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入主芙蓉城(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5436 字 28天前

却说贾母那日在地狱里游玩,见到贾瑞、赵姨娘皆在狱中受罪,百般哀求贾母,请他求姑老爷施恩,求求阎王放他们脱生;张金哥、崔子虚的事情,尚须结案;冯书办买夏金桂为妾,亦须从册上除名。诸如此类,皆须落实了结。宝玉回去之后,一日大家都在面前,贾母遂将贾瑞、赵姨娘事先说了。贾珠见机,亦将后两件事原委禀明,并请林如海施恩,赐给花红,将张金哥、崔子虚判为夫妇,以彰风化;另请将夏金桂除名,给了冯渊,以抵薛蟠偿命之罪,一举两得。贾母也在一旁帮贾珠求情。林如海无奈,次日进了王府,便将各事一一的禀求阎王。阎王不好意思驳回,一一都允准了。林如海回府便吩咐冯渊,把贾瑞、赵姨娘二人放去脱生。贾瑞发往京城周家投胎,与巧姐为子,名唤瑞哥;赵姨娘发往江西布政司周衙投胎,与探春为女,名唤照乘。又传了张金哥、崔子虚来,赐与金花羊酒判为夫妇。贾珠暗向贾母讨了三千两银子,与张金哥安家。又把夏金桂青楼册下除名,择吉与冯渊配合。

又过了几天,一日上帝有旨,林如海酆都城隍任满,着转升十殿转轮王之职。原来那十殿下原是胡判官署理。他自宋朝署到如今,已经五百多年了。林如海所遗城隍员缺,即着胡判官调补。贾母等听见了,都与林如海道喜。接着,阎王也和各王都来拜贺。林如海将任内经手事件,一切查办交代清楚。因署内乏人,又回了阎王,将贾母、贾珠并冯渊、秦钟、崔子虚一同携眷随往,择吉上任。凤姐与鸳鸯原想等林如海升转天曹,和贾母同去太虚幻境,如今林如海升了十王爷,还得好几年才得升转天曹。他二人一司“薄命司”,一司“痴情司”,各有专任,不便久离职守。遂向贾母、贾夫人说了,转告了林如海,摆了饯行酒席,辞别往太虚幻境而去。

凤姐与鸳鸯到了太虚幻境,先到娘娘那里缴了旨,回来有黛玉与众人在绛珠宫摆酒接风。警幻仙姑不肯坐席,说家里没人照应,便告辞回去。其余众人大家坐定,彼此谈了些别后事情。凤姐告诉他们姑老爷升了十殿下,又道:“宝玉同柳湘莲到冥府见老太太来,在那里住了三天,就回青埂峰去了。他们都已修得了道,还得几年就归还此处,我们大家相聚在一块儿了。”又向尤三姐道:“柳二爷知道我们到冥府寻访老太太,他便同了宝玉特来给你相会的,谁知你倒先回来了!”尤三姐道:“咱们自来就是神交,哪里在乎会不会呢!况且,终久是要聚在一块儿的。这会子,彼此俱脱离了凡情,哪里还像头里,怕有什么儿女私情了吗?”凤姐笑道:“到底是尤三妹妹跟别人不同,说话都这么剪绝的有趣儿。就是宝玉,这会子也不像头里那么样了!他先是做了和尚的,如今又还了俗了。他都知道这里有名的人数,都一一的问我和鸳鸯来。他也并不惦记着谁!横竖没两年的工夫,总是要长久聚在一处的。他说我们各有专司,教我们早些回来呢。”

黛玉道:“你们去的那一年三十晚上,多谢宝姐姐他还寄书来给我,我想着要会他一面总不能够。你们既可以得到冥中,那阳世纵不能到,梦魂是可以通的了。”香菱道:“明儿请教警幻仙姑,若是梦魂可以来往,我也要回家去看看我那孩子怎么样了!”大家又说些别的话,遂行令饮酒取乐,不提。

