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日早晨,众姐妹到王夫人处来请安,刚吃了饭,见贾兰拿着个帖儿进来说:“爷爷派了出差了。”王夫人众人都吃了一惊,王夫人便问:“什么差使?往哪里去?”贾兰便将上谕递与王夫人,见上面写着:“谕旨。此案着派吏部尚书贾政、都统周琼驰驿前往,务期弋获,毋使一名漏网。随带司员着一并驰驿。钦此。”王夫人看完,递与探春,又问:“到底是往哪里去,查办什么事情?”正问着,人说:“老爷回来了。”王夫人迎着就问:“派了什么差了?”贾大人说:“昨日西北上来了个五百里的报,是拒捕夺犯,还伤了一员官,把县城都围了,看起来事情不小。才召见时,我也奏明合周某人是儿女姻亲。皇上说:‘这也无所回避,你们两个人倒可以商量着办。’又问:‘几时起身?’我奏的是初二日起身。又说:‘五天的光景,来的及吗?’我奏对的是这个事情要紧。上头很喜欢,就把手上带的扳指赏了。”
说着就摘下来与王夫人合众人看,原来是羊脂玉的,镌着“得其寰中”四个小小隶书。王夫人说:“难得这么合式。”又问:“这来回得多少日子呢?”贾政道:“净走路就得四个多月,还不知那里的实事是怎么样呢?只怕到家总得年底罢。”又对探春说:“你公公派了差,你也得早些回去。虽然不是兵差,也是好几个月的事情,不定还要打仗呢。”说完,自己出去点派几位老练精明的司员,又教贾琏拣那靠得住的家人派了几个,又整顿弓矢、腰刀等类,这里王夫人带着周姨娘、玉钏打点行李、衣服;李纨派人伺候车马,送探春回家。原来探春见众姐妹聚齐,又挑头重起诗社,已定于下月初二日头一社,自然只好作罢。众人送了探春回来,王夫人说:“我昨日作了个梦,很怪。可可儿的今日就派了钦差。”众人见王夫人满面忧容,也不敢细问。
不知不觉到了六月初一,贾、周二位大人请下训来,贾府的子侄都来送行。贾大人都嘱咐了一番,又向宝玉道:“你们都不用远送,就教琏哥送一站就是了。你合兰儿在家好好用功,练练字,明年还考散馆呢。”他叔侄二人垂手遵命。到了次日黎明,贾大人到祠堂拜辞了祖先,又到贾母遗念前行了礼,便上马长行。宝玉等送到郊外方回。
这荣国府自贾大人起身之后,接连着探春小产,贾芝、贾苓出天花,李绮的婆婆甄太太去世,就把王夫人婆媳忙了个昼夜不歇。渐渐天又冷了,又惦着贾大人年老出征,谁还起的上诗社来,所以竟把这件事也就搁下了。
忙忙乱乱,到了十一月二十四。贾、周二位钦差到京覆了命。天颜甚喜,下了一道褒奖的旨意,说:难为这文武两个老臣,办理甚善。真是兵不血刃,并未耗费国帑。就各赐了御宴一桌,又各赏假一个月在家休息。贾政对王夫人笑道:“若问心,真真对不住皇上!只好也得本着他们的奏折说几句,不然又是事情。”王夫人问道:“到底是怎么件事?”贾政道:“原是拿了个偷马贼解省,半路上出来几个人,并未劫去。那知县就出票拿贼,众衙役奉了这个差,就到各乡村搜寻,吓的那些老婆孩子都奔了城来。知县见人多,吓的就把城门关了。不知怎么,死了个外委,就报拒捕伤官。无非是小题大作,地方官想要邀恩的意思。不想就派了钦差,只好审明白了,把那糊涂知县革了,拿了几个贼就算完结了。真是天高皇帝远!”王夫人笑道:“为这么件事,跑了这么远道儿,可见官事没准儿了!”
