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薛蟠自香菱死后,屋内无人,每日闲游浪**。因荣府接连有事,便常与冯紫英、贾蔷、贾芸、贾芹一干人喝酒玩笑,闲时便非赌即嫖,无所不至。这时贾芸新婚,无事便不大过荣府来。贾蔷、贾芹便来瞧薛蟠道:“薛大叔,你老人家在屋里坐着不闷的慌么?咱们今儿还是到哪里逛逛去罢,省得白坐在家里还闷出病来呢!”薛蟠道:“成日家在外头逛,逛的都怪烦的了!怎么想个好些儿地方逛去,才好呢。我是前儿在冯紫英家那里碰和,来了一天,我只成了五六牌,倒输了八个全荤飘儿!你说说,这是什么手气!这两天就没出门,在家里又实在闷的了不得!”贾蔷道:“有什么好地方儿可逛,大家也要想一想看。”薛蟠道:“我昨儿听见人说,锦香院云儿那里来了几个媳妇很好,咱们今儿倒是在那里看看去罢。要果然的好,咱们明儿就叫他们来喝酒,你说好不好?”贾芹道:“是啊,我昨儿听见人也是这么说。薛大叔,咱们就去罢。”于是,三个人一路到锦香院来。
到了院前,才刚进了门,就听见后边琵琶弹的响,有人在那里唱呢。门上人说:“爷们请那边坐吧,这里头有客呢。”薛蟠道:“里头有客么,是谁呢?咱们且看看是个什么人。”三人便直往里走,门上人不敢阻拦。三人走到里边看时,只见云儿同着一个媳妇在那里弹唱呢。上面炕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孙绍祖,一个不认得是谁。那孙绍祖见了他三人进来,便站起身来,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薛大哥!咱们好久没会了,今儿来的好的很,咱们就一块儿坐罢了。”薛蟠道:“我不知道是孙大哥,倒失回避了。咱们今儿是打这儿过,进来看看的,我还和他们有事去呢。咱们两便罢,改日再会。”孙绍祖道:“薛大哥既不肯赏脸,我来送你。看你们要是到那边坐了,可就对不住我们呢!”薛蟠道:“咱们几时是这么着的人吗?果然有事,你也不必送。”说着,两下哈腰,三人出来了。
贾蔷道:“怎么今儿偏偏儿的遇着这个混帐东西!”贾芹道:“我们进去了,他们人原请我们那边坐的,薛大叔定要瞧他们去!要是不认得的人倒也罢了,偏又遇见他,倒弄了个下不来了。只好过一天咱们再来逛罢。这会子倒弄了个有兴而来,败兴而返了!”薛蟠道:“除了他这里,就没处逛吗?前儿蒋玉函来了,说他又领了一起档子班儿来了,寓在小花枝巷里头,请我无事到他那里坐坐去呢。今儿也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咱们横竖闲着,就往小花枝巷里头看看去,使得吗?”贾蔷道:“也好,小花枝巷的路也不多远儿,转两三个弯子就是了。”
于是,三个人又转到小花枝巷内,只见一家门首写着:“三台小班寓。”果然找到了蒋玉函。蒋玉函已知荣府诸事,娶的又是袭人,同薛蟠等谈起往事,不免感叹。酒宴之间,福儿、禄儿、寿儿三个孩子上来伺候,薛蟠等大乐。内中福儿尤为俏丽,薛蟠便教他拜了阿妈,同贾蔷、贾芹各赏了若干银子。三人原因痛恨孙绍祖将迎春生生的凌辱死了,碰上他大为扫兴,后来得这一乐,也倒开心。酒罢,辞了蒋玉函,各自分路回家去了。
一日,薛蟠、贾蔷、贾芹三人又到锦香院来。云儿叫出两个新来的人,原来竟是椿龄、鹤仙!虽隔了三四年没见,如何能不认得?三人喝酒作乐,饭罢茶毕,皆不回去,同云儿、椿龄、鹤仙各自归房睡觉。