却说探春在江西布政司署内,生了一女取名照乘。这边巧姐生了一子名唤瑞哥。两个恰是一天生的。其年贾兰也生了一子取名祥哥,邢岫烟也生了一子名唤顺哥,薛宝琴也生了一子名唤春林。贾琮娶了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之女为妻,还在贾赦那边居住。甄宝玉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贾兰升了刑部员外郎。这年乡试发榜,贾蓝中了第九十六名举人,李婶娘子中了第一百二十三名举人,两处皆有报子到来。贾蓝少不得也要请客热闹,不必细述。

一日,贾兰下了衙门回来,便来回贾政、王夫人道:“今儿衙门里有信,三姑老爷内升了刑部侍郎了,大约不过三四十天,就可以到京了。”贾政道:“周姑爷的官运就很好。通共几年的工夫,倒升了侍郎了!”王夫人道:“可怜三姑娘,自从嫁出门去,多在外少在家!这会子,又快回来了。明儿还是内升罢,不做外任就好了。”贾政道:“做官是皇上的意思,这说不定的。明儿再放了督抚呢,能够不出去吗?探丫头虽然这么样,到底是他的福命好,还有什么说呢!你都不知道为国忘家吗?”

瞬息光阴,早到了十一月初间。这日午后,周姑爷到了家中。陛见等之后,到贾府拜见贾政、王夫人等;贾政等亦回看贺喜,并接探春回家,彼此谈些别后的事情。傅秋芳也来拜见磕头,探春忙拉住了,随教取出一对金花,一套刻丝尺头答贺侄媳。傅秋芳过来谢了。大家又说些闲话。

王夫人因探春又去了几年才得回来,要留住到年才许回去,便搬在园子里怡红院与宝钗同住。晚上,两人不免又谈起薛蟠、宝玉、袭人最近的事情。到了次日,探春和宝钗又到栊翠庵中,与惜春谈了一会儿宝玉,说了一会儿闲话。因抬头看见傅秋芳画的《天女散花图》,因道:“这幅画是和宝姐姐那里的《移居图》一起画的么?这小兰大奶奶的笔墨,竟比四妹妹的高些呢!”原来这傅秋芳果然学识渊博,诗书棋画、吹拉弹唱,无一不能,画艺尤精。连他的丫头秋水无事跟着学诗习画,也颇可观。秋芳曾画过一幅《葛仙翁移居图》送与宝钗,不仅山水树木、人物鸡犬、家具俱全,而且章法结构井井有条,除了鸡犬、家具因不常画,略有瑕疵,竟是闺阁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上乘之作。秋芳擅长人物,送与惜春的这幅《天女散花图》,更无包弹可言。傅秋芳还为惜春补完了那幅《大观园图》,也很见功力。当下惜春听了探春的话,遂道:“我因为画的学而不成,就总不画了。他比我的画高多着呢!”宝钗道:“小兰大奶奶他倒喜欢讲究画呢,连他的丫头秋水都会画的,并且诗也做的很好,我前儿也看见过他几首。”探春道:“自从林姐姐死了,史大妹妹他们都去了,就总不兴头了。想起从前做诗起社来,那还是我起的头儿呢。咱们明儿把史大妹妹接了来,横竖他也是一个人在家里纳闷,倒还是在这里来散散儿的好呢!等他来了,我再领个头儿起社好不好?”宝钗一听,自然赞成,只是提出要邀了邢岫烟、傅秋芳,到底人多些好。

于是,探春便来向王夫人说了,教人到两处去接。王夫人因又想起老太太在日,年年这时候请人作“消寒会”,自老太太不在,就总没做过,遂教再接了巧姑娘,索性将“消寒会”与诗社一并儿做,大家乐一乐。于是,打发人到各处去接,俱回说明日早来。

