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和贾兰同在至公堂交了试卷,一路出来。贾兰因首场二三篇做得不甚惬意,还在那里谈论。宝玉笑道:“放心罢,你是必中的,将来还要发达。”贾兰道:“二叔呢?”宝玉笑道:“中了就完了,有什么说的!”又见贾兰身体尚小,背着考具,有不胜之态,笑着对他说道:“你这担子太重,可惜我不能帮你了!”贾兰只当戏言,并不在意。二人说笑着去到了龙门,正赶着放二牌,那些考生都缴了照出签抢着出去,只见万头攒动,如人山人海一般。
宝玉故向人多处挤去,一岔就离开了贾兰,混在人群里,先闯出来,又赶出城门,一溜烟向空旷处跑去。猛听空中说道:“等你多时,还不走么?”正在惊愕,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现在眼前。宝玉忙即倒身下拜,口称师父道:“弟子也是该走的时候了!但未得拜别老父,如何能了此心愿?”茫茫大士道:“来去了了,这也是当然的。且随我来。一当下就引宝玉至前面柳树林中,抖擞广袖,落下一领袈裟,还有僧衣、僧帽,眼瞧着宝玉道:“你就改了装罢!”宝玉大喜,即在林中更衣、拜谢,随从茫、渺二人飘然而去。一路走得甚速,也不知过了多少城镇,只像腾云驾雾似的。果然,在毗陵驿遇见贾政,到船头上拜别一番。前书已表,不必细叙。
且说宝玉别了父亲,心中悲喜两念,循环起落。喜的是超登觉岸,异日度引可期;悲的是目下长离,顾复之恩一时难舍。只听茫茫大士喝道:“尘缘已了,还胡想些什么?”宝玉听着,立时警悟,忙即收摄心神,扫空凡想。渺渺真人又从囊中掏出仙丹一丸给他吞下,满口生津,顿忘饥渴。
三人一路行来,早到大荒山下,只见苍崖翠壁,奇树长林,果然非同寻常。过了无稽崖,又到青埂峰,进入一个石洞之内。内中一间石室,便是茫、渺二人的居所,室中只有木鱼、蝇拂及佛经、道箓之类。原来柳湘莲早在这里做了道童,二人蓦然相见,自有一番惊喜。茫茫大士因令宝玉就同湘莲一处住着。从此,宝玉便在青埂峰与湘莲同居。日间听他师父讲些玄机净理,收拾屋子,砍柴打水,夜间各自打坐。过了一两个月,湘莲冷眼看他,倒真能服劳耐苦,心中暗自叹服。
那茫茫大士虽然教他许多功课,却不曾替他剃度。宝玉向来性急,那天在师父前侍立,趁便说道:“弟子来此尚未落发,还求师父依法剃度,永表皈依!”茫茫大士道:“持佛在心。一心奉佛,便与佛日近。所谓六根清净,也不在头发上说,何必定要落发呢?”宝玉又求至再三,茫茫大士道:“佛门广大,岂有不容!但是成就与否,也在各人缘法。你终究不是佛道中人,此时落了发,将来还要留起来,岂非多此一举!”
宝玉以为师父疑他戒律不坚,忙跪下垂涕自誓道:“弟子来此,斩钉截铁,一无回顾。若将来有隳戒律,愿甘泥犁之罚!难道师父还不能见信么?”茫茫大士道:“你志向甚坚,将来一定另有成就。此中也有缘法,也有因果,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彻底了悟不是我不成全你了!”宝玉不敢再说,却添了疑惑。背地里又私问湘莲,湘莲道:“这是未来的事,我哪里有未卜先知的份儿。古语说得好:‘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你只修你的便了!”