这贾蔷到了椿龄房里,关了房门,便问道:“我才刚儿当着他们,不好问你缘故的。你是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来的?”椿龄拉了贾蔷的手,便淌下眼泪来,说道:“我只说今生不能见你了,哪里知道还有今儿么!我自从府里承恩发回家乡,同宝官、玉官三个人是一起去的,各自交还亲人收领,这也罢了。不想我父母到了次年,便把我卖到山东,给人家做小,这也还算不得苦。谁知那里大奶奶不容,过了一年就把我发卖,卖了身价银八十两。谁知这买的人,就是买了去当粉头、做媳妇儿的!你道谁还愿意吗?当不得打骂的厉害,几回家想要寻死又不能够。这也是自己的苦命,也就没给奈何了!可怜四处里赶码头,哪里还是个人了么!想起来,要是在府里当丫头,何等不好呢?那会子自己又不愿意,这也是自作自受的了!”说着,哽噎难鸣,泪如雨下。
贾蔷一手拿手绢子给他擦泪,一手搂了他道:“你又是几时到这里的呢?”椿龄道:“我是前年冬里才到这行里头,去年冬天鹤仙也是被人卖了来的。我们在一处说起来,倒像是遇着了亲人的一般。我们两年也就给这买的人,赚了好些钱了。前儿他又把我们两个,转卖给锦香院里。我们两个人,这里的云儿共出了二百八十两银子身价,到了这里才一个多月。想起以前我病了睡着,你还买了个雀儿来给我玩儿,那会子我还不欢喜;到了今儿,要想有这么个疼我的人儿,可不能够了!”因又说起那年雨地里画‘蔷’字,宝玉自己挨淋却要他躲雨的事儿,道:“可怜想起从前的事来,到今儿眼泪也不知道有多少呢!”说着,吞声呜咽不已。
贾蔷道:“你从前发放回去的时候,我原打量要私自留你下来的,不想一两天你们就去了。我说你们回到家乡,自然配个好人家,这也就罢了。我这条心,也就丢开了。怎么你今儿竟到了这个地方!这还了得了吗?我一见了你,我这个心也不知是怎么的了!”说着,也就滴下泪来,道:“我凭是怎么样,我总要把你赎出你的身子来,我这个心才得安呢!”椿龄道:“你要赎我的身,只要一百四十两银子。你可能打算呢?”贾蔷道:“我现在是没有,只好想方设法儿的办去罢了。”椿龄道:“恐怕迟了,或者我又不能在这里了,这就没法儿了呢!”贾蔷跺脚道:“这还能一年半载吗?多者不过个把月就足了。我要想不出方儿来,我也就不活了!”
椿龄向着贾蔷耳边道:“我两年以来,也私自聚下了些东西。我总交给你凑着办去罢了。”贾蔷道:“你聚了多少东西,放在哪里呢?”椿龄道:“我藏了一对金镯子,也值着百十两银子。你拿了去,只要添出三四十两银子来就够了。我藏在枕头里头呢。”说着,便要拿剪子来拆枕头。贾蔷道:“你且不用拿,还放在这里,横竖算有了百十两银子了,这又好想方儿了。等我打算着凑够了,再来拿这个。你这事,就算定了主意了。不知道鹤仙他们的事,又是怎么样呢?”椿龄道:“鹤仙也藏了些东西,我知道的。想该也是要交给芹大爷的。我们两个的事,总要交给你们两个就是了。”因道:“夜深了,咱们睡罢。”说着,来给贾蔷解钮子。贾蔷道:“咱们今儿是在黄柏树底下弹琴了。”椿龄也笑了。两个脱衣就寝,又加了一番恩爱。次日早起,就与薛蟠、贾芹一同回家。薛蟠分路去了。
贾蔷、贾芹两人便不回家去,同到荣府来,于无人处两个谈心,说起昨儿的话来。贾芹道:“上年太太把小女尼、小女道士的文书查出,差人雇船送到本处发还各家。谁知半路上,小女尼沁香就死了。小女道士鹤仙就被人卖了,给人家当粉头去,今年又转卖给锦香院了。说起来实在可怜的很!他向着我哭的什么似的!他说,卖在这里是一百四十两银子的身价,他私下聚攒了五两金条子,值得着八十多两银子,叫我添着给他赎身。”因向身上取出金条子来给贾蔷看,道:“只是这少的五六十两银子,怎么打算呢?”贾蔷也便把椿龄的话,告诉了他一番。因又与贾芹商量,去找薛蟠想办法。