这晚彤云密布,北风凛冽,早纷纷的下起大雪来了。次日,薛姨妈、邢夫人带了蒋氏、尤氏也带了胡氏,其余史湘云、邢岫烟、巧姐等先后俱到,大家在暖香坞饮酒赏雪;探春、宝钗等则按“欲雪”、“大雪”、“看雪”、“听雪”、“积雪”、“霁雪”、“踏雪”、“卧雪”、“立雪”、“残雪”等十二个题目及另《消寒会即事》一题,赋诗品评,好不兴会。次日,又有傅秋芳做东,拟了“雪窗”、“雪月”、“雪梅”、“雪竹”、“雪蕉”、“雪松”、“雪狮”、“雪图”、雪泥”、“雪夜”、“雪渔”、“雪消”等十二题,在蘅芜院又起了一社。因秋水能诗,这社也邀他参加。诗后又行令饮酒,尽欢而散。过了几日,湘云、岫烟都回去了。转瞬到了腊月中旬,探春、巧姐也回去了。

匆匆已过新年,到了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因秋水丫头聪明伶俐,才貌双全,小兰大奶奶也疼爱他,给他出去配人,白糟踏了孩子,宝钗遂同李纨商量,又回过王夫人,征得秋芳同意,将秋水给兰哥儿收了做小,就在上元节这日给他们圆了房。秋芳在自己卧房旁边,教人收拾了一间屋子,单给秋水做了卧房。

贾兰自收秋水为妻之后,过了两月便升了刑部郎中。时值会试发榜,李婶娘子未中,贾蓝中了第一百九十名进士。两处俱有人贺喜,甚是热闹。东府里胡氏生了一子取名福哥,平儿生了一女取名月英,李绮也生了一女取名素云。过了这年殿试,贾蓝是三甲第一百二十名,朝考后,是即用知县。过不多时,早选了长安县知县,就带了家眷赴任去了。甄宝玉点了江西学差,小周姑爷升了翰林院编修。李纹生了一女取名淑兰,傅秋芳又生了一女取名绿绮,小红生了一子取名祺哥,探春又生了一子取名安哥。

瞬息又是一年,桂哥已是六岁了。贾环在家无事,因就园里自己住的秋爽斋里头,另外收拾起两间屋子,做个家塾,以训子侄。桂哥应该草字排行,因添了一个“芳”字在下,取名桂芳。松哥也就照着排了,改名杜若。蕙哥原是草字,不用改了,还叫贾蕙。薛姨妈听见了,喜欢的了不得,便把孝哥儿也送来附读,来往便从园里角门出入,又近便,又有姑妈宝钗照应。每日读书写字,四人都还聪明,就中薛孝哥才料略为差次。桂芳本性聪明,五岁时宝钗便教他念书写字,已经认得两千多字了。每日一早便到塾中,晚上回来,宝钗又还教导。四月中旬,倒念了第三本《诗经》,什么“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已经很熟了。宝钗知他将来不愁功名,心中高兴。这年十一月上旬,探春子安哥过了周岁后几日,探春的姑爷又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又热闹了几天。

再说湘莲、宝玉自从救了薛蟠,又见了袭人留下扇子之后,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内,见了大士、真人,告禀平安州、紫檀堡两处之事。大士、真人道:“好,好!又了却世间两段姻缘。再过一年,你们便该归还芙蓉城去了。我们又且到山下云游,只等到了其时,我们再来引送便了。”

湘、宝二人送出了大士、真人,回来坐下。湘莲道:“我们弟兄两个,却给薛家兄弟两人皆有夙世因缘。前儿两处之事,也是份该如此。”宝玉道:“可不是么?我们明儿到了芙蓉城中,无事时尽可游戏人寰,也还可再来看看未了的因缘,是怎么样呢?”湘莲道:“那却不然!前儿的两处事情,也只可偶一为之,不可复行如此:一则怕被人识破;二则,宝兄弟你都不知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事么?”宝玉道:“二哥说的是。你到底比我的见识高多着呢!”二人又说些剑术的事情。从此,每日还是打坐用功。无事时,或到山下闲步,看些山花绕径,古木参天,飞泉瀑布,绝壁横云;或到山顶步月,听些龙吟虎啸,鹤唳猿啼,和那妖狐拜月,斑豹藏云。这都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的了。

由是寒暑又更,宝玉已经离家七年了。一日,二人正在门外闲望,只见大士、真人同了甄士隐、贾雨村一起回来。二人忙上前迎接,同进茅屋内坐下。湘、宝二人献上茶来。甄士隐、贾雨村道:“柳、贾二兄,恭喜赴任蓉城,我们特来相送。”大士、真人道:“你们功行已满,该登芙蓉城主之位。今已届期,二位道兄有言在先,故来相送。我们就此同行罢。”

