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年又值分试科场,贾禧捐了例监,便与宁府贾福弟兄二人同去乡试,贾福是已经赴过两次乡试的。及至三场完毕,揭晓之时,贾禧倒中了第一百六十名举人,贾福依旧没中,便捐了个同知职衔,再不乡试了。贾禧迎举之后,即迎娶了锦香伯韩奇的孙女过门,住的是缀景阁。因园内人多,各处皆占全了,故把缀锦阁边添盖了房屋,作为贾禧的新屋子。园中伺候的大小丫头,媳妇婆子们较从前有数倍之多,真是事如乱麻,也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单表这钱槐家的,原是柳五儿,头里是在怡红院的,后来配了钱槐,便派在宝钗处当差,依旧在怡红院来。头里钱槐久已有心,思娶柳五儿的;那柳五儿的娘柳家的,原不肯把女孩儿给他,后来央人说合再三,才把柳五儿给了他。谁知钱槐为人不好,年纪又大,相貌粗丑。柳五儿气郁难舒,且素禀虚弱,便成了痨弱;渐渐沉重,医治不痊,也就死了。那来旺儿的儿子,喝酒赌钱无所不至,且容貌丑陋。头里要娶彩霞为妻,彩霞的娘知道来旺的儿子不好,不肯给他。来旺媳妇便恃着他是凤姐陪房家人,便求了凤姐,硬压派着彩霞的娘把女孩儿给了他了。彩霞为人心气高傲,嫁了过去大不遂心,时常吵闹,便也成了疾病。过了两年,谁知这来旺的儿子倒死了,彩霞守了寡,直到如今才死,恰与柳五儿死的同时。两个的魂灵会着,便同往离恨天去了。
这年贾杜若生了一子,取名贾祯。恰值薛姨妈不在了,王夫人与宝钗、薛宛蓉便都过去了几天。接着便是史湘云也死了,次日李婶娘也死了,两处便都办了祭礼过去。时值贾政连日心中不快,没上衙门。李纨、宝钗等便俱没到这两处去了。又过了一日,贾政病势益重,王太医说:“老大人年高,身体衰败,脉象已微,这病竟难以望好了,须早为防脱要紧。”贾琏、贾环等大家商议,都说寿板也该早些请出来看看,该预备的早为预备停当了,免得临时忙乱。于是,不但衣衾棺椁齐备,连上下大小男妇人等各孝衣俱已做起来了。
这日,贾政饮食俱已不进。叫了贾环、贾兰到床前来,吩咐即时写了临终谢恩的遗表,自己看了,吩咐好生缮了折子。贾兰随即照样缮写完了。正要呈上去过目,见贾政闭目不语。旁边捧上参汤,李纨接了上去问时,不见答应。大家仔细一看,原来气已绝了。于是,大小人等一齐跪下举哀大哭。
贾兰是长孙承重,便与贾环俱报了丁忧。一面将遗折具奏,一面请天文生择时入殓,登时成服。门前起了大棚,一片尽白。皇上览奏,悼念贾政系功臣之裔、元妃之父,即降旨追赠内阁大学士,一体赐谥赐祭。于是,贾兰在前与贾环等都在门外匍伏跪接旨意及赐谥赐祭,迎接主祭官进来,随到灵前匍伏。当下摆了祭筵,读了祭文,主祭官行了礼。然后大周姑爷陪了主祭官出去,到外面荣禧堂上款待。于是,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及各公侯伯各家打祭,络绎不绝,又是内阁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各官员,连日纷纷打祭;又是各亲友及族中内外男女,都来祭奠。时刻不歇,一连忙乱了半月有余。贾政遗言,不用僧道诵经礼忏,因此却省了许多事。七七已过,便择于百日后发引。届期又是各家打祭。