到了次日,两个人在荣府会齐,又同到薛蟠家来,将细情告诉了一遍,求他想想方儿。薛蟠见他们还短百十两子,自己手头也不富裕,便帮他们四十两银子,教他们去求贾琏,一来把银子凑足,二来赎人时也好请他给撕罗撕罗,想个主意。两人谢了薛大叔指教,又去找贾琏。
贾琏听说原委,道:“你们这些东西,一个个的越发都好了!前儿芸儿配了小红,娶了个丫头去了。你们这会子索性要娶粉头了!这都使得的吗?”贾蔷道:“他们原本不是当媳妇儿的。只为给人卖了,平空的到了火坑里头,都是没及奈何,才受了这样的糟蹋。任是谁听见了,都要可怜见的。这会子能够赎他出来,就算从火坑里救出他来,从此就见了天日了!一则是叔叔的恩典,二则也是叔叔的阴德!”贾琏道:“论理呢,原使不得。但又听你说的这可怜见的,要不然这两个孩子就白糟蹋了,何苦来呢?由你们去罢。我给你们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你们就把那些东西兑换出银子,凑齐了。我叫林之孝到锦香院里去说,这椿龄原是我们府里班子里的女戏子,鹤仙是我们府里的女道士,都是头里预备伺候过娘娘的,后来发放回家,怎么有恁么大胆的人,敢卖良为娼,问他知道是什么罪?姑念你们无知转买,今将原买身价发回,立刻就把椿龄、鹤仙并他二人原来衣物查交清楚,带他回来就是了。”贾芹道:“要不是叔叔这么着,单靠我们去赎,只怕还赎不来呢!”贾琏道:“他敢不给赎吗?给他原价还是造化了他呢!你们早些办银子去罢。”
贾蔷次日便把金镯子取来,一起兑换了银子,共凑足了二百八十两,送来交与贾琏。贾琏便传了林之孝来,把这话对他说了,教他把银子带了去,又嘱他不必让老爷、太太知道。不多时,林之孝果然将椿龄、鹤仙并箱子衣物一齐悄悄带到荣府,回了贾琏。平儿又每人给了四个戒指、一对簪子。贾蔷、贾芹同了椿龄、鹤仙一齐向贾琏、平儿磕头,感恩不尽。贾芹同了鹤仙,贾蔷同了椿龄,就林之孝接人的原车,各自回家去了。
时已岁暮,瞬息新年,早又过了上元佳节,袭人带了一个丫头,套上车先到城里看了哥哥花自芳,次日又到荣府给王夫人等磕头请安。原来甄宝玉因为有事,带了包勇到平安州去。途中遇雪,在紫檀堡一户人家借宿一宵,不想却是蒋玉函家。袭人嫁了蒋玉函已将两年,原把往事已丢开了。不想今儿因甄宝玉主仆二人借宿,看见甄宝玉,触动前情,先疑后惑,遂也就顾不得了,径自出来相认,不由的就哭起来了。及自包勇说明错认,甚是羞愧难当,回到屋里不禁落泪。细想起宝玉的情意来,那样的恩爱缠绵,我可原不该嫁人才是!但又是太太做主,我又不能违拗!到如今宝玉出家去了,连宝姑娘都不顾了,还讲我么!这又是情义已尽,也只好由他罢了!又想起太太的恩典是了不得的,给我配了人家,今儿丰衣足食;就是宝姑娘待我的情义,也很不薄!这是现在的我,虽没什么报答,提起来心里着实的感念!怎么几时得到府里去请请安去,也略尽一点儿心才好?过了两日,蒋玉函回家说起会见薛大爷来,知道宝二爷已养了儿子,叫桂哥儿的话。袭人又告诉他错认了甄宝玉的话,因说想弄点儿孝敬的东西,要到府里去请请安。蒋玉函道:“你明年正月里,横竖要到你哥哥家里去的,就那里套上车进府去也很便益。倒是孝敬的东西有些费力。任是什么上好值钱的东西,那府里还怕没有么?要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又拿不出去,且慢慢儿的想着再斟酌罢了。”时已岁暮,瞬息新年,上元佳节一过,袭人便来到荣府。