于是,大家出了茅屋,湘、宝二人跟随甄士隐、贾雨村、大士、真人穿云而行。行了两个时辰,早远远望见一带淡红围墙,里面隐隐楼台殿阁。只见警幻仙姑带领众人,都来迎接芙蓉城主,一齐在围墙之外。大家相见已毕,让甄、贾、大士、真人、湘、宝六人前行。只见围墙外两边,有许多黄巾力士站立。那淡红围墙,共有四门,即所谓芙蓉城也。

湘、宝二人由南门进去。行不多远,只见一座石头牌坊,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作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宝玉见了,心下道:“我来了数日,俱是梦里,到底不大明白,今儿才亲历其境。原来倒是此地的主人,也不枉我学道一番了。”过了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道: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进了宫门,只见两边都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行尽了甬道,只见中间一座正殿,上书“花满红城”四个金字。

众人进了殿中,大家重新施礼。黛玉又拜见了师傅贾雨村,妙玉拜谢了甄士隐昔日搭救之恩,香菱也来与他父亲磕头,湘莲与尤三姐相见,宝玉与凤姐、迎春、黛玉等相见。各道契阔已毕,然后让甄士隐、贾雨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四人在上面东西对坐,湘莲、宝玉二人在东边下首并坐,警幻仙姑与众人在西边下首陪坐。

仙女献茶已毕,警幻仙姑因柳、贾二人今日初到,尚在未谙,便代敬地主之谊,在自家正殿,摆了四席,款待甄士隐、贾雨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并湘莲、宝玉等众人。饭毕漱口吃茶,大士、真人便起身告辞。送过大士、真人,大家复进来,谈些别后的事情。迎春又引着宝玉往赤霞宫,拜见了娘娘。姐弟相见,悲喜交集。这赤霞宫原是宝玉的屋子,元妃住了殿后中间;两旁左右另有上房,右边迎春住了,元妃即让宝玉住了左边。花满红城正殿之后是五间上房,湘莲与尤三姐即在此同住。当日晚间,各自归寝。警幻仙姑请甄士隐、贾雨村,在花满红城正殿之旁的三间上房内歇了。

再说湘莲、尤三姐到了花满红城殿后的上房,同宝玉一样,也有十二个伺候的仙女上来参见磕头。湘莲与尤三姐在炕上坐下,湘莲道:“自从那日一别,又早十年了。”尤三姐道:“那从前我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我故以死报!那时因奉了警幻仙姑之命,前往此处而来,又不忍相别,故曾魂来一会,你还记得么?”湘莲道:“这怎么得忘呢?我头里误听了浮言,因而生疑退聘,以致误了你的性命,故此我才痛恨出家的!我并非负心之人,你自然也该知道了。此时倒反得天长地久,竟可以不恨从前了!若没有从前的死别生离,怎么得有今日的逍遥聚首呢!”尤三姐道:“这也是塞翁失马,祸福难期。可见事皆前定的了!”于是,二人收拾进房,就寝不提。