发引的这一日,前面铭旌上大书“诰授光禄大夫、内阁大学士存周姻翁大人贾老先生之灵柩”,旁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姻愚弟甄应嘉顿首拜题”。前头两个方相,黄金四目,执戈扬盾开路。铭旌后执事官衔牌一对一对的是:诰受光禄大夫、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世袭一等将军、世袭三品威烈将军、丙辰科进士、乙丑科进士、甲戌科进士、大理寺少堂、江西学政、江西粮道、工部侍郎、工部郎中、刑部郎中、翰林院编修、武探花及第、御前侍卫府御前侍卫、龙禁尉,以后灵床丧车,浩浩****,一片尽白。一路各家棚子路祭,共有二十几棚。直到酉初,方到了铁槛寺中。停灵已毕,送殡男妇各自回家。次日将灵柩抬送上船,安放停妥。贾兰、贾环叔侄两个带了八个家人,开船长行,送赴金陵祖茔安葬去了。家中自有贾琏、桂芳、杜若、贾蕙等经理家务。
贾政死后到了酆都,阎王见了,知道他生前居官清正,古道持身。适值崔判官自城隍任内升了九殿平等王了,所遗城隍员缺,阎王便奏明了上帝,以贾政补授。贾政领命谢了阎王,早有书役人等迎接,便来城隍衙门到任。原来这六房总经承名叫张如圭,还是以前与贾雨村初次一案参革了的,后来起复了,又作了十多年知县便死了。到了冥府,因他文移公事甚熟,且生前并无甚过恶,便充了城隍衙门经承。后来冯渊随林如海升任去了,便把张如圭补了总经承之缺。因知贾政系林如海妻舅,等贾政召见时,便把他的出身始末并贾母、林如海等情况一一回明了。贾政先前并不知道贾母、林如海等详情,及至张如圭说明之后,才知道详细,又见他是家乡的人,遂嘱他好好办事,对他另眼相看。于是,但凡有事,张如圭便先详晰禀明,十分忠心。
贾政一秉大公,到任半年以来,声名颇好,便不减林如海从前之政了。一日,林之孝死后也到了地府。贾政查他无甚过恶,便回明了阎王,将他留在酆都城隍府中做了门公。
再说贾环、贾兰叔侄两个,送了贾政灵柩到了金陵,在祖茔安葬已毕,已经回转家中。随经林之孝病故,那时赖大已死了多年了,荣府中管家无人。贾琏、贾环两个商议着,便挑送了吴新登为大管家,赵亦华协办为副。吴新登原系银库房总领,今升为大管家,便着王和荣代吴新登为银库房总领。其时添了二十多家陪房家人,较先多至数倍了。
光阴荏苒,又过新年。到了上元以后,贾蕙丁忧服满起复,吏部带领引见,奉旨补了工部员外郎。
瞬息之间,又到三月中旬。适值傅秋芳四十生辰,因在服中,不甚热闹。又值王夫人心下不很爽快,便在园子里摆了四桌酒席。座间,宝钗、探春谈起李绮、平儿、史湘云均已下世,都十分感叹。大家略行了一会子酒令,喝了几杯酒,就吃饭了。饭后,都到王夫人处来坐了一坐。王夫人心下不爽,也没很吃东西。大家便都各自回家去了。
