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黛玉鱼水之乐,不必细述。到了第四夜,两人归寝。黛玉道:“我想回了老爷、太太,将紫鹃、婉香都收在房里。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再他二人我离不得。婉香已收定了,紫鹃跟我,眼泪也不知陪了许多,岂肯撇了他!我是这么想,你意如何?”原来贾政早想将晴雯给宝玉,知他被糟踏死了,深为可惜。五儿为黛玉婚事,深得贾政赏识,见他模样儿很像晴雯,竟将他当作晴雯,已议定给宝玉收在房里了,黛玉因有此话。宝玉听了,遂道:“你我二人一心。此后凡你说的、行的,我都是喜的、依的!”
黛玉又道:“还有最要紧的话说给你听。以前你我因心愿未谐,终朝忧闷,天大的事都不过问。于今再世重圆,心满意足。这天恩祖德,并老爷待你我这番苦心,何以报答?你必需巴结到光耀门楣,方可塞责。我既随了你,做这门里的媳妇,自然尽心竭力供我之职,方不负你待我之心。况且宝姊姊待我也好,咱们同心合意,代太太整理家务,太太不用操心。你只发愤攻书,徐图上进。我知道你的脾气,最厌人劝你奋志前程的话。万不得已,也要挣个风流学士。此时到了冠年,可要卓然自主,胸中有些经纬,才得人推重。宝姊姊以前劝你的话,未尝不是。但在那时候,你厌听这些话,所以我绝不提。今日我说这话,估量你肯听,才对你说。”
宝玉道:“你真是我的知心,几天前我已想到了。”黛玉道:“你怎么想到的?”宝玉就将赦、政二公所议将来立神主的话向黛玉说,只见黛玉拿帕子揾泪。宝玉又道:“我此时想着,老爷们待你我如此,如何补报万一?惟有努力进取,必得扬名显亲才过得去。我那天感极出涕,你今儿也感极了。”黛玉一面拭干泪道:“你说感激出涕,丝毫不错。于今大老爷、老爷待我这恩典,实难报答,唯有尽心孝顺之外再加尽心!”宝玉道:“那天大老爷叫我不可泄漏这话,我想若不合你说,对你不住。再要你知道感激,方不负老爷们的恩典。”
黛玉一面点头道:“你所虑者怕我受委屈,要把我越过宝姊姊的份儿,想不出个道理,今被老爷们体会出来,喜出望外。我心里原不想僭宝姊姊,但得副其位也罢了。今得上人这般提拔我,天高地厚之恩不过如此,以后若不兢兢业业,那就枉为人了!还有句要紧话问你:自我到这里来的时候直到于今,十年有馀,你抚心自问,可有大过处?”宝玉道:“妹妹怎么说?我的心你很知道,从来不作歪心待人,不肯说人歹话。顽意儿是有的,哪有什么大过呢?”
黛玉道:“你听我说。你我兢兢自守,虽不肯私期密约,苟且胡为,其实两下私心爱慕,郁结于中,有伤父母遗骸即是你我的罪过,所以必遭魔折。再得重生,虽是前世因由,今生还要忏悔,深立根基,才保得此身,不致再遭荼毒。若不临深履薄,犹恐堕落颓危!这是你我切己修身之要,万不可忽略的。”宝玉垂泪道:“妹妹这话,令我惊喜感激,竟要写在帕子上,藏于衣内,永以为佩,才不负你这片血心!从前师父教给我讲书习善,何曾有这般恺切!”
黛玉又道:“还有过处,我不该语言尖利,有伤厚道;你不该贪爱优伶,自堕其志。这都是前世的过失。于今你我自新修善,炼到无瑕,岂不是块精纯美玉了?”