袭人先给王夫人磕了头,取出一个羊脂玉福寿佩孝敬王夫人;后又看了宝钗、马氏、平儿、李纨、惜春、紫鹃等人,取出一对翡翠镯子、一个翡翠扳指送给宝钗同桂哥儿。大家各自说些别后的情况,都不无感叹。因大观园要动工收拾,开了门,袭人又同李纨、宝钗一起在园子里逛了逛。只见到处都很衰败,只有潇湘馆因紫鹃常来洒扫,祭奠黛玉,与别处不尽相同。大家无不叹息,又都想起黛玉,皆落了几点眼泪。因说起宝玉出家的事,触动惜春心思,不禁做了一梦。梦见妙玉引着自己到了太虚幻境,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册》上的画与诗,和当年宝玉所说竟是一样,便默默有悟;妙玉又和他说了些芙蓉城的原委。及至醒来,细细一想,册子上的诗话十已参透了八九,可见事皆前定。原来二哥哥竟先已到过这个地方了。由此心下有得,恍然大悟,便更下了精进的工夫,渐渐儿的有那超凡入神之意了。暂且不表。
袭人在宝钗屋里一连住了七八天,便告辞回去,宝钗临行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袭人不是为打秋风来的,也不愿被当成刘姥姥,如何肯要?无奈宝钗说不能白收他的东西,好说歹说,只得谢了。王夫人又给了二十两银子,袭人不好推辞,也只得谢了。宝钗叫过焙茗家的,送袭人与他的丫头上车到花自芳家去,不提。
接着,贾蓝便已娶了青儿过了门了。原来喜鸾是已定了李婶娘的儿子的,如今也过了门了。大观园又动工修理,又料理给贾兰娶亲,贾环会试,事情甚多,暂且不表。
却说潘又安司棋夫妇自芙蓉城回转酆都,进了衙门,叩见了贾母并林如海夫妇,呈上了黛玉的禀启,并寄来的物件。贾母并林如海夫妇,俱各大喜。林如海便将黛玉的禀启拆开看了。看毕,不禁伤心落泪,招的贾母并贾夫人也都流下泪来。林如海不免又劝说几句。贾夫人又将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盘究一番。凤姐进来,贾夫人又问了几句晴雯、金钏儿的事情。遂教丫头、婆子们把黛玉寄来的仪物,打开查点清楚,按着份儿分的分了,该收的收了。这才收拾摆过了饭,各自随便散了。
到了晚上,各自归房安寝。林如海进了卧室,在灯下复将黛玉的禀启,展开细看。因书子上有“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的话,倒像有什么心愿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遂起了疑心,又将这话同贾夫人说了。贾夫人因想起那日追问黛玉、宝玉之事,老太太说话含含糊糊,鸳鸯才刚儿说了一句“总是为林姑娘么”,就被凤姐瞪了一眼,便止住不说了,越发疑虑起来;又怕黛玉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林如海遂同贾夫人商量,乘清明节预备下轿子,请老太太在城外游玩游玩,回来再到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看看那些受罪的人,消遣一天;这里找借口留下鸳鸯,问个究竟。