谁知王夫人自那日心中不快,日渐饮食不思。请了王太医来看视,都说老太太病虽没什么大病,只是年近八十之人,非少壮可比了。开了方子,吃下药去不见痊可。一连十数日,越发昏沉,饮食不进。大家看来不能望好,已将后事料理停当。这日王夫人闭目昏沉,不省人事,大家便在床前伺候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候,便气绝身死了。大家跪下举哀,痛哭了一场。贾兰、贾环又报了丁忧。建道场、诵经忏、发引送殡,诸如此类及一切繁华,俱不必细述。依旧是贾兰、贾环送往金陵安葬去了。
林之孝家的也在当夜死了,伴着王夫人的灵魂,径往酆都城来。先在观音庵歇了一夜,头里情景有老姑子大致说了一遍。次早到了城隍衙门,贾政因事前早已知道,特叫林之孝出来,将王夫人接进府里。贾政夫妻见面,十分欢喜。林家的上来给贾政磕了头。各司官属员知道了,都来叩贺。次日,各王亦俱来道喜。
于是,又过了些时。一日,贾政与王夫人商量道:“我们头里在家里的时候,到老太太那里祭祀磕头去,就焚了祭文或是请安的禀帖,不但不能见面,连回文总不能得的。这会子这里的京城,以及各处城隍,均可以用文书来往的,这就给头里不同了。明儿就先具个禀帖,差人到京都城隍王府里,去请请老太太的安,再备些孝敬的礼物,那金银倒是可以不必的。”王夫人道:“姑太太那里,也该另有书子、礼物才是。”贾政道:“那自然了么,明儿就差林之孝带两个衙役去走一趟。并且到了那里,又可以知道些家里事情了。”王夫人点头道:“这是很该这么着的。”于是,贾政便写了禀贾母的禀启,给林如海的书子,将礼物料理停当,便教林之孝带了四名衙役,自冥府城隍府起身,往京都城隍府中去了。
再说平儿、李绮与凤姐三人,到京都城隍王府中贾母那里去住了半年,便回转芙蓉城中来。那时柳五儿、彩霞、史湘云三人,先后已经到了芙蓉城中来了。三人现在“暮雨司”中权住。凤姐、平儿、李绮见了湘云等三人,大家问好请安,谈些别后的事情。又在花满红城的殿上,摆了洗尘的酒席,大家坐下,谈心饮酒。
座间,因湘云谈起诗来,香菱遂要与他两个人公请,合起一社。湘云、香菱又以《消夏杂咏》为总题,拟出“洗砚”、“烹茶”、“焚香”、“浇花”、“曝书”、“看云”、“敲诗”、“临帖”、”把卷”、“清谈”、“昼眠”、“纳凉”等十二个题目来。大家都道很好。散席后,宝玉又和湘云、香菱两个到赤霞宫启请娘娘入社。元妃欣然允诺,并请大家到宫里做诗,自己要亲为主坛。又吩咐他们嗣后总照家常起居,视自己如骨肉,不要拘执宫闱之礼,宝玉等三人唯唯遵旨。次日,大家都到元妃宫内,各按题做诗。元妃又当着众人,命大家从此不用似向来拘礼,起居坐卧皆听其自然,众人亦都遵旨而行。诗成之后,元妃独赞黛玉“洗砚”、“临帖”、“曝书”、“昼眠”四首诗,超乎众人之上。
却说贾母在京都城隍府中,自凤姐、平儿、李绮三人同转芙蓉城之后,每日无事,不是看牌,便是闲话。后来知道贾政、王夫人俱死,每每悼叹。不多时,林之孝就带着贾政书子、礼物到了。那些礼物,无非都是冥府土宜,诸如:奈何桥的瞑目鱼;望湖亭的碧湘莲,花与莲子都是碧色的,且都是并头的;等等。知道贾政、王夫人消息,众人无不高兴。因一时礼物准备不齐,次日,林如海写了回书,先打发林之孝等回转冥府。过了半月光景,林如海备了西藏来的藏氆氇、各色米心和回子布,大洋来的哈喇明镜以及内地的鼓子绒、天鹅绉,贾母添了西藏金身的藏佛以及藏香,又添了两件别的东西,打点整齐。林如海写了书子。因诗社之后,鸳鸯、史湘云、彩霞亦已来此,贾母遂教湘云也给他写了书子。一切齐备,贾珠便亲自带了潘又安和几个跟随的人,往冥府去了。