那天晚上,湘莲睡下,宝玉尚且静坐。想起日间师父的话,虽然藏头露尾,照那大旨看来,我修佛是无望的,将来不知如何归结,心中忐忑不宁。因此,又想到家里,头一个是袭人,那个人不像守得住的。况且,太虚幻境又副册上分明说的是“优伶有福,公子无缘”,不定嫁给哪个唱戏的?这也是个定数,算来与我无干的了。只是苦了宝钗,幸亏他素性豁达,目下又已怀妊,果然能生个好儿子,也算有了依靠。又想起贾政、王夫人俱年过半百,太太一生心血,只注在我一人身上,我走后不知要如何伤痛!古来高行僧佛,固然有超度父母借此报恩的,我若修佛不成,可还有什么馀望呢?又想到林妹妹临终恨我到那般地步,我曾许他去做和尚,现在我真做了和尚,不知他知道与否?果然知道我做了和尚,他又作如何感想?还恨我不恨呢?那年我听见林妹妹凶耗,一时痛极昏厥,遇见那人,他说林黛玉已到了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若这话果真,将来或许见得着?今儿师父说的什么缘法、因果,也仿佛是指的这件事。这么想起来,师父不许我落发,其中颇有深意。倘若到太虚幻境去,光秃秃的样子,如何见得林妹妹呢!
湘莲一觉醒来,听他似乎自言自语,只听不出说的什么,不禁暗笑,说道:“你这人始终是拖泥带水,倒还要落发受戒去当苦行和尚?不要叫我羞你啦!”宝玉无言可答,只有敛容收心,腼然内愧。
又过了几日,茫、渺二人忽唤湘莲、宝玉至他石室,说道:“我二人要云游去了。你等道力甚浅,切要谨慎,不可远出。倘或遇着虎豹,或为魑魅所乘,都不是当玩的。”又再三叮嘱方去。湘莲、宝玉自送师父去后,头两天恪守师训,照常在石室静修。宝玉素性好动,渐渐的心猿难制。一日乘着天空晴暄,便一再央及湘莲到洞外松林走走,又在山石间坐坐,赏玩那天然丽景。二人谈起各自姻缘,都不免一番感伤。次日,宝玉要去看他的前身那块灵石,却被柳湘莲极力拦住。宝玉再央及,他也不肯听,只可作罢。这且按下。
却说“情”之一字,自古至今最难打破。所以太虚幻境有那“痴情司”,将“情”字上又加一个“痴”字,正是为一般痴男怨女而设。诸君但看那柳湘莲,初意何等斩钉截铁,一闻宝玉说到尤三姐之事,便如霜后草根,逢春复活!何况宝玉出家,本来为的是林妹妹呢!就是黛玉临死如何怨恨宝玉,恨之愈深,其情愈切,又何曾能忘了宝玉?
那日,黛玉在潇湘馆病至弥留,嘱托了紫鹃几句话,还拉着手未放。陡然想起宝玉那回禅语,说得如何扎实,一旦竟自负心,不免咬牙切齿!刚说到“宝玉!宝玉!你好……”一阵昏迷,魂已出窍。看那天色都是黄沉沉的,身子倒轻松了许多。正不知向何处投奔,却被警幻仙姑差了晴雯接至太虚幻境。警幻早带着秦可卿,站在太虚幻境的石牌坊下迎候黛玉。原来晴雯、金钏、司棋、瑞珠、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元妃等已先在太虚幻境了。晴雯、金钏在“秋悲司”;司棋在“春感司”;警幻仙姑的妹子兼美原管“痴情司”,后升入情天,即由秦可卿管着“痴情司”,尤二姐、尤三姐与他住在一处。当下,警幻说些原委,将黛玉引入绛珠宫里。黛玉眼前一切虽然新鲜,却又仿佛曾经见过。大家坐定之后,秦氏不免问起两府之事。警幻见他们说得起劲,先告辞去了。黛玉自然也问些太虚幻境之事。正说着,金钏儿进来问候。大家又说了一回话。秦氏因瑞珠来接,便先自回去。黛玉留晴、钏二人在此同住。
吃罢晚饭,侍女们已掌上银灯,放下护窗锦帘。黛玉斜靠在斑竹湘妃榻上,和晴、钏二人随意闲谈。晴雯急着要问宝玉,又不敢造次,只得绕着弯子说道:“我到了这里,别的倒也不想了,只舍不得怡红院那棵海棠。偏偏我被撵的那一年,好好的花全萎了,好像是为我似的!”黛玉道:“你不知道那海棠又活了,还在冬月里开着满树的花呢!”晴雯道:“花树枯了重荣,也是有的。只是冬月里开花是反常的事情,恐怕不是好兆罢?”黛玉道:“可不是么!宝二爷那玉……”说至此,似万箭攒心,便咽住了。晴雯忙问:“那玉怎么样呢?”连问了几遍,黛玉才说道:“丢了!”金钏儿慌忙道:“那玉是宝二爷的**,丢了可怎么好?”晴雯忍不住,只是哭。黛玉触起前情,拿着碧绡巾遮面,也无声暗泣。金钏儿要劝也不好劝,又思起他的委屈来,自向一旁落泪。一时满屋凄惨。窗外竹子被风吹得刷刷的响,似助他们悲咽。还是晴雯先住,强装笑容道:“好好的哭什么,我真傻了!”金钏儿道:“都是你闹的,还有脸说呢!”侍女盥巾奉与黛玉。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对晴雯说道:“你们真是……”说了半句,又复咽住。
