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自失通灵之后,神智迷惘,为贾母、王夫人、凤姐等愚弄娶宝钗后,知黛玉已死,悲痛欲绝,愈觉神魂丧失,如醉如痴。自从和尚送了玉来,又解梦中情事,遂觉心神清朗,似乎有所觉悟。那日和尚又略说前因后果,虽不甚解,认定和尚必是活佛真仙,因与和尚密约,欲弃家出世。和尚嘱咐道:“汝但一心觉悟,我自来接引。”宝玉原打算三场毕后,趁人不防,飘然自去。哪知第三场交卷后,与贾兰一同出至龙门外,见人多拥挤,不敢向前。忽于人丛中见那和尚招手,不觉大喜,遂跟了和尚出来,将考具弃于僻处。
和尚携了宝玉,走了一回,似乎出了城。一片荒郊,人迹俱绝。宝玉问道:“师父,我们往哪里去?”那和尚道:“父子天性,不可不亲往拜别。你跟了我来。”正走间,忽见一跛足道人从前面走来。两人带着宝玉又走了一回,挽他上了一只大船,拜别了父亲,便将他带到一座高山洞府中。原来那和尚、道人见他灵根未断,尘缘未了,特意要他在此间潜心打坐悟道。
次日,宝玉无意之间听到二位师父与警幻仙姑谈论,知道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以及警幻要奏闻上帝,着他与绛珠重新入世,俾得历尽人世艰难恐怖、功业声名一切事端,享用富贵欢娱一切乐境,穷其之变,而后复其性之初,庶几一了百了。并且,绛珠已被送至家中。宝玉听了,十分诧异。又打坐了一回,恍惚如梦。好像到了家中,见了父母、宝钗、探春、麝月等人。黛玉死后,紫鹃已经出家,随惜春住在栊翠庵中。宝玉便找到栊翠庵,见了惜春、紫鹃,打听黛玉的消息。又在大观园中遇见晴雯。原来警幻仙姑专差晴雯来告诉宝玉,黛玉已为仙姑所救,现送在扬州姨娘家里住着。晴雯说,他自己少不得亦要回来的。
这里宝玉正在疑惑,只听得洞门外声声大笑,一僧一道飘然而入,两边坐下。宝玉忙下榻来,叩首侍立。和尚道:“你如今该明白了?”宝玉道:“弟子尘浊已甚,又未蒙指示用功之法,是以神魂恍惚,梦境离奇,毫无了悟。”道人呵呵笑道:“你所见所闻,这倒是真境,并非是梦。”宝玉不敢回答。和尚道:“你如今还要入世,大加历练。这番不比前番。前番系游戏人间,此番乃奉有敕旨。你须努力用功。我今授你明心见性之法,你须用百日之功,将后天尘浊渣滓淘洗尽净,然后再请真人带你到嫏嬛福地领略一番。庶几体用皆有把握,方可勉承帝眷。”宝玉道:“顿首受教。”道士遂将口诀密授,要言不烦,宝玉意下了悟,二人即起身去了。宝玉遂依法静坐,觉得心地光明,气息宁静,脉胳通畅。渐渐不饥不渴,绝无困倦。
不觉百日功毕。见道人飘然而来,携着宝玉出了洞府。半云半雾,倏忽到了一个所在。但见琪花馥郁,瑶草缤纷,楼阁连云,烟雾回绕。面前一座大石坊,上刻“嫏嬛福地”四大字。进了石坊与两重殿宇,到了一处,即见牙签万轴,芸芨千箱,插架连甍,堆床接栋。道人叫过宝玉道:“此中乃天上人间古今经史典册,奇书秘笈,无所不有。虽岛洞列仙,多未窥见。你到此间,可谓侥幸。”宝玉心中想道:“这些书不知拣哪部读。”正要开言动问,道人笑道:“这些书,你便读十年百年,亦读不完。我授你含英咀华、聚精会神之法,你且持行百日,再来看你。”遂对来伺候的小道士说明原委,请他照应一二。说毕,遂起身去了。宝玉送至门外,道人倏已不见。小道士道:“侍者请自行功,小仙失陪。”拱一拱手去了。宝玉只得依着道人所授之法,席地打坐。暂且不提。
且说林黛玉自病重之后,但求速死,心中反觉空旷。这日自己觉得神魂将离,所有旧事一件一件都上心来,十分难过。拉着紫鹃嘱咐了几句话。忽然想起宝玉,不禁恨道:“宝玉,宝玉!你好无情!”尚未说完,忽见床前立着一人,仿佛妙玉,将他一把拉住,下了床,回头将一把拂尘往榻上一撂,挽了黛玉,走出院门来。