鸳鸯、湘云、彩霞又过了十几天,亦告辞仍回芙蓉城去了。此时,尤氏和麝月也到了芙蓉城里。麝月出去,原是配了扫红的,仍在怡红院伺候当差。宝玉知道父母现任冥府城隍,回了元妃,遂和柳湘莲两个也往冥府请安而去。一家人相见,俱各欢喜,说些去后事情。柳湘莲也拜见了贾政、王夫人。因贾珠、宝玉俱多年未见,便留住在署,一时不许回去。
湘莲、贾珠、宝玉在冥府住了半年多,方才叩辞各回原处。此时,贾政到秦广王之任,又早两月有余。原来秦广王转了天曹,上帝遂降旨着贾政升补了秦广王。甄应嘉死后到了冥府,贾政禀了阎王,阎王查他身任尚书,端方正直,毫无过恶,奏请上帝,便着甄应嘉补了贾政所遗城隍员缺。贾政原想留下贾珠,因贾琏死后已到酆都城,遂留贾琏在署中管理家里,放贾珠回去。
湘莲、贾珠、宝玉三人一路同行,都望京都城隍王府而来。尤氏、平儿、四姐已先在都城隍王府,四姐是宝玉到冥府去后到芙蓉城的。湘莲、贾珠、宝玉三人进了王府,先叩见了贾母、林如海、贾夫人等。贾珠和湘莲到前边与冯渊等相见聚谈,宝玉进上房与尤氏、平儿、四姐相见问好,又谈些别后的事情。湘莲、宝玉和尤氏、平儿、四姐又在都城隍王府中住了一个多月,这才告辞,五人同回芙蓉城去了。
再说荣国府自贾琏死后,贾蕙报了丁忧。发引后,贾蕙便搬柩到金陵迁葬去了。时内里无人,李纨和宝钗商议便移住了王夫人上房,梅冠芳也移进后边平儿屋内住了。园内贾祥移住稻香村,贾禧移住怡红院。时贾兰、贾环已经服满起复。贾兰陛见后,奉旨着补工部侍郎。小周姑爷服满起复,升了礼部尚书。甄应嘉已死,甄宝玉丁了忧。贾蓉也丁了母忧。贾杜若在侍卫府当差三年,放了京营参将,有了衙门,便迎着贾环、马氏并甄素云到任去了。
此时园中只有稻香村、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四处还有人住,便觉比头里冷清许多。稻香村柳氏、怡红院韩氏人虽出众,却不知文墨。只有傅秋芳和薛宛蓉两个甚是莫逆,况兼蘅芜院更有秋水,潇湘馆又有绿云。因此每日除了到上头李纨、宝钗处去,无事时便彼此俱不能须臾离也的了。原来绿云本性聪明过人,况兼在薛宛蓉屋里,又有秋芳、秋水二人明师益友,所以朝夕陶熔,早已能诗,不在秋水之下的了。到八月十四日,四人在潇湘馆即以《潇湘馆对月》为题,联句赋诗,公然贴切恰当,诗意婉转、悠长,真是十分难得。
再说薛孝会试四科没中,这年恰遇会试后大挑,列在二等,只能就教职,不能做知县,心中甚是不乐。又不知是选何处教谕,地方有美恶不同,因听见散花寺中神签甚是灵验,便一人走到散花寺去,向神前跪祷默祝心事,摇出一支签来。因内中有“太平专赖将军定”等话,又参解不透。多亏大殿檐前坐着的两个人,主动上来替他剖解,言事俱像亲见的一般。又道:“贵缺应在西南五百里外,地方充裕,政简刑清,颇有康衢击壤之风,武城弦歌之意。一月之内,必有佳音。”又告诉薛孝,母名香菱,本名英莲,乃甄士隐之女,外祖母封氏,将在任上与他相见。薛孝请教两人大名、住处,只说一名梅镜花、一名甄友石,同在云间;又谢绝薛孝登门拜访之请,只推明日当登堂拜晤他父亲,就一拱而别了。