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自到家之后,每日帮舒姨娘料理家务,闲时便与翠筼、青鸾等闲话,或教他们读书写字,借作消遣。琼玉学中回来,又与黛玉谈诗论文,时或唱和,姐弟友爱异常。偶有烦闷,又有青棠从傍宽解,是以黛玉甚为安逸,体气日渐丰健,丰神愈加艳丽。一家上下,待其主婢二人竟如活神仙一般。不觉过了数月。
一日,程忠进来回道:“小的大家筹议,如今家事日盛,所有典铺,收字号铺之外,还闲着十几万银子。向来都分派人各路走水,并随时置办货物。小的们想本钱不多,可以如此做;如今本钱多了,分派的也多了,零星散漫,难于照应。小的想就近并做一个买卖,较为整齐。刚有一家商人乏了,柜台出示招商。因此来回禀小姐、姨娘,不如我们去顶了他,行运起来,利息比别的买卖大些。将来若做得好,再行扩充,做得不好,仍旧告了乏亦容易的。请小姐、姨娘定夺。”黛玉道:“不知要多少本钱?”程忠道:“不过十几万现银子,便可下手。不够时,我们还可借兑。指着这些铺子,怕借不出银子来?”黛玉道:“姨娘意下如何?”舒姨娘道:“我是不懂得的,小姐裁夺。”黛玉道:“你们再细细筹画,议出章程来。果然有利无弊,便顶了就是了。但不知我们现在可靠的人够分派不够?”程忠道:“我们不过派两个管事拿总的人,至于一切办事,须要请些熟手的伙计的。”黛玉道:“你们且去议定了再商量。”程忠退出,遂将如何顶承,如何行运,派何人总理,何人分头督办,先须支现银若干,约计有若干利息,开了一个清折呈进,舒姨娘送与黛玉。
黛玉正看着思索,见青棠立在傍边,便问道:“你看此事如何?”青棠道:“小姐的意怎么样?”黛玉道:“我看此事做得,惟恐长远难于照应,及官吏需索难于应酬。”青棠道:“斯是后来情形,此时不必虑。凡事总以气运为主。此时小姐气运正旺,你要做得的,总无不妥,不必畏缩。”黛玉听了,不觉晓然,即吩咐程忠,一一照行。就派程忠总理商务;将典铺事务派李义管了,田租及各铺事务,派孙财管了;家中一切及银库事,逐日出进账目银钱,派向贵管了。商务中应用之人,令程忠自行拣选,开单呈核。程忠应了出去,传知分头各办各事。不多时,程忠将事办妥,领了银子,将派的分管家人四名及伙计八人,开单请定。黛玉看家人是张信、赵成、柏顺、金旺,便叫进四人,一一吩咐“小心随同办理”的话,众人答应自去。行了一年,甚是兴旺。
一夜,黛玉睡不着,听窗外微风飘飘,虫声凄咽,不觉心绪纷然。青棠坐在傍边榻上道:“小姐为何今夜睡不着?”黛玉即坐起倚在枕上道:“不知怎么不想睡,妹妹你倒口茶我吃。”青棠取了茶送与黛玉,喝了几口,放于几上。拉着青棠道:“妹妹!你教我一个法儿,叫我心上空空的,一些念头没有才好。”青棠道:“这如何能够呢!要是一念不生,小姐早在太虚宫了。古人说的好:‘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小姐你觉得念多,便可随时止灭,往后便渐渐少了。”黛玉道:“我自从得仙姑指示,又服了丹药,比从前已经好许多了。但总觉心上不空,觉之不破,止之不灭。”青棠道:“譬如治病一般,必对症的药,方能将病立时消灭。止念亦须真觉,方能即灭。不然,反致两念相争,如何得灭呢?”黛玉听了,默默半晌。青棠道:“此时心中记着少爷,但想少爷即可中举,不日回来,念便灭了。至于贾府中,此时正否极生泰之时,又何必去想他!”原来琼玉上年乡试未中,近日又往南京分试去了。黛玉见他说出自己心中念头,一一如绘,知不能瞒他,便道:“我也这么想,但心上总不清净。不知不觉,一念一念的上心来。”青棠道:“凡念头都有根柢。小姐你这根柢本深了,难怪止之不灭。我说与你罢,那人此时正心死气绝、万念皆空之际,一灵不昧,只记着小姐,已经离却红尘了,你何苦再去萦绕!横竖不多时便可相见的。”黛玉道:“如此说,莫非他也死了?”青棠道:“你尚且不死,他如何能死呢!小姐难道忘了从前说的誓了么?”黛玉顿然记起,沉吟了一会儿,知有玄机,不便细问,想来不是假话,便渐渐睡了。