晴雯因要解黛玉的悲感,便回去将自己捡来的一幅冰鲛縠、一张窄长的泥金粉红锦笺,拿来给黛玉看。黛玉接过,先看那冰鲛縠。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宝玉那篇《芙蓉诔》。黛玉觉得刺心,忙即撂下。无奈晴雯再三央及,黛玉没法,只可逐句念着讲给他听。
晴雯道:“怎么叫我芙蓉女儿呢?”黛玉道:“那是小丫头们信口编的,说你做了管芙蓉花的花神,他就信实了。”晴雯道:“我怎么配管芙蓉呢?若说林姑娘,倒还安得上!姑娘可记得那年宝二爷生日,我们凑份子闹酒,行那个占花名的酒令?姑娘刚好抽着芙蓉花儿,还有‘莫怨东风’的诗句子呢!”黛玉听了,回想前情,心中幽怨稍释,便从头至尾仔细讲解下去。讲到“高标见嫉”,“直烈遭危”等句,晴雯已听得愣了!又讲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芳魂与倩影同销”、“娇喘共细腰皆绝”,晴雯不住伏在案上呜呜的哭!黛玉心中也自难受,便说道:“你若哭,我就不讲了!”晴雯哽咽半晌,方才忍住。
渐渐又讲到“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晴雯越听越气,不禁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道:“二爷只知道那些人可恶,哪晓得是窝里反!全是袭人那浪蹄子鼓捣出来的!我从旁听着,他不但忌妒我们,就连二爷到了林姑娘、史姑娘那里多坐一会子,或是去得早了回来得晚了,他还要翻老婆舌头呢!他只管毁别人的名气,倒骗得太太当他好人,一个月偷给他二两银子。什么事瞒得了我!”这几句话触动了黛玉的心事,频频将绡巾掩泪,不能再讲下去。金钏儿道:“你说我婆婆妈妈的惹姑娘伤心,你这个怎么说呢?真是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晴雯故意拣文中僻字,指着问道:“林姑娘,你瞧瞧这些是什么字?笔画这么多呀!”黛玉不禁破涕为笑。晴雯又央及他接续再讲,只可重又讲起。那篇诔文很长,歇了几次,才算讲毕。
黛玉道:“那天,他在芙蓉花底下念了半天,我就偷听了半天,还瞧见他擦眼抹泪的!那几句‘黄土垄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深’,我嫌他做的不好,他还又改了呢!”说到此,因想起“我本多情,卿何薄命”二语,当时听了有点刺耳,好像是诔我似的,到如今果成了谶语!在晴雯负屈夭折,尚且得到这篇文字,如今我呢?连晴雯也不如了!真觉得茫茫天壤,悠悠长恨!回身就榻,取巾掩面,又暗中饮泣。晴雯本来勉强忍住,见黛玉如此,心有所感,更哭得泪人儿一般。
金钏儿却拿着那张锦笺反复细看。原来他不像晴雯一字不识,跟王夫人这些年已认了不少的字。就九光灯下一字一字的看来,有认得的,有认不得的。念到“添衣还见翠云裘”,居然七个字全都认得,捉摸了一会不禁嗳哟道:“这纸条是二爷给你的罢?你瞧这上头什么翠云裘,不是指着你补的那件孔雀毛氅衣么?”晴雯不答,哭得更痛。倒把黛玉引得笑了,说道:“傻丫头!到了这里,梦还不醒么?若是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可不敢要你了!”金钏儿道:“他在‘秋悲司’里住着,一提起来,也是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的眼泪!”