贾大人在家休息,就有亲友来探望。到了假满,出去请安。此时已到年底,张罗过年的事。到了元旦,这日降下一道恩旨:因办理边疆有功,吏部尚书贾政拜了东阁大学士,都统周琼授了御前大将军。这二位大人谢了恩。就有许多亲友来贺喜,真是六亲同运,锦上添花。
贾相国自入阁之后,真是兢兢业业,调和鼎鼐,燮理阴阳,无人不感激。这年新正,恰值中宫诞生皇子,万岁爷在阳春殿召见贾中堂,又题起元妃在日何等贤淑,至今想起来还是伤心。这贾中堂便含泪叩头,劝解了一番。又问贾中堂现有几子,有无差使。贾政奏道:“臣长子贾珠少年亡故,长孙贾兰蒙皇上天恩,是翰林院庶吉士,次子贾宝玉……”刚说到这句,皇帝就问,说:“我记得他不是中举之后还丢过一回吗?如今有什么差使?”贾政碰头奏道:“皇上天恩,不弃驽骀,也是庶吉士。”又问:“你还有几个儿子?”贾政又奏道:“还有第三子贾环,尚未当差。”又问:“今年多大了?”回奏:“今年十九岁。”又问:“贾赦还在不在?多大年纪?如今在家作些什么?”贾政奏道:“臣胞兄贾赦现年七十岁,自蒙恩赦回,颇知悛改。家居无事,教教子侄们骑射。”皇帝又说了几件官事,便说:“你出去传给枢密院,贾环赏给五品龙禁尉之职。贾赦赏给三品的半俸,以养馀年。”贾政当面碰头谢恩,出来传了旨意。
回到家中,对王夫人细细说了一遍,一家人无不欢喜。自己又到贾赦那边告述,只见贾琏捧了旨意进来,将此事回明。又对贾政道:“叔叔明日带了三兄弟进去谢恩,我父亲还是叔叔代奏哇,还是自己进去呢?”贾政道:“我今日奏的在家教你们射箭,皇上很喜欢,还说身子健壮,自然是亲身谢恩的是。你就教他们办了折子来我看。”贾琏答应着去了。这里王夫人带着李纨、宝钗、平儿、如玉过来道喜,邢夫人接了进去款待。又见奶子们抱了芝哥、苓哥进来,给爷爷们请安。贾赦接过来一边抱着一个,对贾政说:“这才是人生第一乐事呢!”说着嬷嬷们接了过去。贾赦说:“这怎么好呢?”给你们点什么呢?”就叫小跟班的双寿:“把我前日得的那小羊儿,一个人给一只。”此时贾兰正站在旁边,笑着说:“爷爷,那羊是三只!”贾赦道:“三只怎么?难道这么大小子还玩羊吗?”贾兰笑道:“赏三个孙子,岂不是三阳开泰?”说的老弟兄两个都笑起来。贾赦说:“拉了去罢,不许合兄弟们打架。”
正说笑着,见贾珍带着贾蓉进来道喜。贾珍又给贾赦、贾政磕头,说:“早膳后旨意,侄儿放了京营总兵。”贾政道:“昨日问你来着,说去年你的马箭射的很好,今日却没提起。”又对贾蓉说:“你三叔有什么不知道的差使,还要你照应些。”贾蓉笑道:“爷爷怎么这么说呢?”贾政道:“这倒不是我谦逊,皆因你当了这些年了,诸事自然熟悉,总别教他外头得罪人。”贾蓉答应了几个“是”,随着贾珍进内给邢、王二位夫人磕头道喜去了。
头里贾琏遵贾赦之命,花三千五百银买了冯紫英城外的一处房子,又重新收拾了一遍,贾赦因对贾政道:“前日琏儿回那园子收拾得了,我就二月里挑个好日子搬了去。你嫂子向来不管事,就不用去了。”贾政沉吟了一回说:“依我说,大太太还是同去的是。不管事也是由来久矣了,然而老夫妻两下里,到底不相宜。”贾赦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皆因他们都年轻,怕照应不到,哥哥当了老忘八。”说的众人都忍着笑。贾中堂站起身来说:“明日谢恩得早些进去。”说着带了宝玉、贾环,贾珍父子也就随了出来。贾赦送出二门,回去。贾政对贾珍道:“你看大老爷的话,教人怎么搭茬儿呢!”贾珍笑道:“想来又是醉了!”一路说着到了书房,早有众门客迎了出来。这贾中堂看了折子,次日兄弟、父子、叔侄一同谢恩。回来,贾赦、贾珍、贾环到祠堂磕头,又到贾母遗念前磕了头。彼此两府互相庆贺,又有众亲友家贺喜,不必细叙。