原来此人即是警幻仙姑。因警幻仙姑与绛珠姐妹相好多年,不忍黛玉再入轮回,故略施小术,以麈尾幻他形骸,要将他送至故乡。警幻先将他带到太虚幻境,说明原委,设酒款待。因见黛玉后天气禀甚薄,疾病甚多,以致性情似乎偏戾,欲先为他除之,遂从袖中取出丹药三丸,一红、一黄、一碧,皆如鸡头子大小。先将碧色的入茶杯内,令黛玉服之。警幻道:“此茶名千红一窟,饮之能除烦恼毒怒、一切疾病,从此你宿疾全除,终身壮健矣。”黛玉起身拜谢,即时服下。警幻又指案上道:“此皆仙家果品,你随意吃些,可以延年却老。”黛玉答应,姑取少许食之,甘美异常,觉腑脏宽舒,精神清爽。警幻又将红色者入酒杯内,进与黛玉,道:“此酒名为万艳同杯。此丹能养性情,炼魂魄,助艳福,驻丹颜,服之终身不老。”黛玉又复拜谢服之。警幻道:“你家有一庶母舒氏,你还记得否?”黛玉道:“从前弟子进京时才七岁,记得舒姨娘才来了一年。第二年,父亲病中有信到京。弟子急赶回,父亲已经身故。那些姨娘们各自分散,只剩得几个家人。记得这舒姨娘是扬州人,其时亦已回家。弟子到扬州时,曾会过一两面。弟子那时想着,这些姨娘没有一个有情义的,故亦不甚理他。不知仙姑所说可是这位?”警幻道:“正是。此人乃汝父亲所最钟爱者。汝父遣他们,具有深意。他们并不个个薄情。这舒氏甚有节操,人亦贤明才干。现有遗腹一子,年已十岁。此子亦有来历,你到彼自然详知。我当送汝前往,汝暂依之,不久仍须到京也。”
说着将一丸黄色丹药付与黛玉,道:“此丹能收摄真元,明心益慧,虽极人世悲欢哀乐之境、怡情快意之场,永无坠落之患。汝可噙于口中,徐徐含化。”说毕,立起身来,唤了侍女青棠、绿绮,亲自将黛玉送至扬州舒姨娘家里。警幻与舒姨娘说明原委,又将青棠留下服侍黛玉,遂别了众人,飘然而去。黛玉虽依依难舍,泪下不止,也无可如何。
原来舒姨娘回娘家守节,生下一子。因老爷吩咐,无论生男生女,命名琼玉;又怕黛玉牵挂,只教等子女长成了,再通知黛玉,故而至今总不敢向黛玉提及。里头一切事,都是舒姨娘母亲经管,只是今年正月,老人家已经亡过了。外头有忠仆程忠、李义、向贵、孙财,分头营运过日子。原先不过三万多银子,这几年积蓄将近十倍。现在有两个当铺,有二、三处买卖,有几处田地市房,还时时走水路贩卖,都是程忠一人调度。家中男女上下有四十多人,每年除用度之外,总要剩下几万银子。警幻去后,舒姨娘将家中一应事情,俱各告诉了黛玉。黛玉一面听着,一面落泪,少不得也将病中一起情形大概说了一遍。舒姨娘又将老爷生前遗物及专给黛玉的遗书,拿出来教黛玉看了。黛玉读毕遗书,痛哭不止。舒姨娘及丫头们再三劝解,方才止住。正说着,琼玉已被从学里请回。黛玉起身看时,相貌神情与父亲仿佛,不觉心酸泪下,一手挽着,说不出话来。琼玉已经跪下,黛玉连忙拉起琼玉,含泪道:“兄弟长的这么大,今儿才晓得!不想我也有了亲兄弟了!”说着挽了琼玉,挨着自己坐下,姐弟两又说了许多话。黛玉道:“姨娘抚孤守节,不但可敬,且又基业日长,吾父亲后继有人,将来兄弟显亲扬名,这都是姨娘的大功劳。我父亲母亲在天亦必感激赞叹的。我做女儿,病也不晓得,终也没有送;姨娘这么节义,兄弟长到这么大,我也不晓得。我是个大罪人,终天抱恨的了!”说着又不禁痛哭。舒姨娘再三劝道:“小姐快不要过伤,如今一家全仗小姐哩!小姐虽说服了仙丹,究竟病后,请歇歇,我们明儿再慢慢的谈。”