倏忽八月下旬,琼玉回来。黛玉看他头场、二场的文字,生气勃发,机势浩**,料定必中。青棠也说琼玉“原算天下第二个人”。黛玉知青棠的话意有所指,心中一动,便不开言。看看到了重阳,果然喜报到了,琼玉中了解元。合家欢喜。于是收拾行李,往南京谒见座师、房师,赴鹿鸣宴,会同年。送座师起程后,才回来祭祖谢客,请喜酒。又忙了些时,要往苏州祭墓。舒姨娘、黛玉也同往苏州。黛玉见了父母坟茔及自己的新坟,不免无限伤感,连连挥泪,也难以尽言。
看看残冬一过,又是新年。到灯节后,打点琼玉进京。黛玉与青棠商议了,备了送贾府的土仪礼物,亲笔写了书信,又将一手卷付与琼玉道:“这是父亲遗书,我将他装成手卷。我已将舒姨娘抚孤守节创业的事实,做了跋写在后面。你到京可呈二位舅舅阅看,并请题志诗文,并可请父亲同年相好中之关切者,及你座师、房师、同年交好一一题之。他日传之子孙,亦可表彰姨娘一番苦节。”又有与李纨、探春的书,谢其病中亲看照应的情,并托其将礼物一一分送,又托看顾紫鹃。琼玉一一答应。转瞬行期,不免洒泪分别,下船北上。
却说荣国府中,自宝玉走失之后,王夫人、宝钗等悲伤凄楚,内外上下人等无不垂头丧气,意兴全无。后来探春到京,一番劝慰,略觉好些。又贾赦、贾珍赦罪归来。贾政到家,又细说在船中亲见宝玉被一僧一道引去,上岸追赶,倏已不见,劝王夫人等不必想他。宝钗、薛姨妈见王夫人悲伤过甚,只得返加劝慰。是年腊月,宝钗生下一子,贾政题名芝哥儿。王夫人稍为慰藉,然终不能忘怀,不免触物伤情。
宝钗虽外面端庄,强为旷达,百般宽慰王夫人,自己不露一毫悲戚之态,而心中亦复凄楚难堪。每深宵不寐,吊影伤怀。及生下芝儿,虽亦**,然不觉见子思父,更难排遣。倚枕独坐,事事上心。想起:“从前初进京时,有金玉姻缘之说。偏偏又有一黛玉从中打岔,与他情意缠绵,用尽心计,方能不为所挤。人心归附,声誉籍然,众口一词,都说在黛玉之上。及至姻缘成就,方谓人定可以胜天,哪知始而病,继而疯!又费尽心机,病也痊了,疯也好了,也肯用功上进了,也不与女孩子们缠绕了,真是十分妥当,从此可冀美满前程,尽吾受用,哪知中了举人,为和尚道士所迷,飘然弃家而去!记得临出门时那些话,句句都是有意;即未出门之先所说之话,亦句句都有机关。我当时原料着几分,随时破解,哪知竟如此决绝!细想十馀年情分,于我情分似乎不薄。新婚中,那缠绵缱绻,亦极意温存。想其与黛玉之情,必更胜于我,不知黛玉如何方法,至于着他死生眷恋,固结不移如此!悔我从前但知以端重宽厚胜黛玉,不曾将小意思笼络他,亦是一时疏虞。又想:那年要取我红麝串时,神魂失据的光景,宛然在目。可见未尝不爱我?大约与黛玉早为生死之约,故难负复前盟。早知如此,我便让他倒也罢了。即不然,便与黛玉同归,终胜此时恓惶苦况!记得从前妈妈与他戏语,他面有喜色,拜妈为母,与我结为姐妹。及我姻缘成就,便抱恨而亡。其情亦可怜可悯!今时其在九泉,安知不笑我恨我,我竟做了一个损人利己的人。损了人于己仍无所利,岂不可悔!他是想来不得回来的了。便算我这芝儿也与兰哥儿一样能读书,我也同大嫂子一样,眼见芝儿发达,也不知要受了多少苦楚,耐了多少凄凉!珠大爷亡过的人,死生有命,大嫂子守节抚孤,原是分内之事。我是好好的人,忽然抛家离室的走了,岂不可恨!”如此反覆思想,真如万箭攒心。又值产母月之内,易于受病,不到一月,不觉恹恹病起来。王夫人、薛姨妈加意调治,又不知因何致病,总说是身子单弱,新产尚未复原,请大夫上紧医治。大夫哪里晓得病源,一味笼统调理,如何中用?故满月后虽勉强出房,而精神意兴竟大差了。