到了二月初四,是个移徙的日子。贾赦信了兄弟的良言,同了邢夫人并嫣红、紫云、金铃儿、玉铃儿、延寿等五位姨娘搬到万柳庄去。一路上香车宝马,惹得那乡间人携男抱女站在路旁观看。有知道的,就说:“这是贾中堂的哥哥,买了何老公的园子,今日搬家。”又有些人说:“怎么去年冬里就搬了好几天,俩三月还没搬完?”这些观看之人纷纷议论。早到了万柳庄的村口,这村中无非五六十户人家,也有两个小铺子。出了西村口,远远望见无边无沿的淡黄新柳,那树林里露着一带粉墙,就是贾赦的新居。新居大门上嵌着汉白玉的横匾,上边刻着东平郡王八分书写的“隐园”两个大蓝字,顶上是鲜红的一方东平郡王之宝。这隐园有山有水,亭台廊阁,雕梁画栋,摆着夏鼎商彝,古色古香,真似瑶台仙境,贾赦自是十分满意,领着邢夫人等安排住下。
这里贾赦虽是隐居,真应了古人说的那一句,“富在深山有远亲”,每日送礼的络绎不绝。温居的未完,接着又是祝寿的,就是那些宗亲王侯也都送了礼来,还要亲身来祝寿,都回了不敢当。有送戏的,也一概辞谢。到了三月初七这日,又请了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并众姐妹来玩几天。到了十五,贾赦的生日。有许多亲友,又有本家子弟们都来祝寿。吃了面,约着在柳林中间那条坦平黄土道上去试马。为首的是贾珍,领着一班年轻公子,你赌我赛,十分高兴。偏偏的乐极生悲,把个贾芹掉下马来,跌了个半死。不敢着老爷们知道,悄悄抬了进去。众人甚觉扫兴,此时日已衔山,都告辞进城。贾芹将养了几天,贾琏又资助了几两银子回家调理。王夫人等住了几天,也都告辞回城。不在话下。
转瞬春去夏来,其间许多琐事,不必尽述。却说这回众姐妹到上房请过安,大家都在王夫人处吃了早饭,商量往栊翠庵找惜春去,宝玉也与他们同去。惜春只闭门在庵中作画,难得众人凑齐了都来看他,也倒高兴。大家说了些闲话,仍到外间坐下。宝钗问惜春:“紫鹃好了没有?”惜春道:“还没好呢。你看我这里实在短人,虽有这庵里几个旧人,我却使不惯,不过作伴而已。要向你们借人,如今各屋里都是刚够用。”李纨道:“不用借,等晓霞好了,我回了太太,就把碧月奉送,如何?”惜春笑道:“只要你舍得。”李纨正色道:“这倒不是玩话。”宝玉道:“四妹妹放心,我作保。”惜春道:“先谢了大嫂子,就算定了。”宝钗道:“我瞧瞧紫鹃去。”说着便往紫鹃房里来,见他坐在窗下发怔,瞧见宝钗进来,忙站起身来,笑道:“二奶奶来了。”宝钗道:“你怎么了?”紫鹃道:“不过是热着了点儿,没什么大病,劳动奶奶来瞧。”宝钗道:“听见四姑娘说,我不放心,来瞧瞧你。”只见里间屋里放着张洋漆小方桌,上面供着白檀小龛,挂着个白绫弹花幔子,设着个古铜小香炉,一个小玉瓶里插几枝秋海棠,哥窑碟里盛着新剥的几个莲子,供着个粉定小盖盘。宝钗心里早已明白。揭起幔子,见牌位上写着“潇湘主人之位”。宝钗的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紫鹃也落下泪来。宝钗拭着泪,向紫鹃道:“也不枉他疼了你一场。”出来便搭讪在墙阴里看海棠。只见双鬟跑来说:“老爷叫二爷去会客呢。”宝钗就慌忙去了。宝钗进房来,众人见他满脸泪光,问道:“为什么伤心?”宝钗就把紫鹃不忘故主事,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无不伤心称赞。
这里贾政叫宝玉,只为东平王要亲来给贾兰作媒,是以叫他进来伺候。此事头里王爷已同贾珍说过。说的就是王爷自己的内侄孙女,掌院学士曾继圣的女儿,曾大人乃是宝玉合贾兰的老师,曾夫人又是北靖王妃的胞妹,都是孟家小姐,堪称世代书香。且年龄相当。贾珍回来回明了,贾政、王夫人都很愿意;问了李纨,亦只要贾政、王夫人作主。及至王爷到了,贾相国除了感激王爷抬爱,自然无话可说。又彼此说了些谦言。东平王告辞,贾氏父子送出仪门。众人知道消息,无不欢喜。