舒姨娘派翠筼、青鸾二人服侍黛玉,替黛玉安排了住处。看看一切均已安排妥当,遂带了琼玉出来。一会儿,送进晚饭,黛玉叫翠筼、青鸾二人陪吃。二人让青棠,黛玉道:“你烟火不吃,酒荤可以吃的。你一点不吃,大家看着不安。”于是青棠坐下,青鸾、翠筼终不肯坐,黛玉告诉他:“我在贾府中,老太太派来伺候我的叫紫鹃。我常叫他妹妹,常陪我吃饭。你两个是伺候先老爷的,年纪还比我大些,该叫你姊姊哩。现在舒姨娘派在我这里,你不必这么拘的。”二人方才请安,告了坐。吃毕饭,黛玉就歇下了。
舒姨娘出来,叫了程忠等四人进来,告诉他:“如今我们大小姐回来了,一切都要听他作主。你明儿把家人媳妇们传齐进见,并把历年账目,开出一本简明的,送进来,也见得你们勤劳营运的好处。再者姑娘此来,未免人家听着诧异,你们传知合家人,不可向外人乱说。”程忠应道:“小的已经吩咐过,只说贾府中派人护送来的。”舒姨娘道:“很是。”程忠等已出,舒姨娘来至黛玉处,见黛玉已经歇下,便走至里间看看。青棠是不睡觉的,便要晚上服侍黛玉。舒姨娘拗不过,只得吩咐青鸾、翠筼依了。说了一回,进房睡了。
次日黛玉醒来,觉得心神舒泰,肢体安和,细想那些旧病,影儿都没有了。对镜梳妆,见面庞丰满,颜色娇丽,绝无病容;再看手臂肌肉,亦比从前肥泽。想道:“这仙丹果是非凡,大约我的病鬼从此去了。但是在此虽可安身,究竟如何了局?”心上未免愁闷。忽又想道:“我是垂死的人,若非仙姑,此时不知何往,安能复住人间?仙姑既如此作为,必有一番调度。吾且安心净守,又何必胡思乱想,再蹈从前烦恼境呢?”想到此间,心下豁然开朗。一时梳洗已毕,至舒姨娘房中问了好,又与琼玉谈了一回。知道琼玉七岁即已进学,竟是个小秀才了,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两人正谈得热闹,外面众家人媳妇丫头齐集叩见。黛玉携了琼玉出至中间,程忠带领家人、小子十余人,进至檐下叩头。黛玉起身,叫程忠、李义等四人进至堂屋内,裣袖说道:“你们四人,都是先老爷教训的。辛苦勤劳,扶着少爷,这是我极感激的,我谢谢你们!”说着福了两福。程忠等连忙跪下说:“小的们再当不起!”黛玉忙叫起来,叫媳妇们赏坐。媳妇们随槛边安了四把小杌子,四人请安坐下。黛玉归座,说道:“少爷才学俱好,这是先老爷遗泽深长,不枉姨娘一番苦节,不久就要发达,望你们始终扶助,将来姨娘、少爷总要一一谢报,同享荣华的。”四人站起来回道:“小的们蒙先老爷恩典,家中本有饭吃,又蒙姨娘恩待,小的们惟有竭力伺候少爷。今年姨娘正愁着家事重大,内外无人,小姐回来,正好主持一切,小的们不胜欢喜。这也是先老爷在天之灵……”
说着呈上一本账,媳妇接过,送至黛玉跟前。黛玉置于桌上。道:“一切事还是姨娘主持,我年轻没有经过。有懂得的,自然帮着料理。外头诸事,全仗你们同心协力。”众人都答应着,退了下去。其余媳妇、丫头,也都一一见过。当黛玉传见家人时,舒姨娘将青棠招至里间,同他细细谈及仙姑及一应因果。知道黛玉是仙子临凡,将来不止于一品夫人;便是琼玉也是太虚幻境的来头,自己将来安享夫人的福泽,又惊又喜。
合家大小都晓得青棠是个神仙,无不兢兢业业。黛玉帮着舒姨娘总持家政,愈加井井有条。琼玉学里回来,与黛玉讲究诗文,读书歌咏,十分友爱,闲时又有青棠微言指点,翠筼、青鸾相伴劝慰,是以甚为安适,暂且不表。
且说宝玉嫏嬛福地用功,不知过了几时。一日,见道人站在面前道:“你的工夫该驯熟了。”宝玉即站起身来,垂手答道:“弟子谨遵师训,未敢懈怠。”道人点头道:“你随我来。”宝玉随着离了那地方,走了一会儿,到一山中,仿佛先前打坐之地。道人向一大石上坐下,宝玉侍立于侧。道人道:“你如今觉得心地上如何光景?”宝玉道:“觉得心中始则空洞无物,后来渐渐添许多道理,又觉得道理都满满的了,又渐渐融化,仍空空的一般。”道人点头道:“足以出而应世矣。但你情缘甚重,此番入世,须将此种者一一了之,不可更种情缘,又生缠绕。