先少了;到了枕上,不容得想什么,一会子便着了。这就是近来的功效。”警幻道:“道家讲究啬神,这‘啬’字很有道理。用心就如用钱一样,越用得多越要用,用惯了,就要节省也节省不来,能够少用,渐至于不用,也就不想用了。”
说着,瞧见几上九芝宝鼎焚着百和名香,便说道:“此香馨烈有馀,却不很清。我那里另有一种香叫做群芳髓,是从各种异卉中采出来,用珠树油炼成的。那香味在各品之上,回去就叫人送来。贤妹善于抚琴,若对那名香抚成新曲,必然另有一番兴趣。”黛玉向他称谢,又请问修心缮性之法。警幻道:“此间藏有《云笈琅签》,贤妹如此聪明,闲时研览,当自得之,何待指引。”又说了几句,警幻辞去。
黛玉送警幻刚去,秦氏和尤二姐、尤三姐就跟着进来了。秦氏指着尤氏姐妹,向黛玉一一介绍了。黛玉见尤二姐和婉温柔,三姐儿相貌更胜乃姐,别有一种豪爽之气,因此一见如故,甚为亲热。秦氏说起柳湘莲、三姐儿婚事,黛玉更触起自己的心事,叹道:“做女子的真不值得!白贴了一条命,人家还不知情呢”!说罢,瞧着三姐儿,四目相对,眼泪都绕着眼圈。
秦氏忙道:“不要想那些了。林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怪可气的,我前儿到西府去,想劝琏二婶子。去的时候,只怕见不着他;谁想到见着了,倒是他不认识我!等到认识了,一句好话没有,只啐了好几口!气得我跑回来,要劝他的话全没说着。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有好报!”三姐儿道:“本来你去的就多余!这种夜叉婆子,很该叫他受点罪,还爱惜他做什么?”晴雯道:“我也是这样说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见得他可怜,难道那被害的倒是活该么?”金钏儿道:“哪庙没有屈死的鬼?说那些做什么?”
黛玉道:“蓉大奶奶,你也别怪凤姐姐,他那人是不信鬼的,决想不到你会寻他去。及至却知是你,又以为见了鬼,于他不利,更想不到你是好心为他去的。总有一天他自己明白过来,要求神拜佛,想法子禳解,到时候可就迟了!”尤二姐道:“若是他还有别的罪过,该当怎么着,我也无从说起。若是为我们那件事,他受了罪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倒可以饶他的。”尤三姐笑道:“像你这么窝囊,只怕再转世还要被人害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天,秦氏等直坐到天晚方走。黛玉和晴雯、金钏儿送他们出去,又到白玉石栏前,将那石栏围护着的一丛仙草看了一回。晴雯取来琼壶中仙露,亲自灌溉。只见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浥露生妍,迎风欲舞!黛玉近前,更觉得款款作态,依依有情!黛玉不禁细细赏玩了一回。因警幻已差侍女将香送来,回至屋内,黛玉便另拣了一个龙纹小鼎,将那香试点起来。果然香得幽静,一缕馚馡似兰胜蕙。见壁间有一断纹古琴,便取下抚弄。那琴身像蛇皮似的,背面刻着鸟篆二字,名曰“风吹”,拂弦清越。黛玉先弹了一曲《天风海涛之曲》。接着,又把自己和宝钗的琴曲弹了一遍,到末段弹不下去,便随意改了两句,都是声声幽咽,不觉泪随弦坠!晴、钏等先只默坐细听,听到后来,晴雯也心有所感,忙哄着黛玉将琴收起。又闲话了一回,方睡。
过了一天,警幻差金钏儿将迎春接到太虚幻境,送入“薄命司”。迎春忙定之后,便过来看黛玉。一见黛玉,拉着手就泪流不住!黛玉看他形容憔悴,想起生前宝玉说过孙绍祖种种虐待,惨无天理;又想到自己伶仃孤苦,也自无声掩泣!晴雯、金钏儿劝了几番,方才劝住。迎春自将贾府诸事及在孙家所受的种种虐待,同黛玉等诉说了一番。因司棋来看迎春,天色晚后,便扶着司棋去了。
黛玉看他走远了,影子不见,方自回房,叫晴雯点起炉香,要重按琴谱。只觉心绪纷乱,试抚几回,总弹不下去,只得歇下。歪在榻上装睡,想着迎春所说的话,与自己镜中所见无不吻合,始信宝玉并非负心。又想老太太素来疼我,都是凤姐他们鼓捣的,把他老人家给懵住了,后来闹到如此,未必不追悔!可是,追悔又当得什么呢?又想起自己父母早亡,亲事无人主持,以致弄成如此结果,假若任他们胡乱嫁了,遇着非人,那二姐姐不就是榜样么?如此逐层想来,几乎柔肠寸断!到夜里,晴雯、金钏儿都睡了,黛玉在**抱膝坐着思前想后,哭了一回,又想了一回。头一着枕,却已睡着。这是他近来养心的好处。
但黛玉却终难释怀,依然添了许多眼泪,他自从焚稿之后,久断诗情。一日,黛玉在绛珠宫临窗独坐,正值沉阴天气,恹恹愁闷。想起自己与迎春遭遇不同,一样是飘零薄命,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便随意作成了一首古风,取一张云锦笺写将出来。题目是《落花行》,那诗是:
东园花暗惊痴蝶,西园花冷鹃啼血!