黛玉道:“这也怪不得他!我听见他无故被撵,背地里也哭过好几次,难道模样生得好点的便是狐媚子?这话我就不服!”晴雯哭了半晌,自觉无谓,正在忍泪凝思,听到此言,便接口道:“正是这话!袭人他们鬼鬼祟祟的事情,瞒得了谁?只不过不说罢了!但愿他们永久的在高枝儿上,别要爬的高,跌的重,叫别人趁愿!我们冷眼瞧着就是了!”
因渐渐有些寒意,听窗外风吹竹枝飕飕不已,晴钏二人吩咐侍女们,将给黛玉预备的衣服拿了一件,服侍黛玉穿上。他二人也各自加了衣服,又说了一回闲话。黛玉明早要见元妃,便提前收拾就寝。
次日,黛玉一早起来,晓妆完了,便去见元妃。宫娥引至内殿,免礼赐坐,问了许多的话。又问起宝玉,黛玉支吾了半晌方说:“还好。”元妃看出他的神气,也不再问,只说道:“我在这里也闷的慌。难得林妹妹来了,没事多来谈谈。我过几天还要亲去看你,千万不要拘礼。”
黛玉下来,又去回拜警幻。警幻领他各处看了一遍,又引几个仙女向黛玉相见。他们见了黛玉非常亲热,说了许多倾慕的话,还说道:“上回警幻姐姐就说要约贤妹生魂来此游玩,不料倒来了一个浊物!我们从那天盼望起直到如今,这才算盼着了!”黛玉虽不接洽,也觉得情意可感,周旋了好一会子。又向警幻说起要将晴雯、金钏儿二人留在绛珠宫服侍,那警幻自无不允。临走的时候,又送给黛玉一面宝镜,珠光宝色,圆如满月。说道:“此是‘风月真镜’,贤妹静中澄照,自有灵悟。”黛玉连忙收起,殷勤致谢。
那天回去,因仙机深秘,并未向晴、钏二人谈起。到夜深他们都睡了,方拿出试照,见那镜中一片云翳渐渐放开。先见一所房子,红围翠绕,似是新房,宝玉倒在**放声大哭,一会子便昏厥过去,那哭声犹隐隐在耳!忽然又变了样子,那地方宛似潇湘馆,中间停着灵柩,贾母、王夫人、宝钗都在那里痛哭。一个金冠华服的正是宝玉,抚棺顿足,更哭得死去活来!大家要搀扶他出去,他撞头不舍。黛玉看了心中一酸,眼泪如珠串子一般,衣襟前已湿了一大片。忙将绡帕掩住,定眼再看,却又似绛珠宫的光景,一个癞和尚引着宝玉远远行来,渐至宫门,那和尚便不见了,却有一侍女将宝玉引进,直至镜前,突然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黛玉吓了一跳,手中乱颤,那镜子便掉在枕旁。
此时,万绪交集。细想镜中所见,宝玉似有无限愧恨。仿佛听说他成亲的时候,尚在病中,必是昏愦无知,由人摆弄的,及至苏醒过来,追悔无及,所以有这般情状!因此,把怨恨宝玉之心融释过半!又想这么一个小小镜子,又能鉴影,又能闻声,却也奇怪!且看他是什么做的?于是,拾起此镜拿向灯前细看:其光采宛若水银;辨其纹质,叩其音声,又似良玉。竟无从审定。再看那上面似有细字,仔细辨认了一番,原来正面有“风月真镜”四字。
刚才照的还是背面。忙又静心凝神,重向正面瞧去,却见云光闪处,现出一所宫殿式的广厦。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其中,自己和宝玉正陪着说笑。少时,又换了一座花园,那格局与怡红院相仿。中有一男、二妇谈笑正欢,却又是自己和宝玉、宝钗的影子。须臾间摆起长筵,上坐的即此三人;下面尚有十二个女子,细看去似有晴雯、金钏、紫鹃、莺儿诸人。其余也面貌甚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忽见四面彩云飞起,将镜中人物遮住,结成了“仙福”二字,渐闪渐淡,寂然无睹!黛玉看了,心中也有一番猜疑。转身就枕,尚在仔细寻思,却因他注目多时,精神疲倦,一到枕上便睡着了。