贾母、凤姐素日最喜游玩,到了清明这一日,果然由贾珠陪着出去游玩。贾夫人推身上不大爽快,不能奉陪,又留下鸳鸯打荷包穗子,终于问出了究竟。贾夫人虽对贾母、王夫人、凤姐啧有烦言,毕竟事情已经过去,黛玉现在位列仙班,又知贾母后悔的什么似的,抱怨几句,也就丢开了。这里贾母、凤姐逛奈何桥、恶狗村、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看孟婆送迷魂汤、六道轮回,凤姐又上了一回望乡台,虽然兴会,也受那地狱惨景不少惊吓。及至打道回府,却又碰上张金哥拦了贾母之轿,状告凤姐。凤姐吃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连贾母知道原委,也吓得呆了半响。幸亏瞒过了林如海,由贾母出面,教贾珠私了了此事。原来薛蟠的妻子夏金桂,死后被阎王罚在青楼为妓,与冯渊相好,这夏金桂在青楼却见过张金哥的丈夫崔子虚。贾珠即由这根线上,帮张金哥找到了崔子虚,又许给他三千银子安家,这才私下结了这件事。凤姐心上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茅屋内用功。宝玉自从蓄发以来,又已半年,渐次可以带上束发紫金冠,便不减本来面目。柳湘莲道:“宝兄弟,你竟是仍旧冠如之何,何必改作呢?”宝玉笑道:“我在这里,正打量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呢,又唯恐怕使不得,还有些儿犹豫。柳二哥你既这么说,可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说着,二人正在大笑,只见外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回来了。湘莲、宝玉忙起身迎接,进来坐下。真人、大士称赞宝玉修道有成,又将芙蓉城、酆都城诸事略略告之。宝玉回道:“鸳鸯乃弟子家的使女,尚能殉主而死,忠诚不忘故主,如今得遂初心,弟子蒙祖母爱视恩怜,反不如鸳鸯使女之心,何以慰祖母于九泉,弟子亦何颜立于人世乎?”说罢,流下泪来。渺渺真人道:“宝玉合当赴冥去见祖母,以慰九泉,兼可一会熙凤、鸳鸯,得悉别后情事。湘莲作伴同行,也可与尤三姐相会,并须传语三人,芙蓉城中皆各有专司,未便久羁冥境。”又嘱咐二人到彼不可留恋,一两天便可回来,他日仍须再到尘寰,另有因缘了结。到了次早,大士、真人乃将宝玉、湘莲送入冥界而去。
到了幽冥地方,宝玉、湘莲先逛了望湖亭,不想却与秦钟、贾珠、冯渊等邂逅相逢。及至到了林府,一家人相见,各道所以,悲喜交集。贾夫人自从私问了鸳鸯,已知宝玉并无苟且之行,晚间告知了林如海,夫妇二人十分感叹。如今见了宝玉,心下也甚是欢喜怜爱。尤三姐已回去多时。因凤姐、鸳鸯想等姑老爷转了天曹同贾母等一起去太虚幻境,故仍须暂住个把月。宝玉、湘莲亦即住下。
却说这年会试场期已过,接着贾兰已娶了傅秋芳过门,住的是蘅芜院。李纨、宝钗、马氏俱搬入园中,李纨还住的是稻香村,宝钗还住的是怡红院,马氏住的是秋爽斋。大观园收拾的分外整齐,依旧热闹,另是一番气象了。三月已过,瞬届四月,光阴荏苒。会试发榜:巧姐的姑爷周姑爷中了第十六名进士,薛蝌中了第七十二名进士,贾环中了第一百八十名进士,三人是一榜同年。过不多时,又早殿试。周姑爷是二甲第四十九名,薛蝌是三甲第十九名,贾环是三甲第九十九名。荣府贺喜的络绎不绝。探春又有信来,周姑爷已升了扬州盐运司,不日到任。大家都欢喜,说从前林姑老爷做过扬州盐运司的,地方很好。接着,朝考已过。周姑爷补了翰林院庶吉士,薛蝌是户部主事,贾环是归班铨选。