蝶怨鹃愁各自悲,昨日夭红今日雪。
东西飘恨随流水,当时同在春风里。
春风流水一相逢,梦断当时斗红紫。
花底春泥葬暗香,花前粉镜对残妆。
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
愁红零乱人空惜,愁人妆泪红俱滴!
絮老莺疏又一春,春风至竟无情极!
写完了,自己低吟几遍,心中想道:好久没做,到底生疏了!又想从前做的《葬花诗》,还有鹦哥念着,如今连鹦哥也没有了,哪里找得着解人呢?想了一回,只悄自弹泪!晴雯进来瞧见了,说道:“姑娘又做诗么?还是少做的好!这些时脸上刚显着丰满点,操那些心做什么?”
正说着,就见金钏儿和迎春陪着鸳鸯走了进来。原来贾母归西,鸳鸯殉主,已被秦氏接入太虚幻境。黛玉听说老太太去世,心中一阵悲惨,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鸳鸯因又说起雪雁配人,紫鹃给了宝玉房里,总不跟宝玉说话,黛玉听着,触起前景,不免又伤感一番。鸳鸯到后,秦氏升入情天,来与黛玉告别,黛玉即在绛珠宫开了个话别小宴。次日,众人一齐送秦氏升入情天。鸳鸯亦就此入主“痴情司”,专管那风情月债。交代不提。
做书的说到这里,又想起王凤姐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要接着说那荣国府的事了。
那日,贾琏听了余仁、赵亦华转述赖大回复的话,赵亦华又劝他向彩云、玉钏儿商量,将王夫人首饰偷出暂押,以了年债,贾琏总觉不妥。回至房内,便详细告诉了平儿。平儿亦觉不妥,要贾琏把实话回了王夫人,或许有几分可望。正在商议,却见小丫头进来说林之孝等着回话。贾琏忙即走出,不想就听到一件天大的喜信儿。
原来,那年何三纠合伙盗,偷去贾母房内细软贵重物件不少。那何三被包勇当场击毙,其余伙盗将偷去脏物,朋分各散。内中有周瑞的侄儿周四,占取较多,一时便阔绰起来,吃喝嫖赌,将金银似淌水般花用,花完了,又将珠宝首饰陆续变价,幸喜不曾被人勘破。其中另有大珠子三串,每串一百零八粒,原是预备做数珠用的,大的如龙眼核,小的也比绿豆大些,俱是一律精圆。周四也知此物贵重,惟恐在京露眼,被人侦缉,特地设法将他运到津沽,另托人拿到各珠宝行议价。
不料各行先已奉过地方官的密谕,设词将来人稳住,一面专人报信。少时,捕快来到,人赃现获,一并解县。县官审过一堂,取了口供,忙即回明节度使。
此时范阳节度使便是曾任西安的云公,他和贾府本有交情,又见圣眷正隆,岂有不尽力的!当天即用公文行知五营衙门,吩咐签稿并送,一面由文案缮函告知贾政。毕竟公文迅速,所以京营先接到便打发差弁来说明了此事。林之孝得信,忙即来回明贾琏。
贾琏闻知详情,不胜狂喜。即至内书房面回贾政,贾政也是喜出意外。次日,云节度的私函也到了。那贾政如何函谢云节度及遣抱领取失赃,不必细叙。
不日,将珠串领回。只拣最大的一串,暂押了三万银子,已经够清付账目,绰乎有馀的了。后来天津府县从获犯口中究出周四踪迹,又将他拿获,依律严处,并搜得赃物颇多。那赖尚荣枉自设下毒计,要欺占贾府家私,究竟何曾如愿!他本是浮浪子弟,后来又因越墙调戏妇女,从墙上摔下来,跌折左腿,变成残废。可见恶奴欺主,天道不容,才有此昭昭的报应。
如今却说贾府新年过后,渐近春融,史湘云家去了,探春因周统制奉旨来京陛见,姑爷随侍同来,在什锦街赁下住宅,也搬回另住。一时,荣府中不免寂寞。此时薛姨妈家中,香菱去世,丢下的孩子由蝌儿媳妇领了过去;宝蟾近来虽仍不会理家,倒也知道安分,不再挑三窝四的了。王夫人见宝钗月份一天大一天了,想请薛姨妈常在宝钗身边照应;薛姨妈要将家务全交给蝌儿媳妇,又不完全放心。是以王夫人便同他商量,请他索性带着全家仍搬到梨香院外边两所房子来住。薛姨妈因是两便,答应下来,从此就在荣府住下。
那薛蟠素来任性,狂嫖滥赌从无检束。在监里圈了两年,虽然仗着银钱上下打点,不曾受苦,却也关得他火星乱迸。及至遇赦赎罪回来,薛姨妈惟恐他在外惹祸,终日看紧了,不放他出去,偶然借故出门,寻访冯紫英等一类朋友,或是到锦香院中闲逛,总也不得畅意。听说搬回贾府,又可与贾琏、贾蓉浪**子弟寻花问酒,朝夕追欢,心中先自欢喜。赶忙催着家人收拾,不到五日便已搬来。