宝玉听到此处,忘忧转乐,又要求欢。黛玉过:“今夜且停一宵,还有些话,爽性说个通畅。”宝玉问:“还有什么话?”黛玉道:“还要回太太,将袭人、莺儿也给你收了。我这边婉香、紫鹃,宝姊姊那边袭人、莺儿,这才均匀。你有了我们六人,那些外慕的想头,可以代你具结,从此都打灭了。你想可是这么着?”
宝玉道:“不好了!我于今是个空空道人,我的心没有了!”黛玉吃惊道:“好好的,怎么又说起疯话来了?我若说的不是,你不依使得,怎么这样疯傻的吓人?”宝玉笑道:“你别怕,听我注解。我的心事竟被你说明、说透、说穿、说尽了,犹如我的心搁在你肚子里。不但搁在你肚子里,还是搁在你的心一块儿。不但搁在你的心一块儿,还是合你的心搅在一团儿。我的心既在你肚子里,所以此时你有两个心,我是无心的了。”
黛玉轻轻拧了宝玉一下,说道:“你这话疼死人!我又问你,宝姊姊合我,连他们四个,共六人,你只一个心,六人的份儿,你怎么分派?”宝玉道:“待我细想。我一个心作十分派,要把了你四五分,婉香分半,紫鹃、袭人、宝姊姊各一分,莺儿半分。”黛玉道:“这派的还欠当,我代你重复分派。”宝玉道:“这倒要领教了。”黛玉道:“你才说无心,把你搁在我肚里这个心,归了原,再把我的心贴了你,你于今作有两个心。你那个先天本性赤子之心,我已知道,全个儿把了我了,此心算你的,算我的,彼此无分;这个后天的心,分作十分,派婉香三分,宝姊姊二分,紫鹃二分,袭人二分,莺儿一分,次第是这么着。至于分量,袭人的二分还要稳些,莺儿一分软些,这才定准。你待紫鹃原厚于袭人,无如袭人合你情重多年,你待他的心自然有这个份儿。”宝玉道:“罢了,罢了!你把我的心机使得比我自己还灵活些。你竟是我心内的心,情中的情了!”
黛玉又问:“你打算哪一天再到宝姊姊那边去?”宝玉道:“可怜你我好容易巴结到今日,此时正在连理交枝,何能离开?至少也要过了满月,再到他那边去。”黛玉道:“使不得!依我说,再耽搁几天,你就过去才是。宝姊姊合你新偕未久,不可冷落他。估量他待你的心同我仿佛,不可辜负他。此后伦常之事,一切都要公平,方免旁人物议。”
宝玉恍然大悟,点头不迭。黛玉又道:“此时宝姊姊见你我成了姻缘,都不妒我,也不怨你,那种不熨帖,不协洽,说不出的道理,很苦恼。为什么呢?他存了个怕我的心,明知你我情深似海,怕我将你的心都笼络住了。你既心向于我,自将他冷落下来,徒有夫妻之名,究无恩爱之实,这还了得?我是这样猜他。你把我这些话告诉他,使他知道我的心迹。此时他系独自一条心,料定咱们共一条心,将来我还要把他的心拉在咱们一块儿,化作三人同心,这才妥协。”宝玉道:“他若疑咱们另有异心,那就是他糊涂。”黛玉道:“也怨不得他。你设身处地代他一想,自然如此。俗说嫁一夫靠一主,他也是好容易才巴结到嫁了你,你若一心向着我,叫他靠着谁呢?所以必要把我的心迹对他说明了。他还有许多扶助你我的道理,一同整理家务,岂不好吗?”