光阴迅速,又是秋尽冬初。十月中旬,马氏又生了一子,取名松哥。十月底老太太服满,贾政起复,吏部带领引见,圣眷颇隆:因念系元妃之父,加恩补授太仆寺少卿;因询问贾环系归班进士,并加恩将荣国世职着贾环承袭。贾政谢恩回家,大家欢喜。贺客盈门,摆酒唱戏庆贺。贾赦在席上向贾政道:“二老爷可记得那年中秋,环老三做的诗你说他的不好?我那会子就说,他的诗不失咱侯门的气概,以后就这么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的了。今儿可不是他承袭了吗?”贾政笑道:“他的学问到底总驳杂不纯,故此虽然中了进士归了班,也就难以中用了。今儿得了世袭,也是想不到的事!倒是那年中秋大老爷的话,做了他的佳谶了,终久还是托赖大老爷的福!环儿,听见了没有,还不快给大老爷磕头叩谢去吗?”贾环下了席,便到贾赦面前来。才跪下去,贾赦一把拉住道:“好孩子,不用这么着。我说我的赏鉴可是不错呢!”说罢,哈哈大笑。合家欢喜,自不必提。
再说湘莲、宝玉在酆都城隍府中住了三天,便辞了众人回来。因师父有言在先,贾母等亦不便多留。中途大士、真人将他二人接回山上,说些酆都、芙蓉城及世间各事情,命他们歇息两天,再下山去平安州、紫檀堡各了一事。二人领命。过了几日,柳湘莲和宝玉先到平安州,在坊子里救了薛蟠。
原来鲍二自从他老婆自缢之后,便娶了多混虫的老婆多姑娘为妻。后来因与周瑞的干儿子何三打架,被贾珍、贾琏打了,撵出在外,怀恨在心,便与何三勾通一起伙盗,偷去贾母上房金银不下三五千两。何三被包勇打死。鲍二复与伙盗用闷香、软梯盗出妙玉,闯出城去,惧人踩缉,便下海去了。妙玉不从,为众盗所杀。这一起群盗,复又遇着官兵,被杀死了十馀个,只剩下鲍二三四个人,在沿海的地方潜住。鲍二惧人踩缉,便不敢回家。他老婆多姑娘一人在家,也知道这事。他却亏了生的人物儿俊俏,轻浪风流,常时有人在他屋里走动,便巴不得鲍二永不回来才好。那傻大舅与王仁素常在荣府见过,都知道的,亦与他勾搭成奸,公然轮流住宿。后来又一起商量了,同到锦香院,会了云儿,说明做对分的伙计,竟将多姑娘送到锦香院为妓。薛蟠爱他好风月,拿出五十两银子给王仁、傻大舅,又回明了薛姨妈,就将多姑娘领回来做妾。薛姨妈因见他妻妾都死了,也只好由他去罢。不想王仁、傻大舅老是纠缠不休,勒索银两。薛蟠遂听了多姑娘的话,回明薛姨妈,找着张德辉,凑了一千两银子,办了两千银子货物,那一半许在半年内归还,往淮扬一带发卖,以躲过王仁、傻大舅纠缠。且周姑爷现做扬州盐运司,到了扬州,也好有个照应。到淮扬受周姑爷关照,卖了货物。因周姑爷又升了江西布政司,薛蟠同张德辉商量了,便在扬州又买了一千银子货物,带回家去发卖。一日到了平安州,便投在坊子里住了。
再说鲍二已经四五年未回家来,想谅缉捕的也不十分紧密了,又纪念老婆在家不知怎么样了,便约会了他们同事的两个人一起回来。访着老婆嫁了薛蟠做妾,薛蟠带了数千银子往淮扬一带做买卖去了,半年方才回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本想弄个软梯进去把他老婆弄出来,害怕出事,便同那两个同事在半路上等着薛蟠。三人在坊子里正要杀了薛蟠,被柳湘莲救了。三人尽皆被杀。张德辉灯下看时,认出使剑的乃是柳湘莲。无奈柳湘莲并不相认,推说姓张,扬长而去。及至问了当槽儿的,说一个姓柳、一个姓贾,料定是柳湘莲、贾宝玉无疑。这里用开水灌醒了薛蟠,说明原委,把个薛蟠感激、懊悔得了不得!