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宝玉出场走失,四处追寻,迄无下落。到了发榜,宝玉、贾兰都中了。皇上看进呈各卷,第七名贾宝玉,文章最是清奇。原来此次钦命首题是“知止而后有定”五句,宝玉博究道书,兼通禅悟,又参以诸子之学,那篇文章精心结撰,自然是空前绝后的了。又问知宝玉、贾兰便是贾妃同胞弟侄,据贾兰详述宝玉场后走失,皇上特命五军衙门一体访寻,访着了还要召见擢用。此时宝玉已在大荒山青埂峰石室深藏,却向哪里寻访?直至贾政在毗陵驿遇见宝玉,写信告知家里,才知是超凡出世去了!
宝玉素来秉性随和,对众姐妹和丫鬟们更是细心体贴,大家无不想念。最苦的是王夫人和宝钗。一夕,王夫人在枕上想起宝玉,正在伤心落泪,蒙眬睡去。梦到一处,似是深山古洞,见宝玉身穿僧衣,笑吟吟的迎出来,却又不曾落发。王夫人问他因何出家,宝玉只是笑。再三问他,又要拉他回去,宝玉笑道:“太太,我到天上寻着了林妹妹才家去呢!”说着,便往洞里去。王夫人不舍,跟了进去,迎面一个癞和尚大喝一声,不觉惊醒。心想:宝玉此去分明为的是黛玉!他们二人的心事,袭人都和我说了。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岂有不疼他的?那回在老太太面前提起他们的亲事,若说性情呢,自然是宝丫头稳重,我因此就没有主张,以为老太太向来疼林丫头的,若肯成全他们,也是一件好事。想不到老太太先变了卦了!这都是凤丫头撺掇的,闹得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我一辈子的心血白扔了!我看宝玉成亲之后,和宝丫头也不算不好的,为什么硬着心肠撂下,还赶着林丫头去呢?
次日早起,探春上来请早安,王夫人便把梦见宝玉的话告诉他。探春道:“不是我们批评老太太。自小儿就把他们搁在一块儿,耳鬓厮磨的,自然比别的姐妹们亲厚。那回紫鹃只说了一句玩话,就害得二哥哥病了那一场,老太太不是没有瞧见的!临了,硬把他们拆开!这是林丫头死了,若不死还不定闹出什么笑话呢?”王夫人道:“他们的事,我也都知道。那回提亲,我就没敢开口。总以为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什么事都见得多了,一定处置得不错。谁知道成了这个结果呢!”探春道:“太太也不必追悔,凡事都是一定的。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金锁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出家的又是他,既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见是有定数管着的。”
一会子,宝钗上来,王夫人便将话截住,却也听见了话头话尾。他外面极力矜持,有时还在背地里劝慰王夫人;到了独居深念的时候,也淌了无数眼泪。此时探春从王夫人处退下,又同至宝钗房中说了一回闲话。一时又说到宝玉,宝钗道:“他和林妹妹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前一向我总远着他,就是为此。我妈妈也何尝不知道?到了提亲的时候,偏又忘了。那时我妈妈问着我,三妹妹你想,咱们这样人家,一个没出门的闺女,能说不遵父母之命么?我只有哭的一法,他老人家也没理会。后来,我又想了一个主意:等我过了门,把这里头的利害向老太太、太太彻底说了,仍旧把他们成全上。