薛孝回家,便把在散花寺中遇见梅镜花、甄友石二人的话,从头至尾的细细告诉了薛蟠一遍。薛蟠听说梅镜花四十来岁,甄友石三十五六岁,很像甄宝玉的样儿,一时猛省,知道一定就是柳湘莲、贾宝玉。薛孝想了一想,也道名字、住处,即寓着他们两人。薛蟠不能亲见,叹气不迭。次日请了宝钗、邢岫烟等过来参详,也都说是。原来袭人之子蒋瑶华已经二十五六岁,娶媳妇几年了。他也读了十年多书,因不能赴考,便捐了个未入流的杂职,部选了太平县的典史,已来荣府辞过行了。宝钗将数事参合起来,预言当任职太平县。过了半月有馀,吏部果然将薛孝补了太平县教谕。太平县路又不远,地方富庶,众人无不高兴,一面又赞签课灵验,宝钗有先见之明。诸事齐备,贺喜辞行之后,薛蟠与薛孝带领陈淑兰、多姑娘并男女家人媳妇上了车马,同赴太平县到任去了。家中所有一切事情,薛蟠都已交与薛蝌、薛顺管理了。
湘莲、宝玉在散花寺中,把香菱的父母姓名指点了薛孝之后,便又同到都城隍府中见了贾母,把这话告诉了一遍。贾母不免又为香菱感叹一番。过了一日,乃是冬至之期,一阳来复之日。宝玉与湘莲等向贾母、林如海、贾夫人叩贺过了,接着外面便是各府县城隍并各司员俱来贺节,络绎不绝,热闹了三天。这日,书房中设了一席,请湘莲、宝玉、冯渊、崔子虚、秦钟五人,贾珠相陪。大家行令饮酒,饭罢,又都到庭中看看月色,尽兴而散。
次日起来,因谈起赏月越高越好,而极高处莫过于离恨天了,大家遂动了个同到芙蓉城玩月的念头。计议已定,湘莲、宝玉便向贾母、林如海、贾夫人告辞过了。贾珠又回明了和崔子虚、冯渊、秦钟四人一同送去,以便玩月的话。林如海吩咐不过一两日即便回来,不可迟误。贾珠答应。次日一早,六人一同取路到了芙蓉城。此时芙蓉城里又添了李纹、碧痕两人。大家会着,彼此请安问好,说些别后的话。贾珠等自上次来此,又早将近二十年矣,不免一番感叹。晚上六人围坐,饮酒赏月,唱曲赋诗,极尽欢娱。过了两夜,冯渊、崔子虚、贾珠、秦钟辞别了湘莲、宝玉,径回都城隍王府中去了。
再说太平县知县以丁忧出缺,吏部便以归班铨选的进士挨到人员查看,却是贾环,便以贾环选了太平县知县。原来贾环中了进士已将三十年了。这归班铨选,本是一辈子常补不着的,不期今儿竟选了太平县的知县。当下报到荣府,俱各大喜。贾兰、贾桂芳、贾蕙、贾祥、贾禧都到参将衙门去叩贺贾环。贾环因想家里地方大,贺喜的亲友必到,且动身也好料理,遂吩咐他们回去教人收拾好屋子,自己明儿回去。贾兰等答应去了。
于是,次日贾环便与马氏、彩云仍回荣府,还住了头里的屋子——原是贾母的上房里头。连日各亲友俱来贺喜,贾环便传了两班戏,摆酒请了两天客。又过了一日,贾环在吏部领了文凭,辞行、料理。各事妥当之后,带领马氏、彩云并家人、媳妇等起身赴任。贾杜若亲自骑马带了三十名兵丁,送了一站,且在公馆内住了一夜。因贾环吩咐,次日一早,待看着贾环等上了车马、起身就道之后,才带领兵丁回了京营衙门。