宝玉、黛玉一直谈到更深方睡。次日起来,宝玉外出。黛玉来宝钗房中,宝钗让坐。黛玉道:“姊姊合我已定了位次,你一客气就不像了。”于是依次坐下。黛玉道:“我自回过来,还没有合姊姊说说话儿。”宝钗道:“我很惦记你,因为旧房避新房的俗例拘住了。不然,我早已到园子来瞧你了。”黛玉即将死去的事细细告诉宝钗。宝钗道:“咱们三个人的奇缘竟能聚成一处,真正千载难逢。我过来那一天,听说你病革,他又那么着,我很疑心:难道咱们就这般命蹇?一个要逝了,一个疯了,一个在这里活受罪!总想皇天庇佑。果然你们两个都好好的回过来了;我虽不怎么样,亦犹死而复苏似的。”黛玉道:“咱们全仗天恩祖德,将来何以报答!”宝钗道:“都把忠孝二字时刻在心就是了。”一面觑着黛玉道:“妹妹,你于今精神充锐,体质敷荣,比已前分外娇丽,我竟爱的你甚么似的。”黛玉道:“姊姊近来瘦了些,比前格外俊俏了,我爱姊姊比他爱姊姊一个样儿。”两人竟调笑取乐起来。
次日,宝玉将黛玉前宵所说的话,细细告诉宝钗。宝钗渐听渐惊,越听越喜,向宝玉道:“我枉然合林妹妹相好,竟不知他有这等胸襟淑德!我着实爱他,感激他,敬服他!这都是老爷、太太合你我的福气,得他这个人长久同居。家道兴隆,都靠他了。”
过了几天,宝玉果真到宝钗房里睡。王夫人知道宝玉也到宝钗这边歇,又听宝钗将黛玉几番大道理细细说了,知他们和睦,黛玉贤惠,不用为宝钗记挂,十分欢喜。贾政听说,道:“我说他精明良善,虽是个媳妇,我合你要把他当个好儿子看待。咱们光阴有限,这都是宝玉的顽福,遇着这个好媳妇!再得鼓励他功名成就,更好了。”
正在说着,黛玉来到,贾政即命坐下,问问宝玉功课。黛玉道:“现在拣选近科的闱墨天天揣摩,又拟了些时下制艺的题目,打点静静用功,做些文章,熟熟笔气。”又站起来道:“甥女正为这事要回舅舅、舅母:新房里人声嘈杂,不能静坐用功。甥女的意思,还请宝哥哥、宝姊姊搬到园里,分住怡红院、潇湘馆两处,到底静些。一夏的功夫,静心做去,秋闱可望。发达固由天命,毕竟尽了人力,不使工夫荒废,最为要紧。”贾政忙点头道:“你这话很是。”黛玉遂又以照应为由,请将五儿、袭人、莺儿、紫鹃给宝玉收在房中的话回了。五儿原是贾政给的,袭人是王夫人给的,莺儿、紫鹃自然也是无话可说的,贾政一一点头应允。
黛玉回来、将这事告诉宝玉同袭人等,六人四样的喜处:宝玉所喜者,父母竟依了黛玉之请,足见其身份高贵,自己又得与这四人成就;宝钗所喜者,宝玉自此收心,不致外慕,又得莺儿长久在侧;五儿、袭人所喜者,因此一说,将与宝玉同房了愿;紫鹃、莺儿所喜者,终身之望一朝如意。
次日,黛玉回明王夫人,拣择吉日,将四人与宝玉圆了房。四人序齿,袭、紫、莺、婉轮流伴宿。黛玉、紫鹃、婉香同住潇湘馆;宝钗、莺儿住怡红院;袭人因看守宝玉、钗、黛一切要紧衣饰等物,仍住新房后首。六人之中,宝玉最钟情者黛玉、婉香,其次宝钗、紫鹃、袭人、莺儿。妻妾六人,同居一室,绮丽华妍,备斯乐境。茫茫大士说携宝玉到温柔富贵乡经历一番,此其时也。幸宝玉知足,能于自警,一心发愤。每日自辰至未,作文读书。正课一完,再同钗、黛讲究诗词杂艺。闺友双双劝勉,胜于善诱明师。数月之间,文章诗赋大有进益。到了场期,宝玉、贾兰果然折桂:宝玉中了第五名举人,兰哥中了五十五名。喜报传来,阖府欢喜。宝玉、兰哥从此加工埋头苦读,以冀春雷蛰发,暂且不言。