三教宗旨你如今都已明白,一切作为皆本此而行,自可积功累行,为飞升根本。你可即刻下山,前途有你好友作伴。”宝玉听了,连忙跪下道:“弟子蒙师父度晓,哪忍轻离!望师父始终教诲。”道人笑道:“你不忍轻离,原是你的性真。但有教旨,岂可违误!”宝玉道:“师父如此吩咐,弟子亦不敢迟延,但此去前路茫茫,还祈师父指示。”道人道:“你静中见闻皆系真实。你细细参详,自能明白。”宝玉道:“仙姑所说绛珠,果在扬州么?”道人点点头。宝玉道:“师父所言‘但可了已种之缘,不可再种情缘’,不知如何分别?”道人道:“凡事之机会遇合,推之不去,略无营谋计较者,皆是前缘。就是了缘,不为迎亦不为推,若以人谋撮弄,百计矫强以成之,便种下因缘,纠缠往复不能了结。凡分内应用之情,虽稍过不为害;若用之分外,便又种下因缘。”道人尚未说毕,宝玉已恍然了悟,顿首道:“弟子准遵师训。”道人道:“去罢!”宝玉起来重复叩谢,泪下不止。
一转眼道人不见,只得一步步走下山来。谁想过了几处山头,出了山口,就与柳湘莲不期而遇。原来宝玉、柳湘莲都是渺渺真人的徒弟。自尤三姐自刎之后,柳湘莲就随了渺渺真人进山学道。过了几年,渺渺真人又令他与自己所度之弟子真元子,学了各种韬略、法术及拳勇、枪刀、弓弩之术。一日,真元子袖占一课,知道湘莲即应入世,建立功名,享受荣华富贵,便吩咐道:“世间之子,易于造福,亦易于造孽。其实,凡造孽之事,皆可造福。最易于造孽,莫如兵刑两事;而最易于造福,亦莫如兵刑两事。为刑官不但民命宜惜,即盗贼奸宄之命亦宜惜。宁使罪浮于法,无使法浮于罪。以生道杀人,以生人之心杀人,则杀人便是造福也。用兵不特将士之命宜惜,即敌人之命亦宜惜。不杀为上,少杀次之。至于处事接物,断不可存一害人之心;居高履盈,断不可存一利己之念。你所学之术,杀人之具俱多,非至万不得已,不可轻用;非端人正士有根器的人,亦不可轻授,不可轻谈。你须牢牢紧记。倘有缓急,吾当前来相助。若背吾言,必飞剑斩你也。”湘莲顿首受教。恰值渺渺真人法旨下到,遂恋恋不忍,别了真元子。这里才转出山口大路,就遇着了宝玉。两人俱各惊喜。携着手走了一会儿,见一山村,便找一家人家,暂且歇了。
这家主人姓秦名绪,有一个女儿唤做双儿,宛然秦可卿一般,只是为妖怪所祟,病若疯颠。当晚,宝玉、湘莲二人对坐,正挑灯细谈,说些别后的事情,那妖怪又来作祟。湘莲见剑不能伤他,遂发当心雷击,击倒妖怪,又斩下头来。这妖怪似龙而无角,似蛇而有爪,遍身鳞甲。次日,众人敲开脊骨,每节脊骨之中皆有一粒大珠,共二十四粒,如桃核大小。秦绪感谢宝玉、湘莲救了女儿,遂将这二十四粒大珠送了二位。又与二人做了一副细布铺盖,凑了二十千钱,将珠子包好放入匣中,叫两个儿子挑着,送二位起身。秦家儿子将宝玉、湘莲送出了山,直送到曲阳县一个镇市,替二位雇了骡子,又送上大路,这才先辞回去。
二人一路行来,到了真定府。心想盘川不够,湘莲遂取了一粒珠子,当了五百两银子。又雇了车,置些应用的皮囊帽盒食物等类,依然坐车长行。行到仙桃镇地方,湘莲打擂台胜了陶绛英,即由宝玉执柯,择吉日与陶绛英定了亲。因说明万一尤三姐不曾死,与湘莲重圆,则要屈陶绛英为次妻,陶家愿意,湘莲亦无话,俱各欢喜。定聘之后,复住了几日,宝玉、湘莲执意起身告别。陶绛英之兄陶长春见留不住,叫人重新雇了车。原来,陶长春邀二人回家时,已将车子打发了。又与二人重新置行李什物等件,又选了两个小童,年俱十五六岁,跟随服侍。即将秦家所置的行李与了二童。跟宝玉的取名灵儿,跟湘莲的名鹤儿。湘、宝二人一一道谢。次日起身,取路向扬州来。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