贾相国又回拜了东平王,择定八月纳彩,九月迎娶。王夫人同李纨、探春、平儿等商量,为着就近,怡红院留给芝儿,新花厅给苓儿,就将缀锦楼给了贾兰。告诉贾琏,传匠役收拾新房。众人忙了两个多月,已到吉期。曾府上嫁妆十分丰盛,贾府是全份执事,官衔牌,粗细鼓乐,又有众贺客轿马,把条荣府大街塞满,将曾小姐娶过门来。原来曾学士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曾文渊,现任徽州知府。次子文澄,礼部员外郎。小姐芳名文淑,举止端方,温柔娴雅。三日后,行过庙见礼,拜了尊长,一家大小无不喜爱。会亲、回九,一切繁文,不必细述。
贾兰亲事甫毕,转眼已到巧姑娘出阁的时候。那小周姑爷周乘龙,这年乡试已中了第一名解元。这里陪送十分体面,周家也学了许多京派。巧姐过门,真是郎才女貌。会亲吃酒,又去了几位夫人诰命。周家仰慕贾府的势利,又搭着这巧姑娘颇有母风,随机应变,甚得公婆的欢心,自然是阖家欢乐。
谁想那赖尚荣,如今已在云南曲靖府做了知府,知道兰儿娶亲,巧姐出嫁,特意打发他兄弟赖尚显带了许多土仪,五千银子、一百两金子,进荣府来请安孝敬。贾政因那年老太太的事情,路费不够,向他借五百银,他写了封告苦的信,送了五十两银,贾政赌气,原封退回,总说他没良心;况且,又知道他是穷官,这钱都是刮地皮刮来的,如何肯收他的东西!多亏贾琏带赖尚显求了王夫人,好歹才将金钱、土仪等物收下了。
隔年,柳湘莲也成就了一段姻缘。原来梅大老爷越级升了福建臬司,旨意不叫进京,就上任去了。因梅公子告假省亲,就同梅大太太一起进京。从苏州过时,闻得金阿四的鸨母已死,就用一千二百银在元和县替他解了乐籍,求梅夫人带进京赠与柳湘莲为妾。因忠顺王赏了蒋玉函一所宅子住,他紫檀堡的房子就空下了。湘莲独爱他那些花木,并房子盖的精细。蒋玉函本要相送,无奈湘莲不肯白要。托了许多人,两下里说合,薛蟠拿了一千六百银,替湘莲买下这所宅子。薛姨妈定了八月十六吉日,湘莲、金氏完婚。一应衣服首饰等物,亦是薛姨妈派了薛蝌,并薛家长利当铺的周掌柜去办。湘莲自是感激不尽。到了吉期,宝玉,贾兰、贾环,并贾珍父子、甄宝玉、梅瑟卿等诸人都去贺喜闹房。热闹了一日。都夸赞非柳二爷这样人物,也消受不起这位金氏奶奶。
闲话少提,且说薛姨妈年老之人,连日辛苦,在城外住了几天,受了秋寒,勾起老病,服药无效,卧床不起,十分沉重。宝钗、宝琴都回家守病,王夫人、李纨等轮流看视。蟠、蝌二人已领着家人分头张罗后事。香菱急的派人各庙烧香许愿。全亏邢岫烟割肉煎药,让薛姨妈吃下,从此日见其好,不到半月精神复原,倒比从前健壮,一家人十分欢喜。又兼薛蟠生子,自然有许多亲友庆贺。原来薛姨妈本该寿终,只因岫烟行孝借寿,才又延了二十年寿数。又有一位白发老婆婆托梦相告,薛姨妈得以知道此事,及至二位姑奶奶各自回家,知道邢岫烟割肉煎药,姊妹二人十分感激。
过了几天,已到贾相国六旬寿诞之期。前几日就有众亲友送来寿礼。到了这日,皇上特派天使前来赏寿,除赐御书福寿字各一方,并金、银、玉器、衣物各件之外,又有仇英画《香山九老》一轴、夏珪画《霖雨苍生》一轴、沈周画《富贵长春》一轴、唐寅画《麻姑献寿》一轴。接连是东平王亲笔一丈大寿字一轴,对联一副,是:
因孝悌传家是必一身增五福,
以忠公治国故能众口祝三多。
西平王送来雕漆屏风一架,上面是金玉珠宝镶嵌的各样形式一百个壁瓶,插满芙蓉桂花。北靖王是一个白玉盆里珊瑚架上翡翠枝叶赤金丝蔓,挂着大小一百个天然珍珠葫芦。忠顺王送的是府里新排的一班小戏。馀外各有洋酒。荣府里悬花结彩,筵开玳瑁,褥隐芙蓉,热闹非常,不必细说。
次日五更,贾相入朝谢恩。探春、巧姐、湘云、宝琴住下,连看了四五天戏。王夫人留邢夫人在城里多住几天,因大观园芙蓉盛开,诸姊妹也要看花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