特说林如海当日在扬州做盐政的时候,鹾务繁华,时常宴会,佐酒侑觞,优伶甚众。有一女清音舒媚兰,年已及笄,秀丽温婉,色艺冠群,林公甚爱之。因其面庞举止,宛似夫人贾敏一模无二,是以钟情更深。月夕花辰,常与欢会,已怀身孕。林公心想:若生一女,只好撇了。及到临褥,偏又生一佳儿。其时黛玉只两岁,若将媚兰收为簉室,又恐与夫人失于情好;若弃之,又难割舍,而且自己年将半百,膝下无儿,除却自生骨血,何处再觅宗祧?只得将媚兰暂寄尼庵。
时光未久,夫人弃世,遗下黛玉乏人照应,恰好贾母有书来接,遂将黛玉送了进京。正打点将媚兰搬进衙来,立为淑配夫人,不料自己病重。林公向精数学,病时即将自己穷通休咎以及身后之事备细决了一数,自己大限已满。即嘱世仆程忠、向贵、褚富、孙财,托付一切家务并身后事宜,以及媚兰母子如何安顿,宦囊如何营运,家产如何布置。总瞩四人倾心料理,内中程忠督总,三人为副。林公又含泪吩咐去信叫黛玉回来,送自己同夫人去苏州合葬,事毕仍旧回京,回京时将十号皮箱交其带去。因怕黛玉惦记忧虑,已经有了相公及家务一切,叮嘱切勿说破,到相公大了,程忠跟随相公进京,同见姑娘,大约十年后家业扩充,再待相公同姑娘各半均分。又有遗书一封、汉玉符一块,嘱交与姨奶奶代相公收好后首进京交姑娘验看。程忠等四人声声唯唯。林公长叹一声,睁目而逝。
林公待下宽厚,程忠等哭泣之哀如丧考妣。当将后事一切布办妥帖,舒夫人带了公子另往乡庄居住,黛玉送殡回苏归葬,旋即进京。家中一切,外有程忠等尽心料理,内有舒夫人夙夜辛勤,主持家政,课子攻书。旬年来家运陡起,凡有经营贸易,无不数倍其利。新创基业,两广浙江等处大洋船数十号,苏松常镇各路当铺百馀典,绸缎字号几十处,山房田地数十庄,总计家资两千馀万。舒夫人待下更厚,即程忠等各有二十万家私。
林公子取名琼玉,因林公爱黛玉如子,即以玉字排行。这琼玉生得丰姿俊美,与宝玉伯仲之间,又兼性格温和,聪明绝顶,颖悟过人。上年春入学,秋闱中解元。目下初春,进京会试,更兼认姊,带着林公遗书、汉玉符,并家业总册两大套,程忠众小伙随行。琼玉素未远离膝下,舒夫人再四叮嘱于路小心谨慎。临行,母子大哭,亏得程忠劝慰。然后登舟,水陆长行到京,先于贾府邻近客寓歇下。
次日,程忠先到荣府见了黛玉,将前事备细告诉出来。黛玉听说,先是泪眼盈盈,听到生了一弟已展颦眉,又听到琼玉已中解元,喜溢心胸,笑容可鞠,便道:“这么说,咱们老爷已得后嗣,我竟有个亲兄弟了,只可惜老爷、太太都不得见了。”反哭起来,又催程忠快带少爷来见。程忠起身,赶忙出去,又复翻身请黛玉取出林公当年给的那块玉好核对。黛玉点头。