话分两头,再表宝玉次日一早起来,便教仙女们引路,到绛珠宫来。走进里面,黛玉正在房内梳洗才毕。晴雯、金钏见了,便说道:“姑娘,宝二爷来了。”黛玉听见,便出来相见让坐,金钏送上茶来。宝玉道:“香菱姐姐也在这里住呢?我特来给他请安来的,怎么没见么?”原来香菱另住右边屋里,起来尚未梳洗。宝玉因同黛玉说起地府姑爹升迁及来书诸事。黛玉教晴雯把书子找出来,给宝玉看了。因黛玉将宝钗的书子与父亲的书子放在一处了,晴雯也一道拿来教宝玉看了。黛玉遂将宝钗书子原委,说与宝玉听了。宝玉因道:“宝姐姐这诗把咱们头里的事,都说透了。我今儿有句话,谅想妹妹也不能怪我的。自古说:‘太上忘情,贤者过情,愚者不及情。’这是万古不磨之论。我因这话,便悟到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所以贤者动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遂不觉过情,以致缠绵颠倒,入于魂梦,不能醒悟。可见庄周之栩栩梦为蝴蝶,尚不能如太上之忘情,故亦不能如至人之无梦也。这‘情’的一字,原是不可少的,也是不能免的。那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之时便是个情,不现定指那儿女私情才为情呢!故此这里的对联上说的好,‘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又说‘孽海情天’。故此,小蓉大奶奶是这里的第一情人,掌管‘痴情司’事。世人都被痴情束缚,故跳不出孽海情天。妹妹已是到此多年了,况本性聪明,胜我十倍,应该久已悟彻了。太上忘情,一时虽巴结不上,然而太过犹如不及,故中庸之道庶乎可矣。咱们头里被痴情束缚,自罹于咎,倒是这里的对联说得好,他道‘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到了今儿,方如梦初醒,翻悔从前,正所谓‘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了。然而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会子咱们姊妹神交聚首,世外逍遥,天长地久,反觉人世之百年短促;何况,尚且不能如愿么?”黛玉点头道:“自来浓不如淡,淡之意味深远。只因世人都错认淡不如浓,不知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自然之理。所以宝姐姐与人不同,他见识高超。你看他凡事皆处于淡而不及浓,故此,人都错认了他固执。仔细想起来,怎不令人佩服他呢!”宝玉因又把会袭人、寄宝钗扇子的事,告诉了黛玉一遍。黛玉道:“这等宝钗姐姐到这里来,还得三十多年呢!”宝玉道:“这三十年内,还有好些人要来呢。至快是四妹妹,不过两三年就要来了。”

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地从屋里出来,便问了好,又说了几句薛蟠与孝哥的话。因警幻仙姑那边有人来请,于是,五人一起出来。宝玉道:“我记得绛珠仙草在这里呢!”晴雯指着院中的白石花栏道:“这不是么!”宝玉等遂走至花栏边来看时,只见那草通身青翠,叶头上略有红色,一缕幽香,沁人心髓。宝玉走至跟前,却见那仙草婀娜摇摆不休,就像见了故人的一般。因想起从前到此处时,还有人怪他偷觑仙草呢,不觉心下叹息一番。然后大家同到警幻宫来。

原来这日是警幻仙姑特备了几席酒筵,款待甄士隐、贾雨村,并与湘莲、宝玉接风。大家坐定,只见席上摆列的都是交梨火枣、仙李蟠桃、龙肝凤髓、麟脯鸾胶之类,仙女们斟上千红一窟酒来;又有十二众仙女执着风箫象管、锦瑟鸾笙上来,奏乐侑酒。警幻仙姑新谱了一套《红楼梦馀音》曲,宝玉、黛玉、宝钗、湘莲、尤三姐、元妃、探春、迎春、惜春、秦可卿、香菱、李纨、李绮、李纹、凤姐、平儿、巧姑娘、湘云、宝琴、岫烟、鸳鸯、金钏、尤二姐、晴雯乃至小红、椿龄、鹤仙等人的因果情缘、过去未来,无不尽在其中。警幻仙姑因命仙女们每席先呈上一本底谱,然后众仙女当筵奏乐,歌声嘹亮,真有遏云绕梁之音。各人观看底谱,知道所唱何人,自有一番感叹。尤其是迎春,听到唱他的那支《哪吒令》,道:“坐香闺幽闲少言,手芸编简编。嫁豺狼可怜甚奇缘孽缘,又何堪苦煎把身捐命捐。本待要叹人间称屈冤,又谁知有天道能消怨,早只见刀斩了恶兽施严谴。”早已禁不住簌簌掉下泪来!甄士隐、贾雨村听完新曲,亦极为称道仙姑大才,真补天手也!