我就是名分上让他一点,我们这么好的姐妹,还有什么说的?想不到我刚来,颦儿就过去了,这主意也使不上。我实在没有法子,才想把至情感动他,希冀不至出别的岔子,到底也是白废!听说颦儿已到了太虚幻境,但愿他修成了找到那里去,依旧完聚。至于我呢,既然有老母在堂,不能一死了事,替他守节抚孤还不是应分的么?将来见着他也罢,见不着他也罢,横竖对得住他就是了!”探春道:“你这番话真是心坎里发出来的,我想不到你能够如此豁达!若是你和颦儿掉个个儿,只怕他就不是这样存心!”宝钗道:“颦儿那个人,若处我的地位,一定是死!我想死倒容易,若都拼着一死,那未了之事可交绐谁?况且,还有这血泡泡在肚里,天还不容我死呢!”探春听了,更为叹服。
此时,大观园尚在荒废。探春归宁,只住在荣禧堂偏院,也有二十来间房子。为的距上房最近,在王夫人跟前朝夕承欢、慰解。不久贾政回来,王夫人要安慰贾政,只得抑悲自遣。紧跟着又是贾赦免罪回京,邢夫人和各姨娘、嫣红,贾琮都搬回另院居住。他们原有小厮、丫头们遣散了许多,又得重新安置。
过了些时,贾珍由海疆回来,仍袭宁国公世职,并赏还府第庄田。到京的第二天,便入朝谢恩。皇上即时召见,奖勉了许多话。原来他在海疆帮着安国公肃清海寇,颇著劳绩,安国公另有密本奏保,所以有这番恩典。贾珍收回府第,便来见贾政、王夫人,备致感谢,一面接尤氏婆媳和一般姬妾仍回东府。究竟经过一番抄没,府中一切家具铺设,都要从新添置。
忙中易过,转瞬便到深冬。史湘云听见贾府种种不顺之事本要来慰问。无奈姑爷抱病沉重,实在顾不得。到姑爷没了,三七里出了殡,正在热丧,又不便出门。一直挨过了百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场后迷失,想起宝钗素日相待甚厚,如同亲姐妹一样,如今他遭了此事,不去看看,心里如何过得去?便雇了一辆轿车,带着翠缕,一路向荣府而来。
到了府门口,正赶上宝玉赏了文妙真人的道号,许多人在那里报喜。到了上房,又见惜春因要搬离栊翠庵,王夫人、宝钗苦劝不住,正在说话。大家相见,王夫人见他淡妆素裹,想起他也是新寡,不免叹息,劝慰几句;湘云少不得也安慰夫人、宝钗几句。大家说了一会子,湘云便同宝钗,惜春带了翠缕、莺儿,到大观园来找探春。
进了园门,走过石山,便瞧见一派荒凉景象:沁芳闸的水都干了,池中堆着许多枯草;远远望见一带粉墙,粉痕剥落,藓迹斑斓;墙内千百竿老竹,有半枯的,有全枯的,也有新长出来的,尚有些绿意。原来自老祝妈死后,潇湘馆竹子因无人管理,先干后冻,死了许多,今年才又新返了一些。大家刚要取路往秋爽斋,恰好探春带着侍书从石径中出来,迎面碰着。探春同湘云寒暄几句,一同又到了怡红院。只见廊阶芜秽,花树离披,那编竹花障也坍倒了大半,廊子上尚挂着空鸟笼子。又走了两三处,还算是蘅芜院不大改样。走到红香圃,只剩一片荒畦。因探春、宝钗等走得乏了,在廊间小坐歇息。
湘云独自绕到太湖石后,去寻那年醉卧的山石,却被积雪遮住,白茫茫的认不清楚。心中暗想,花儿开了一春,就如同人生一世,任你如何绚烂,终归寂灭。不要远说,即如那年在这里轰饮传筹,何等热闹,已经不堪回首!再想起自己漂泊无依,夫家算完了;看婶娘平日相待的情形,娘家也没法去住。这里从前靠着贾母疼爱,差不多也同家里一样;现今贾母已逝,王夫人相待虽好,只是面情。追想那年大雪,披着贾母的猩猩毡斗篷,束着腰带,和丫头们扑雪人儿;还有一年大雪,和宝玉在芦雪亭烤鹿肉吃。那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倒成了穷途嫠妇。真是对比茫茫,百端交集!愣愣的看着残雪,不觉呆住了!探春等见湘云久不回转,打发翠缕来寻,湘云这才如梦初醒,忙回至廊下,会着众人。因李纨已到里院住着,大家遂不去稻香村,出园回来,惜春怕紫鹃等他,自往栊翠庵去了。原来黛玉死后,雪雁配了小子,紫鹃被派在宝钗屋里,但他背地里总是擦眼抹泪的。后来惜春要修行,他就求了王夫人,跟着去了。