程忠出去,黛玉正和紫鹃说自己一生的忧怨今儿都捐了,商量舅大爷的住处,外头丫头就咕咚咕咚跑来报说舅大爷进来了。黛玉听说,忙迎出来。琼玉急欲见姊,远望一簇人迎来,数内一人华丽夺目,美好如仙,必是黛玉姊姊了,心中惊喜敬慕,趋跄而来。黛玉原欲看了遗书、玉符再认,哪知琼玉走近面前,形容举止俨似父亲如海,心中一酸,泪流不止,未及看书合符,就拉着琼玉衣襟大哭起来。琼玉天性孝友,亦痛哭不已。众人劝了多时,方才止泪。琼玉又取出遗书玉符。黛玉对了玉符,丝毫不差。又将书细细看过,果是父亲手泽。又重新大哭一场。姊弟初见,各有无限言语,一时难尽。饮食之后,黛玉先引琼玉拜见了老太太合舅母姊妹等人。贾母忽然有了个外孙,一辈子心愿都足了,十分欢喜。大家见琼玉丰仪俊美,人人称奇道罕。想着他姊弟两人,俨是一对金童玉女,宝玉不甚出奇。
见礼已毕,贾母让黛玉、琼玉炕上坐,两玉推逊一番,都告了坐。喝罢茶,就在炕上吃过点心。贾母问南边近年的家务,知其产业极丰,更增喜悦,邢夫人喜悦之处,别又不同。王夫人喜的是宝玉有了这个大富舅子,将来有靠。
惟凤姐心里忐忐忑忑,因想现在几门亲戚,惟王家富贵声势为最;今见林家富至千万,琼玉如此人才,少年登科,必易高发,胜于王家,心中甚是嫉忌。正在出神,未曾听见贾母问话。贾母叫一声未出答应,便笑道:“你们瞧瞧凤丫头,有心事似的,我叫他没有听见。你林兄弟的行李去发了没有?“凤姐连忙回道:“已发来了。我一心想着,林妹妹、林兄弟、宝兄弟他们三人,正是老祖宗一脉发的,任凭什么人家,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人来。”贾母道:“你这话很是的,可惜差了点子。”黛玉道:“二嫂子这话倒可以说得去。早上程忠来说,我这姨娘,同我妈妈是一模一样的,人家同胞的还不得这么酷像。爹爹因为这个原故,所以才娶这位姨娘。”贾母道:“有这样奇事?于今这么着,外孙现在这里,你们明儿就写书子,着人去将你姨娘快快接来,我就认做女儿。”琼玉忙站起来道:“老太太言重,这如何敢当?”贾母道:“你娘既有这个福命做了你的母亲,难道做不得我的女儿吗?”
贾赦、贾政等在外拜客,晚上才得回来。见了琼玉,无不惊喜之至。宝玉同琼玉更是亲热,胜似同胞;宝玉且为黛玉有说不尽的欢喜。黛玉已拜过薛姨妈,因叫琼玉也认了妈妈,认宝钗做姊姊。贾母、王夫人见此,自然高兴。隔日,琼玉到怡红院另拜了宝钗。只是黛玉一心思家念切,忧闷多年,近来运转心宽,又有了琼玉这个亲弟,如此人才,如此富贵,连送人的土仪都非常贵重华美,乐极忽然生疑,总疑是在梦里。
黛玉回过贾母、贾政,叫琼玉就住在榆荫堂。琼玉同宝玉昼夜用功,因春闹试期已近,时刻研究八股并试策的学问。贾兰亦同砥砺。试毕榜发,琼玉联捷了会元,宝玉第三名进士,贾兰二十五名进士。接连报到,把个门公忙的大汗淋漓,贾府上下内外的人欢腾之声如同鼎沸。贾母上房,道喜的人挤满一屋。贾母一手拉着琼玉,一手拉着宝玉,又叫贾兰站到面前,只叫:“我的儿,我的肉,很难为你们!我乐的受不得了!叫人来,快办酒席,摆到我这里,连老爷们都要进来,坐着吃个合家欢。明日就去请姨太太们先来喝杯喜酒,改日还要另请。”底下人一一应了。又对琼玉说:“但愿你连中三元,这喜酒才多呢!”又对宝玉说:“你也中个状元,我双手拿两个杯子,一边喝他的,一边喝你的。爽性兰哥儿也点了鼎甲,大伙儿热闹。”李纨笑道:“都要应老祖宗的金言。”