次日,甄士隐、贾雨村在芙蓉城中领略了各处的景致,湘莲、宝玉又备酒筵专请。席间,宝玉特请湘莲舞剑助兴。湘莲将一对鸳鸯剑舞得风驰电掣,一团白光,众人无不喝彩。甄士隐、贾雨村立请湘莲将此鸳鸯剑永作镇芙蓉城之宝,以不负此剑,不负此城。当日各各尽欢而散。次日,士隐、雨村二人便告辞去了。

湘莲、宝玉自做了芙蓉城主,每日与警幻仙姑、妙玉、迎春、黛玉等众人或是谈道,或是谈心,或是作诗下棋,或是看花饮酒,或是煮茗焚香,或是看书舞剑,真是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了。

一日,宝玉到绛珠宫来,适值黛玉、香菱都到警幻宫中与妙玉闲话去了,金钏也跟了去了,只有晴雯在家。宝玉走到里面坐下,晴雯倒上茶来,请宝玉坐着等一会子,宝玉点头应允。晴雯道:“二爷近来怎都不像从前了么?”宝玉道:“我没改什么样儿啊,怎么都不像从前了呢?想是黑瘦了不成?”晴雯道:“不是说你脸上不像头里,是说你说话儿、心里不像头里了。”宝玉道:“怎么不像头里呢?”晴雯道:“头里二爷和林姑娘何等的亲热,时刻都不肯相离。那会子说林姑娘要家去了,二爷就吓疯了。后来林姑娘死了,二爷就出了家了。怎么前儿二爷到了这里来,见了林姑娘总这么淡淡儿的,比着头里那么亲热的样儿,就很差多着了呢,林姑娘也不像头里,也是那么淡淡儿的了!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这也没什么说的。自从头里到了今儿,这个‘情’字,原还没有一点儿更改的。我们那从前都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只想着我们姊妹们长在一块,要这些姊妹们眼看着我死了,还化成了灰,再化了烟给风一吹就散了才好,总为的是怕那生离死别的缘故。哪里知道世人痴愚,谁能得够这么样么?怕见生离死别,偏偏儿的生离死别就不一而足,因此上才因痛而悔,因悔而悟。这会子做了芙蓉城主,原是想不到的。到了这里,不但是林姑娘一个人,就连大姐姐、二姐姐、凤姐姐、鸳鸯姐姐和你们大家都在一块儿,并且是天长地久,永没有生离死别的时候了。从前怕的是生离死别,偏偏儿的免不得的是生离死别;这会子经历了一番过来,不怕那生离死别了,倒又永没了生离死别了。细想起来,可不是淡淡儿的倒好,又何必尽着痴迷呢?况且,这个‘情’是总在的,又谁还不知道呢?总之,情多情浓倒反无益,还不如情淡情长的好!”晴雯道:“既是这会子胜似头里,这情义就该比头里还重些才是呢!”宝玉笑道:“这情虽淡,却比头里的情原还重呢!我说了这些话,你总还不懂。你且过来,我给你看就是了。”

晴雯走了过来,宝玉拉他坐在手下,便在自己身上解开荷包,教他去看。晴雯看时,只见里面还装着他从前咬下的两根指甲在内,不觉一阵心酸,滴下泪来。宝玉道:“你又何必这么样呢!”因又掀起身上衣服来给他看时,只见贴里还穿着是晴雯当日脱下来贴身的旧红绫小袄儿呢!晴雯擦着眼泪道:“这是多谢二爷,原不忘我的!情义是天高地厚的了!只是教我怎么补报二爷呢?”宝玉道:“你这也就可见那情多情浓,不如情淡情长的好了么!”

正说着,只见黛玉、香菱、金钏都回来了,大家相见坐下。原来他们是到妙玉那里谈诗去的。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和黛玉、香菱商量,要在芙蓉城内重起诗社。暂且不提。