一日,王夫人早起,流泪不止,原来他昨儿与贾政都梦见宝玉回来了。李纨、平儿、宝钗、探春、惜春俱来请安。说起梦来,惜春、探春、宝钗及麝月、秋纹、莺儿、五儿、紫鹃等十来个人,竟都是一样的梦!贾政见众人说话奇怪,便问起宝玉为什么忽然出家的原因来。惜春是参悟的,已很有功夫,说出因缘,劝王夫人不必隐瞒,向老爷说明了。王夫人见惜春说出,只得将原委一一细说一遍。李纨、探春说到黛玉临去时光景,叫了两声“宝玉你好……”贾政听了止不住叹息泪下,王夫人亦不禁伤心。
过了几日,探春回家去了。原来探春之舅,上年内用统制,探春因王夫人悲痛,贾政初归,住到年底始回。新年复又归宁,住了十馀日回去。自此时常往来。此时,荣府一切事情仍是贾琏、平儿管理。平儿已回明贾赦扶正,才情不弱凤姐,而温厚恤下,甚得人心。贾政、王夫人亦甚看重他。巧姐已许周家。媒人来说亲,因贾赦、贾政俱未服阕,不便办理,回复俟服阕后办理。贾赦年老体衰,一切不管,但闭门颐养,与姬妾们消遣而已。
一日,贾赦、贾政兄弟二人正在书房闲话,又说起宝玉来。贾政遂将前日各人同梦等话,大略说了一遍。贾赦道:“这么说来,这事竟办错了。我从前听见外头大家说起宝玉的亲事,总疑是林姑娘。哪知一个死,一个走,都是为此。好好孩子,自己弄坏了!我若早知道,我必要劝老太太的。自然彼此爱慕也是常情,便有些私情,也该成全他,况且一无苟且的事。我瞧这一小辈子里头,除了宝玉,也就没有出色的孩子。琏儿已是不能读书的了,琮儿是不中用的,环儿也不肯好生念书,将来再望底下一辈子罢了,幸喜兰儿已中,大有可望。”说着,连声叹息,贾政亦默然无语。
忽见门上进来回道:“扬州一位林老爷,来会试的,特来拜见。”说罢,呈上名帖。贾政一面接,一面说道:“哪个林老爷?”见名帖上写着“愚甥林琼玉顿首拜”。贾政还以为是林妹丈的本家子侄。及至见了琼玉,看了黛玉亲笔书信,知道原委,合家上下无不又惊又喜。贾赦道:“宝玉、黛玉定有夙世的因缘,黛玉既在世间,就应赶紧把他接了来家,少不得宝玉也就肯回来。”探春、惜春也是这个意思。平儿更说若不去接黛玉,显得老太太去世,便无人思念林姑娘了。晚间王夫人与贾政商量,贾政道:“我生平不信这些神仙怪异的事,偏偏一件件到我身上。从前僧道几回来,都是我亲眼见的。如今我也不能说一定不信。四丫头好佛,我本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四丫头的话说得很有理致,竟有些见识。探丫头本来聪俊,他的话又与大老爷主意相同,也只好依着大老爷,写封书子,预备盘川礼物,专差两房家人媳妇去接。媳妇说未必肯来,也有道理。且看来与不来再说罢。若竟不去接,似乎外面亦下不去。琏二奶奶说的话倒是的。”王夫人见贾政定见,便告诉李纨、平儿,一面端正礼物,一面派人。外面又摆酒请琼玉。王夫人向琼玉说专人去接黛玉的话,琼玉答应先赶信回去,再请舅母打发人去。