此时,袭人已嫁了蒋琪官。那蒋琪官住在郊外紫檀堡,离城有十多里地,也有些田地产业,待袭人也很好,上下都称袭人奶奶。袭人自己在外头亦不肯说是丫头,只说是荣府里的四小姐。宝钗听说袭人假充小姐,很不以为然。倒是麝月,心里只有一个宝玉。原想若是宝玉死了,他便跟了去。自贾政家信到了,知道宝玉出家,他辗转思量,便又决定了一个主意放在心里:若是容我在这里呢,我便尽我一辈子的心,目前伺候二奶奶,将来扶持哥儿,也算对得住宝玉的了;若是依老爷的主见,定要打发出去,那可没法子,只得拼着一死。背地里只和秋纹谈过。
及至袭人出去,他心里想:袭人是宝玉第一个人,又是一半过了明路的,尚且要打发出去,像我们更不必说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我地位虽不如袭人,说起受恩是一样的。他平日挑三窝四,损人利己,什么事我不知道!那年诓着宝玉说要出去,害得宝玉失魄落魂。他趁此又要挟了许多言语,宝玉件件依从,甚至断钗立誓。又有一回呕些闲气,说死说活,宝玉说道:“你死了我当和尚去!”看得他如同林姑娘一样。就是万一宝玉死了,他不能跟了去,也应该守的,难道忍心说第二句话?如今不过当了和尚,他便掉头不顾,往前溜达着去了!倘或一朝宝玉还俗回来,看他有什么脸见人!往常宝玉在家,什么事他都站在头里,我只可跟着他走,现下他别抱琵琶,负恩改嫁,我也跟着他走么?如此思前想后,非只一日。这天屋内无人,又和秋纹细谈肺腑。诉说一番,又啼哭一番;且怕外人听见,勉强抑止,不敢放声。不料一口气堵住,便昏晕过去不省人事!秋纹又惊又痛,连忙喊了众丫头进来帮着叫唤,总不见苏醒。
这里秋纹虽赶着回了宝钗,宝钗亦连忙传知外面管事们速请大夫,无奈王太医在太医院里值夜班,来不了;另一位治奇疾神效的大夫金针王先已出马,辗转寻着,刚来到府门,麝月已经气绝体冰,面带笑容去了!眼角还挂着泪痕。
王夫人闻知,即令宝钗同湘云搬至上房偏院三间北屋暂住,留秋纹、碧痕等在那里看守。贾政那天在东府贾珍处吃饭,夜晚回来,闻王夫人告知此事,非常感叹!当下即叫贾琏进来,当面咐吩:一切悉依宝玉侧室之礼,移至梨香院从丰殡殓,过七日移灵家庙。发引之日,宝玉房下诸人,皆送至铁槛寺安厝方回。贾政又传谕另赏百两给他家里。在麝月也算很风光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那晚宝钗和湘云同住东偏院,莺儿、翠缕即在外间作伴,谈起麝月、袭人。里间宝钗、湘云也正在闲谈。听见他们议论,不免暗添伤感!宝钗道:“像麝月这样,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就没有他的造化!”湘云道:“宝姐姐,你向来豁达,何以也有迂论?若论我们二人所处的境遇,都得算命苦的!可是,你比我就强得多了:头一层,你有母有兄,家里也还过得;第二层,翁姑健在,又听说你已有喜信,将来生个好儿子,作老封君,那稻香老农不就是榜样么?”宝钗道:“我那个哥哥,你还不知道么,只有叫我担心的!这两年,我妈妈也是七病八痛。至于仰事俯育,哪一件是容易的?都说希望将来,谁知道将来怎么样?我也不做此痴想。做程婴,做公孙杵臼,所见不同,各尽各的心罢了!”