再说那孙绍祖自从迎春死后,并没续弦。只因人家听见他娶了荣府的姑娘,尚然糟蹋死了,谁肯把女儿给他续弦?因此终日在外闲游浪**,便常在锦香院里往来,与云儿宿歇。那锦香院自多姑娘去后,又来了个吴姑娘。这吴姑娘原来就是晴雯姑表之嫂吴贵儿媳妇,其**浪更在多姑娘之上。那孙绍祖见了十分合意,便常来和他住夜。不期与那长安府的舅子李衙内——就是逼死张金哥、崔子虚的那位公子哥儿——争风吃醋,一时性起,拔出解手刀子,将李衙内杀了。都察院是周姑爷主事,刑部又有贾兰,况且,杀人偿命,按律当斩。这里一报案,都察院即会同刑部,奏闻请旨照准,由贾兰监斩,将孙绍祖立时斩了。吴贵儿媳妇自晴雯死后就跟人逃走了,后来流落为娼。锦香院命案之后,不许他为娼。适值王仁妻死,知道他貌美,又不要花什么大钱,就娶了家去续弦去了。

再说林如海在冥中做了十殿转轮之位,那冯渊、崔子虚,秦钟三家眷属俱在署内。如海因着他们分管事情,犹如幕友一般,教冯渊掌管刑名兼理钱谷,崔子虚专管书启兼代红墨笔,秦钟专管号件。多官多混虫原在转轮王府做厨子,贾母知道,向林如海说了,加恩叫他在大厨房总管,又将鲍二家的给他为妻。鲍二、李衙内、孙绍祖到了地府,林如海问明前由,遂将他们分别罚为驴、犬、猪,令其转世脱生。这也是环环相报,丝毫不爽。

一日,忽接玉帝圣旨,着林如海调补京师都城隍忠祐王员缺,所遗转轮王员缺着胡判官补授,其酆都城隍员缺着崔判官补授。林如海遂即交代、辞行,择日赴任。因林如海要到天上陛见谢恩,贾珠便陪着贾母、贾夫人先到太虚幻境住着。

这里贾珠在前,引了贾母等一起车马人众,到了芙蓉城,大家相见,悲喜交集。贾母、贾夫人等又谒见了娘娘。当晚,元妃娘娘在赤霞宫赐宴。酒席之间,自然又说些别后种种事情。散席之后,各自安歇。贾夫人和黛玉在绛珠宫内说了半夜的话,亦无非是生前死后、彼此两地的事情。隔日,林如海陛见回来,同黛玉父女相见,又是一番悲喜。林如海又同贾母说了到麒麟阁,给老太爷请安的事。因上任在即,在绛珠宫用过酒饭,便起身先去了。次日一早,贾母、贾夫人等,亦辞了元妃娘娘、警幻仙姑、迎春、黛玉、凤姐并湘莲、宝玉等人,往京都而去。不一时亦到城隍王府,无须细述。

再说荣宁两府,依然兴旺发达,百事顺遂,安富尊荣,欢娱岁月。贾赦、贾政都称老太爷,邢、王二夫人都称老太太了,贾琏是琏二太爷,贾兰是兰大老爷了。贾兰之妾秋水已生一子名唤禧哥。甄宝玉江西学差已满,回京陛见后,升了礼部侍郎。贾政升了工部侍郎,贾兰升了大理寺少卿,小周姑爷放了山东学差,薛蝌已升了户部郎中。贾政做了七十大寿。寿诞之前,小周姑爷学差已满,升了鸿胪寺少卿;接着,大周姑爷之父周琼大拜了,由兵部尚书升了内阁大学士。后来周琼去世,大周姑爷丁艰在家。甄应嘉奉旨调补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所遗户部尚书员缺即着贾政升补。

两府上下人等,元宵放烟火、闹花灯、制灯谜,三月踏青,清明节放风筝,夏秋之间采荷露、斗蟋蟀、乞巧玩锦盒蜘蛛、中秋赏桂、重阳赏菊,冬日做“消寒会”、赏梅,其余赋诗、唱曲,种种乐事,难以尽言。只是惜春清明放风筝时**秋千落水尸解了,紫鹃亦投水殉主,二人一起归了芙蓉城,元妃教惜春、紫鹃与迎春三人在一处住。夏间贾赦受了风寒,一病不起,病重去世,享寿七十七岁。当今念系元妃之伯,功臣之后,且知世袭革去,便加恩赐了个四品职衔。开丧发引、停柩诸事之后,贾琏便带人将贾赦并惜春、紫鹃之柩,皆送回南京安葬。