却说贾雨村曾有一子名唤贾言,乃夫人娇杏所生。贾雨村革职之后,便打发家眷先行,自己却独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来;因在草庵中遇见甄士隐,醒悟浮生,便弃家随士隐飘然学道去了。其时贾言已经十五岁了。雨村所遗宦囊,还有万金有馀。夫人娇杏年才三十有馀,带了儿子并家人媳妇雇了一只大船,往原籍湖州而来。行了两月,过了淮安,来到扬州地界。因故乡并无亲人,又没书信来往,且也没甚房屋,母子两遂商议,先在扬州择屋住下,待差人回家查看明白了,再定去留。议定之后,便择屋住下了。后来,家人到湖州查看回来说,原有两三间房屋久没人住,都倒塌了;又听跟老爷的小厮说,老爷已随甄士隐出家去了。母子安身无奈,就在扬州长久住下了。虽到处求神问卜,打听贾雨村下落,终究不得要领,娇杏心中未免总是郁郁不乐。
贾言见母亲心中郁闷,便请他到各处逛逛,以散心怀。一日偶然游湖,却邂逅了甄士隐之妻封氏。原来甄士隐随道人出家之后,封氏父母不两三年便相继亡故,甄宅家人霍启亦已死了,只有霍启的媳妇和封氏主仆二人,日食艰难,别无依靠。因霍启的媳妇原系扬州人氏,尚有母亲及兄弟在家,便和封氏商量,把房屋家伙等件尽行卖了百十两银子,自苏州移至扬州来,便住了霍启媳妇的家里,只得三四间屋了,在扬州北门外法海寺旁沿湖的地方。隔不了三四年,霍启媳妇的母亲、兄弟又俱相继死了,依然是单单主仆二人,所卖银子用去,已所剩有限,便给人家做些针线度日。贾雨村娶娇杏时,封氏已认他为女,雨村亦以封氏为岳母,所以也曾寄过两回银信到苏州城来,因找不着封氏住处,不知道已搬到扬州去了,因此音信不通。娇杏与封氏已是二十多年没见了。当下说明缘故,贾言便拜见了外祖母。封氏亦与霍启媳妇收拾了,锁了门,搬到娇杏家中居住。娇杏于无意中忽然遇了亲人,心中甚喜,倒把雨村的事宽解了好些。
光阴迅速,早又过了六七个年头,贾言已经二十四岁了。因从前在京时曾定过仇都尉的孙女儿,是张枢密的大媒,遂带了四个家人,由山东赴京,迎娶了仇氏回来。一日无事,大家谈起家务。因说贾言已经娶了媳妇,但是读书荒疏已久,不能成名,又无田亩,又无营业,坐吃山空,不是长策,总要想个道理出来才好呢。娇杏道:“所有遗留的家资,这几年里头已用的不少了,只剩了有五六千两银子了,要趁早儿未雨绸缪,不要临渴掘井就迟了。”贾言道:“我想着破两千银子,到京城里去捐个杂职。京城里也还有几个父辈相好,兼有岳家仇都尉在京。况且,自小儿在官场中长大了的,也略知道些儿做官的道理。”封氏道:“他这志量还好。这会子既不能读书,那交易买卖也不好做,倒还是捐纳个官职,巴结巴结的好呢!”计议定了,料理下两千银子,遂收拾进京。
到了京中,幸有詹光、冷子兴都还认得,吏部里熟人颇多,便给捐了个县丞,办妥了,把银子上了兑,掣了执照送到手上。又过了一个月,吏部便以贾言选了太平县县丞。贾言大喜,领凭上任。三日后,便差家人、衙役到扬州接了家眷。一任六七年,堂翁丁忧,贾言便代理了太平县事。
这贾言代理县事三月有馀,恰值贾环来到太平县之任。贾言接见,两下会着,俱各认得,不胜大喜。交接之后,僚佐宴会。言谈之间,贾言、薛孝认了两姨兄弟。次日,薛孝又拜见了外祖母与姨母,薛蟠也来拜见了封氏岳母。一切皆如预言所说,一家人无不又喜又悲。从此,贾环、蒋瑶华、贾言、薛孝四家,时常往来不绝,甚是亲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