却说宝钗自从产后,身子总是恹恹,意兴精神日渐减损。前因十人同梦,又听惜春说话有因,心中一喜:“或者宝玉竟能回来!”又见王夫人有懊悔之意,心中不乐。今又得黛玉未死之信,王夫人又听了贾政、探春等说话,专人去接,心中又辗转为难,身子益加委顿,不多几日便病倒了,不能起来。王夫人、薛姨妈以下,时来看视,请医调治,但说产后体虚,未能复原,又或外邪,天天服药。其时,探春住了几日,已早回去了。
这黛玉的信息一经传开,人人诧异。东府里如尤氏婆媳、邢岫烟、史湘云、喜鸾、四姐儿等都来探望问询。知道即要差人去接,各人都预备回敬的礼物,送别的书,种种不一。独有紫鹃自从梦见宝玉之后,又复万绪萦怀。每日反覆思量,不觉神情失据,茶饭无心。惜春见他如此,告诉他各项事俱是真的,从此大喜,不必悲伤了;又说目下主有远行,着他收拾准备。过了几日,果然王夫人打发人来叫紫鹃。紫鹃即刻过来。王夫人道:“你们姑娘被仙子送到家中,你晓得的了。这非常喜事,我欢喜得什么多忘了。这会子,遣周瑞家的、来兴家的两口子去接你们姑娘。你是姑娘旧人,你自然也要紧看看姑娘。这里一切事情,他也晓得,信上说不到的,你也好说给姑娘听。你要劝姑娘就起身来。姑娘是老太太最钟爱的,这会子老太太归西了,若姑娘不来,我如何对得住老太太呢!这是我特意托你的,你务必要劝姑娘早早来京,断不可推却!”紫鹃一面答应,一面回道:“太太吩咐的话,一一记着回姑娘,但不知几时起身?”王夫人道:“现在端正礼物停当,就起身,大约不过这月半间。”
紫鹃出来,想道:“四姑娘果然能够先知,但不知太太去接姑娘是个什么意思?姑娘肯来不肯来?”回到庵中,便问了惜春。惜春道:“自然有个意思。你依着太太的,劝姑娘早来就是了,又何必急急尽问呢?”又道:“哪个向你说我能前知?天下事不过是个理,心上不静,便看不出这个理;心上静些,便看得清楚些罢了,你真当我是神仙?我若是个神仙,我还住在这里!告诉你罢,你姑娘送各人的礼,独没有凤二奶奶、赵姨娘、袭人、秋桐、老太太的,尽是香烛陈设;宝二奶奶的,有小孩子的银镯;史大姑娘是素的;我的东西你见了,有一件奶奶姑娘们的东西么?这两年的事,你姑娘怕不多晓得!你姑娘才成了神仙哩!”紫鹃道:“果然诧异!难道有人在这里打听的?”惜春道:“袭人出去,同生芝哥儿、秋桐不在,都是年底的事。林姑娘的信是正月的,打听也没有这么快呀!”紫鹃无言可答,满腹疑团,自去收拾行李,等候起身。
因王夫人喜欢琼玉,竟爱他到了不得,可惜没有一个女儿嫁他,李纨便提起喜鸾许的姑爷没了,何不就将他接来,认做女儿,再托人说媒,结了这门亲事?王夫人很愿意。平儿听见此语,告诉贾琏。贾琏正想琼玉少年英发,又听家道甚好,巴不得与他亲近,遂向贾政竭力撺掇。贾政亦以为然。即将喜鸾接至家中,王夫人认为己女。大家道喜,摆了一天酒。家中人都叫五姑娘,跟着李纨一处住,派两个丫头、两个媳妇伺候。
忽忽过了三月十五,琼玉、贾兰都出了场,各送文章与贾赦、贾政看。贾政极赞琼玉文章,即命人收拾书房,将琼玉行李搬来。原来琼玉因场头已近,一到京就先盘了小寓住下,说好场后再搬进来住。贾政又摆酒与琼玉接场,又请甄宝玉。甄宝玉一见琼玉,十分投洽。王夫人不等黛玉回琼玉之信,又要琼玉写信给黛玉,催他快起身,不要耽搁。琼玉只得答应着,出来写了封信,送进去。王夫人将贾赦、贾政等与黛玉的信,及各人礼物书信,一一交付周瑞家的,同了紫鹃起身南去。
紫鹃叩辞,王夫人又叮嘱一番。紫鹃又去辞了众人,到庵中向惜春叩辞。因想惜春的话,黛玉倒能相信,便请惜春好歹写了几句,劝姑娘来京。紫鹃叩头辞去。贾政即邀甄宝玉为媒说喜鸾。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