凤姐道:“金言是必应的,但是状元三年才有一个,把个魁星难住了,东跳来西跳去,不能下笔。依老祖宗的意思,要点林兄弟,又要点宝兄弟,到底谁该夺魁?”贾母道:“都要夺魁。”凤姐道:“一个状元两个人夺,一得一失,除非再夺个武的来,才得两个呢!”贾母被其指驳,一时辩不过口来,形色不悦。
邢夫人道:“老太太不过是这么说,你必要扳开竹叶看梅花的辩驳,什么原故?况且琏儿又不考,你的哥哥、兄弟又不可考,得失很于你无干,何苦操这个心?”一席话说得凤姐紫涨了脸。黛玉抿着嘴笑。幸亏宝玉一段闲话岔开,便回贾母“外面有事”,与琼玉、兰哥一同走了。原来凤姐心里总妒琼玉,见贾母替其发兆,故意找个漏处指驳,却被邢夫人当着众人责饬,讨了没脸,无精打采的赌气回去,又不谨慎病着,竟不能起床。幸亏探春嫁后,因路远不便归宁,已同周姑爷进京居住,请客筵席之事均由探春代了凤姐的劳。
内眷中湘云未到,因丈夫不曾中举,念切功名,辛勤苦读,得了急损之症,危在旦夕。黛玉知道原委,先给了四百银子与湘云使用,又同他说明借寿可保他丈夫无虞的道理。湘云情愿借寿。既经湘云同意,黛玉是夜便同宝玉说明原故,佩着怀梦草,炷起梦甜香,睡后同去见林公合贾夫人。先将琼玉来京相认诸事一一细说,林公、贾夫人大喜。黛玉再将湘云情愿减寿保夫一事代为告诉出来。林公十分感叹。当即申文该处城隍,代奏上帝,果得上帝怜悯:准其夫妇年纪平分,偕老终身,各有大衍之寿。宝、黛辞别回来。起床梳洗之后,宝玉又到湘云处告诉了湘云夫妻,二人都感恩不尽。湘云又向宝玉道:“二哥哥,我从前只知宝姊姊的好处,哪知此日林姊姊的好处竟说不出来了。”宝玉道:“告诉你,他还有许多好处,你再问宝姊姊就知道了。”
次日,舒夫人已接到荣府。舒氏俨然是个贾夫人,贾母忆女,黛玉思娘,一见即哭得凄惨。舒氏与贾母、黛玉非同骨肉,本不欲哭,因触起林公已逝,自己青年守节,亦大哭起来。琼玉想到少孤,哭得更甚。大家附和随声,所以见面竟布成一个哭阵。独有宝玉哭转了弯,因黛玉痛母可怜,也大哭起来。许多人好容易劝止,再大家行礼,到贾母处坐谈。献茶开筵诸事,毋庸琐述。贾母将舒夫人留在自己房中套间里住下,当时认作己女。赦、政二公以及合家的人都叫“姑太太”。舒夫人请的一位女先生,也随他一起来京。原来这封夫人即是香菱的母亲,母女相认,又是一番悲喜。
再说琼玉因舒夫人已到,带来家中各项基业清册均已汇齐,母子商量,以老爷遗命、嫡庶不同为据,定要将一切产业分一大半与黛玉。黛玉则因自己系出嫁之女,家资又是姨妈多年辛苦经营挣出来的,断不肯坐享其成!姊弟推让,至于泣下。后来,还是琼玉求教宝钗,转请贾赦出面,将家产平半均分,黛玉、琼玉不敢不遵,才告妥协。