湘云道:“大凡一个人的性情,和他一生福泽很有关系。不是我当面恭维你,像你这样待人处事,怎能没有后福?你看那颦儿,口角尖刻,做诗也好用奇僻的心思。我劝过他多次,总改不了,到底缺寿!”宝钗道:“说起颦儿,我们也很好的,我当他亲妹妹一样看待。那年我搬出去,就舍不得他,还单寄给他琴曲呢!他那人另是屈原、贾谊一流人物,那性情专挚我们都不如他,只不过世故上差点。后来那样多思多疑,一半由于境遇,一半也是病支使的,不能怪他!”湘云道:“那紫鹃又不是颦儿的屈原、贾谊么?”宝钗道:“就因为他们主仆性情相同,所以才有那样的情谊,这也是勉强不来的。”说罢,叹息了一番。
一时,宝钗想起湘云境况,知他家境艰难,劝他打个正经主意。湘云别无他法,只说万不得已,或许就到那侯门公府里去教书,空的时候,亦好做做诗、修修道。宝钗听他此话,遂教他索性搬到栊翠庵与惜春同住,又可修道,又可与姐妹们常常聚会,倒比教书强得多了。二人直谈到交了子初,才各自睡了。
次日,惜春闻知麝月之事,来安慰宝钗。紫鹃知湘云来了,住在宝钗那里,也跟来想见见湘云。可巧,湘云同宝钗寻薛姨妈去,都没有见着。紫鹃却到麝月停灵处炷香下拜,痛痛的哭了一场,然后回栊翠庵去。
原来,紫鹃本意也要跟黛玉去的,只因自己是贾府根生土长的奴才,去殉黛玉近于无名,所以就耽搁下来。自从跟了惜春,每日木鱼经卷里混着,心里倒比先清静。只是想起黛玉来,花晨月夕不免背人落泪。他起先因黛玉之死,也深怨宝玉负心。那天晚上,宝玉在他窗根底下站了大半夜,他虽然始终不肯开门,那一种柔情蜜意,岂能一无感动?后来,又听到宝玉出家的消息。心中暗想,往时在林姑娘身边,常听宝玉说当和尚去,这可真当了和尚了!记得那年宝玉说起这话,林姑娘听了这话还生气呢。如今他若知道了,还生气不生气?还是恨他呢,还是可怜他呢?丢下家里这些人,背地里去当和尚,又没有人领情,可才冤呢!此是紫鹃受宝玉那一番情感,有替他原谅的意思,才生出这些胡想。却不曾和惜春谈起。
此时,闻知麝月殉主,更增伤感。自己和麝月虽不甚亲厚,想到他致死之因,由宝玉出家而起;宝玉出家,却为的是林姑娘。岂不是林姑娘坑了宝玉,间接的又坑了他么?又想起自己要殉黛玉没有殉成,他倒真殉了宝玉。由怜生愧,由愧生敬,并成了一种痛泪。大家以麝月拼着一死,就有点傻气;紫鹃和麝月并非亲切,哪里来的这些眼泪,更是傻气。却不知其中都有至性至情。
惜春颇知前事就里,等紫鹃回至庵里,不免同他说些因果。说了一会儿,惜春便向紫檀架上检出一部《楞严经》,点上藏香,自向佛前持诵。紫鹃掀帘出去,在廊下凭栏小立。猛一抬头,见栏干外几棵红梅刚在试开。触景生情,忆起各种往事,又感叹一番。因想起听袭人说,宝玉独睡了几夜,盼着林姑娘来入梦,总没梦见,这才死心。宝玉呢,姑娘原也恨他,不给他托梦也是有的。怎么我们主仆好了一场,临终还拉着我的手儿不放,也不给我托个梦呢?我梦里若能寻着姑娘,就跟他去,我也情愿!谁知那天夜里,服侍惜春睡下,自己向蒲团上趺坐念佛,蒙眬中果真梦见自己到了绛珠宫,见了黛玉、鸳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