店主人和当槽儿的等天明了,便到衙门里报了。少时老爷下来验看,证供不错,便教地方抬去掩埋,馀人无干,全行省释。薛蟠又耽搁了一天。次日,复动身回去。暂且不提。
再说柳湘莲和宝玉救了薛蟠,便连夜离了平安州。次日到了京师城外,问着了紫檀堡,来到蒋玉函家敲门。蒋玉函不在。见了袭人,宝玉只说自己是甄宝玉,和姓柳的朋友出城有事,特来感谢上年借宿厚爱。临别留下两把湘妃竹的纸扇,作为谢仪。袭人回到自己屋里,随打开一把看时,见上面有字,都不大认的,只见后面像有“袭人”两个字似的。因又打开那一把时,见后面却没有“袭人”的字样,底下倒像有“贾宝玉”三个字的光景。因素常看惯了这几个字,故略有些认得。只是因为有上回的事情,究竟甄宝玉、贾宝玉总是捉摸不透,越想越发疑惑起来。乃至叫小厮请了蒋玉函回来,看了上面写着的字:
前知渐识学参禅,记得偷窥离恨天。
说是优伶偏有福,谁知公子本无缘。
后面写着“书赠袭人姐拂暑,怡红院旧主人笔”。那一把上面写道是:
归杨归墨总无情,此日无颜可对卿。
待等卌年多福满,好来聚首在蓉城。
后面写着“书请宝钗姐姐鉴原,愚弟贾宝玉拜上。”这才知道,来的果就是贾宝玉和柳湘莲。袭人遂和蒋玉函商量了,次日一早套了车,往荣府而来。
袭人在怡红院见了宝钗,便细细的把这话告诉了一遍;拿出两把扇子来,递与宝钗。原来薛蟠回到家中,张德辉把货物发出,还了一千银子找项,除了一千银子本钱,净赚了一千六百两银子。因又将路上经历,告诉了薛姨妈和宝钗,是以宝钗对前事已略知一二。及至看了两把扇子的题字,知道事情原有一定的姻缘,不免同袭人剖解一番。只是说到阴间、成仙的事情,宝钗一向不大相信。两个人便又拿了扇子,往栊翠庵来请教惜春。
到了栊翠庵中,宝钗便把两把扇子递与惜春道:“有两把诗扇,特来请教请教。”惜春接来,先打开袭人的扇子看了一遍。因想起花席的图画及“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的话来,因连连点头儿道:“二哥哥他因偷窥,才得前知,我也偷窥过的,故也略知一二。看来总是一样的话。可见,万事皆有一定的道理。”又把那一把打开,看了一遍道:“我前儿不说过,二嫂子你有大福享在后呢!我今儿告诉你罢,二十年内我就先到芙蓉城等你去了。四十年后,我们大家都在那里相聚就是了。”
宝钗道:“芙蓉城可就是酆都城不是?”惜春道:“芙蓉城就是离恨天,那是仙境,怎么是阴司呢?”宝钗道:“我记得诗上有‘芙蓉城中花冥冥,谁其主者石与丁’。我看那总是文人的寓言,哪里实在有这个地方呢?”惜春道:“二嫂子,你既知道这诗,我就索性告诉你罢:二哥哥衔玉而生,名为宝玉,其实非玉,本质乃是补天之石。故‘石与丁’之石,就是二哥哥的前身了。那‘石与丁’之‘丁’,就是柳湘莲的前身。故此二人,皆是芙蓉城主。这会子功行未满,尚同在人间,将来功行圆满的时候,就都归还原处去了。”袭人道:“怪不得二爷和柳二爷在一块儿呢,原来是都有根基,同在龙华会上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