宝、黛二人突然得了千万家财,通家上下,内外的人,纷纷议论。黛玉同宝玉谈及此事,正叫宝玉去请宝钗,恰好宝钗走来。三个人调笑了几句,宝钗遂道:“我来不为别的,妹妹于今得了这份财产,老太太、老爷、太太自不必说,其次大老爷、琏二哥、大嫂子合几位姑娘,都是喜欢的了不得,却有人心中妒忌,再底下的人盘算,不一而足。若不想一善策,安排妥当,必滋事端。固虽物各有主,谁能夺得?毕竟招人嫉妒,总不平允。”
黛玉道:“姊姊的心事,的确是咱们共枕同衾的道理。我所以先叫他请姊姊,正为此事。我有个议论,先请教姊姊代我斟酌。我想这注家资,共计千万有零,打算援蓉大奶奶之策,立祀田四个大庄,每庄百万以为祠产,请给部文禁碑,日后子孙永不能售卖。内分合族公茔祀田一庄,荣公支下祀田一庄,咱们老爷支下一庄,宝二爷支下一庄。此外,另坐二百万一庄,”指指宝钗的肚子说道:“将来待他们小弟兄均分。仍有四百几十万各行基业,每年出息,作一家的用度。自明年起,老爷所有进益,一并存积起来,日后公分。所有老太太、老爷、太太通年使用,尽归咱们这里支应。东府送四十万一庄。还有睦族并亲朋不足的,应该格外帮助,酌量多寡,普遍资助。所有六百万田庄,每年出息,除应用之外,馀利又置田庄。日积月累,生生不已,长久下去,又要长出许多。再族中无论贫富男女、大小人丁,每一人每年贴衣食银六十两,此项在公众祀田出息内开销。如此布置,通家合族,庶无冻馁之人。再底下男女人等,四季考核,分别好歹赏罚,遇大事格外加赏。每年还要广行阴骘,多济孤贫。遇着饥馑之年,即将五庄所收稻米,平粜济穷。如有不到之处,姊姊帮着想想。”宝钗道:“我想的条款,只及你一半。这么办法,尽美尽善,好极妙绝了,不用我再想了。”
次早,宝钗见贾政、王夫人,请过安,屏去下人,将黛玉议论各款细细告诉出来。贾政听说,连连点头,对王夫人道:“我竟没有话了!贾门何幸,得这栋梁之材,合族均受其福。”又道:“将来事一定局,家乘上把这些条规逐细注载上去,竟要用蜂窝印着打圈才是。”宝钗退回,贾政、王夫人又痛赞黛玉种种好处。且按下不表。
再说宝玉、琼玉、贾兰因殿试在即,日夜加功,临试之期,阖家仰望,自不必说。捷报到来,琼玉点了状元,宝玉点了探花,贾兰点了传胪。合家欢喜,无庸细说。只有黛玉因宝玉未点状元,尚觉美中不足。谁知胪唱之后,圣上细征鼎甲品貌,复将试策磨勘,觉宝玉文才人品,点了探花未免有屈;又知宝玉系元妃胞弟,另选吉日,特降殊恩,钦赐宝玉状元,同授修撰之职。又着銮仪卫另添执事四对,复送状元游街归第。
旨意一下,贾政忙率领宝玉赴阙谢恩。可谓熙朝旷典,千古难逢。于是合家上下人等,这一场喜庆非同小可。贾母向凤姐说:“你可知道,万事不由人计较。头里你说状元三年一个,这会儿要想两个,除非中个武的,把那话来堵我的嘴。无奈他们时好、命好、运好,竟得双状元,可知天理不称你的良心!”凤姐听说,心中实在难受,只得勉强应付两句。其馀谢恩、道贺、庆祝诸事,无庸琐述。只有宝玉娇妻艳妾同叙一房,近得千万家财,又得鳌头,早占温柔乡里,富贵繁华极盛,至乐莫过于此,倒反疑是在梦中!黛玉同宝钗不免又替他解说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