那上房是个大四合院子,也还宽敞,又另有书房客厅。薛蝌只占了书房三间,自去下帷用功;薛蟠却忙着去寻贾府爷们。
此时,贾珍正约合着一般勋贵子弟,在宁府校场练习骑射。原来贾珍素性好武,前此也曾校射赌酒。只因染了公子哥儿的习气,又不善择交,渐渐的赌胜于射。这声气传出去,惹得台谏们纷纷弹劾。后来身到海疆,目睹海氛不靖,兵备积弛,更激动他戮力从戎之意。此番回来,整理庄产,甄汰家丁,渐已就绪。见了那些世旧,提起结会校射,大家都甚踊跃。
那会芳园围墙以内本有一大段空地,是宁国公当日点兵的校场。贾珍命小厮们划去荒榛,竖起射鹄,又添买了雕弓骏马,便按日演习起来。
同时,镇国公之孙牛继宗、理国公之孙柳芳、治国公之孙马尚清、齐国公之孙陈瑞文、平原侯之孙蒋子宁、襄阳侯之孙戚建光、锦乡伯之子韩奇,以及陈也俊、冯紫英、卫若兰等华宗贵裔,咸来与会。本家子弟如贾琼、贾璜、贾珩、贾菖、贾芷、贾菱等,有的真来习武,有的借此亲近贾珍,却也来了不少。荣府中也遣贾环、贾琮来此,随同肄习。日间轮校骑射,晚间聚饮而散。贾珍定下规约:轮流互作东道,只较优劣不赌胜负,也是惩前毖后的意思。
薛蟠知有此会,心想念书既然耽误了,借此习武立功也还不晚。寻着贾珍,愿来凑趣。他本是前次校射有份的,贾珍自无不允。从此薛蟠便也按日赴会。因他秉性好胜,不肯甘心输人,后来又另买了一匹通身漆黑、银顶雪蹄大马,习骑校射竟益发认真起来。薛姨妈、薛蝌知道底细,也便不再阻拦。
这里贾兰却另忙着下帷用功。一日,因贾政问他文章,贾兰便将刚做的一篇题为《管叔以殷畔》的文稿,呈给爷爷。贾政看那文稿上有许多浓圈密点,知是代儒看过的,便戴起花镜从头细看。觉得从起讲起,文气就非常充沛;起股、中股也都能扣着题旨,切实发挥;看到最后两小股,代儒密密夹圈,在格子上批着“目光如炬”四字。贾政看了两遍,也觉得很有意思,却嫌他笔锋太利,便对贾兰道:“这两股你师父以为很好,我觉得太露锋芒,场里头倒不合式。况且,会试又与乡试风气不同,乡试还有取才气的,到了会试,总是取那四平八稳的文章。你只看近几科的闱墨,就知道了。”贾兰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正要退下,又听王夫人唤道:“兰儿!”便走至跟前站住。
王夫人道:“用功是好事,身子也是要紧的。我听说你前儿考首善书院,领卷子回来,一直做到三四更天,多么伤身体哟!以后切记不要熬夜!”贾兰道:“平常总是早睡的,就是那天晚点。”王夫人道:“我生的儿女—你大姑妈做了娘娘,享尽了福去了;你老子小的时候就多病,好容易盼得娶了亲,进了学,生下了你,我正喜欢呢,他可去了;到你宝二叔,未免娇养点,也是千灾百难的,刚刚娶了亲,中了举人,你二婶子又有了喜,他又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指望谁呢?眼下只有指望你了!你爷爷是望六的人了,家里这个重担子,全在你身上!你可要……”说至“要”字,不由得声酸泪咽说不下去!贾政听了也无限伤感,便独自踱了出去。
贾兰心中凄惶,只得勉强忍住,劝慰王夫人道:“太太放心,孙儿是不走的!若说学问,我的经历很浅,但就读书所得,觉着古人大文章、大经济都是从忠孝两字出来的。咱们世禄之家,白白的衣租食税,若虚受厚恩,一无报答,这忠字何在?老爷、太太这么爱惜我,期望我成人,若不替我父亲图个显扬,这孝字何在?亏了忠孝,丢了根本,不但那膏粱文绣白糟踏了,就侥幸得了会闻广誉,也等于欺世盗名一流,不足齿数的了!”王夫人听他这话,非常欢喜,拉着贾兰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志气,总算你老子没白生了你!以后千万记着,越要好强,越要自己保重。你看你爷爷听不下去,忍着眼泪出去了,不知多么伤心呢!”贾兰连声答应,回至书房。
从此,按日用功。写出卷折,呈给贾政阅看。贾政又替他送给世交老辈,指点了许多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