两府子孙,亦个个上进。乡试时,桂哥儿中了第五名举人,蕙哥中了第一百二十名举人,其余史遗哥中了第九十名举人,甄芝哥中了第二十名举人。因会试尚早,贾环又领他们学习武术骑射,就中杜若的弓箭尤好。到会试发榜,贾桂芳中了第七名进士,甄芝中了第三十七名进士,只史遗哥与贾蕙未中。殿试之后,桂芳是二甲第二名,甄芝是二甲第十二名;过了朝考,桂芳点了翰林院编修,甄芝是翰林院庶吉士,两人都入了词林。隔年科场,梅春林中了第十名举人,薛顺中了第三十六名举人,贾杜若中了第七十五名举人,薛孝中了第九十九名举人,贾祥中了第一百三十八名举人,会试发榜,贾蕙中了第一百二十八名进士,薛顺中了第一百二十名进士,梅春林中了第九十八名进士,周安中了第八十三名进士,周瑞中了第三十一名进士,只有薛孝、史遗、贾杜若、贾祥没中。殿试以后,周安是二甲第二十三名,周瑞是二甲第三十三名,薛顺是二甲第四十三名,梅春林是三甲第三名,贾蕙是三甲第三十三名。朝考以后,周安、周瑞俱是翰林院庶吉士,薛顺是户部主事,梅春林是刑部主事,贾蕙是工部主事。贾桂芳诸人亦已纷纷娶亲成婚。贾桂芳娶的是薛宛蓉,住潇湘馆,生有一子,贾政取名贾祉。贾祉周岁以后,桂芳又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贾蕙娶了梅冠芳,住藕香榭。贾杜若娶了甄素云,住紫菱洲。香菱之子薛孝,迎娶李纹之女陈淑兰。宝琴之子梅春林,迎娶平儿之女贾月英。巧姐之子周瑞,迎娶贾兰之女绿绮,周瑞后来又升了礼部侍郎。探春之女周照乘,许给了李绮之子甄芝。袭人生有一子一女,子名瑶华,女名绿云。蒋玉函死后袭人寡居,因遭了窃,且哥哥花自芳亦已去世,遂搬进城里与嫂子同居。又回过王夫人、宝钗,将绿云送给桂芳收在房里,宛蓉待他亦如秋芳之待秋水。

贾母自在都城隍府中,每日无事,或与贾夫人、夏金桂、张金哥等斗牌,或叫班小戏儿来听戏,或是说书的女先儿,或是八角鼓儿。芙蓉城中众人,亦曾轮流过来请安,并不寂寞。贾母也回过荣府,托梦给众人;荣宁两府上下也到都城隍庙中供献祭礼,拈香礼拜。黛玉过来请安时,亦回荣府托梦给宝钗,同他一起到忠祐王府拜见了贾母并贾夫人、林如海、贾珠等。贾母且在忠祐王府内做了生辰大庆。待黛玉等回到芙蓉城,人凑齐了,宝玉到底重起诗社。大家就以芙蓉为题,作诗品评,极尽欢娱。中秋之夜,湘莲、宝玉亦到贾母这里来过了中秋。次日晚上,好人出来步月来到大观园,听众人在凹晶馆赏桂赋词,传花击鼓,吹笛唱曲。几天后方才回芙蓉城去。

到了九月初一日,桂芳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各衙门及各亲友都来贺喜。初二日,外面一班大戏,园子里一班小戏儿。席散时,才交二更天。宝钗回至怡红院自己屋内,收拾归寝之后,只觉蒙眬之中被秦可卿、晴雯引入芙蓉城中,会了众人,看了各处景致并《金陵十二钗正册》、《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恍然如有所悟。

再说那空空道人,当日把青埂峰下补天未用之石翻转过来,将那石头底下的字迹从头至尾细细看完,不禁手舞足蹈的笑道:“这才是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石头记》的原来续本呢!”因取出笔砚,忙忙从头至尾抄录一番。复想曹雪芹已死,只好另觅一个无事小神仙的人,请他点缀传世去罢。正是:

满纸荒唐言,略少辛酸泪。

休言作者痴,颇解其中意。